谁也没有见过姜南枝这个样子。
她那因为仓促而未梳拢的头发,在大步疾行之下披散于肩头,加上脸色极其阴沉,双眸如星,寝衣外头拢着的那件衣袍色如深潭湖水,融于夜色当中,让她整个人透出一股令人生惧的寒意。
管家仍在秋姨娘院子里跳着脚胡乱转圈,已被骂了好几次,愁眉苦脸,不知道该不该再叫。
姜南枝则一路横行,什么门房仆从一概不管,直接从院门闯了进来。
管家一看,如蒙大赦,叫道:“夫人!”
这句‘夫人’是压低声的,他也不敢对上姜南枝的目光,默默低头擦拭额头的汗。
姜南枝身后跟进来一众仆从,一个个大气也不敢出,连眉姑也跌跌撞撞扑过来,顾不得礼数,往她跟前硬着头皮拦着哀求道:“夫人,您息怒……我去,我去叫大爷。”
姜南枝还未说话,就听见从寝房传出的一声骂声:“吵什么?说了滚远些,没听见吗?”
眉姑还在说:“夫人息……”
姜南枝一把将她推开,连走几步来到寝房门前,一脚‘砰’地一声,把门猛地踹开了。
秋姨娘发出一声惊叫,白朴瑛从床榻上滚出半边身子,他正在情迷意乱之间,忽地看见姜南枝冰冷的脸,不由一凛。
姜南枝站在门边,盯着他,一字一句说:“穿好衣服,马上去看庆雅。”
一阵衣裳响动声后,秋姨娘一张晕红的小脸从帐后探了出来,看见姜南枝那阎罗一般阴沉的表情,弱弱地颤抖着说:“夫,夫人。”
又看向白朴瑛:“大爷,您,您快去吧。”
她到底还是惧怕姜南枝的,想到要是夫人真动了怒,恐怕让步的还得是大爷,就像那次在书房那样,夫人都敢动手打大爷,大爷不还是没如何吗?
她最近是有些飘飘然,但还是吃过了教训,这个情况是绝不会愚蠢到拦人不放的,所以管家第一次叫的时候,她就说让白朴瑛过去,是白朴瑛欲念上头,怎么都不肯走。
白朴瑛原本看见姜南枝,已经清醒了些。
理智稍稍回笼,稀里糊涂的,正要穿衣下床,不料秋姨娘这么柔弱无助的两句话响在耳边,他浑身一热,即刻就像是丢了魂似的,扳过她的身子,道:“你怕什么?爷还能委屈了你?我今天还就不去了,稳婆大夫有的是,让庆姨娘争气点,自己好好生!”
秋姨娘惊呆了,张大了嘴,愣愣看着白朴瑛。
莫说她震惊,外头听见这句话的一干下人,也集体吃了一惊。
大爷疯魔了不成?
秋姨娘唯恐自己事后要做替罪羊,只在心里叫苦,不看白朴瑛,心惊胆战地扭着脸望向姜南枝。
姜南枝胸膛起伏了两下,看着她说:“你下来。”
秋姨娘当即挣脱白朴瑛的手,衣衫不整地滚下了榻。
白朴瑛眼神迷离,口中说:“站住!”
秋姨娘岂敢耽搁,跌在地上膝盖一阵生疼,她也一声不吭,连滚带爬地往外跑。
到门口时,院子里她的婢女忙上来抱住她,陈氏也在一旁,镇定着低声说:“快把姨娘送去更衣。”
婢女护着秋姨娘离开,而寝房当中,白朴瑛怒容满面,瞪着姜南枝,道:“好啊,你可真是威风,现在怎么?要把我绑走?”
即便是盛怒之下,姜南枝也察觉出了不对。
人心易变,也不至于变到这个程度。
还是说,她一直高估了白朴瑛的品德底线?
无暇再想,也没有强迫他去陪伴庆姨娘生产的意思了,姜南枝回过身,朝管家道:“大爷神志不清,言行无状,你叫几个人来,带他去祠堂,在母亲的牌位面前清醒清醒。”
管家目瞪口呆,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什么?
里间传来哐当一声巨响,不知是白朴瑛砸了什么东西。
姜南枝闭了闭眼睛,道:“再耽误下去,他要杀人放火了。”
管家还在神游,有人狂奔而入,绮儿惊慌地喊:“夫人,不好了!庆姨娘晕过去了!”
姜南枝眼神一厉,喝道:“还等什么?!明日我自会去请族老出面,要是庆姨娘出事,我看他白朴瑛有什么颜面见列祖列宗,他那公署小官,恐怕也不必当了!”
管家登时惊醒,道:“是!”
姜南枝又看眉姑,“你要留在这里就留着,要敢阻拦,我事后第一个收拾的就是你,绮儿,走!”
赶回庆姨娘院中,顾不得众人看着,姜南枝先喂了她一颗余归留的药,几番顺气之后终于咽了下去,把她救醒了过来。
但一直担忧的生产难关果然没躲过,惨叫声听得人肝胆乱颤,院里渡劫一般忙碌着,其他下人们也跟无头苍蝇似的乱撞。
这一边,管家捏着一把汗,到底还是听了女主人的话,带了四五个壮实的男仆,把白朴瑛‘请’去了祠堂。
奇怪的是,一开始还暴怒痛骂的白朴瑛,在进了祠堂后,忽然就乖顺了,跪在白老夫人的牌位面前,失魂落魄地发呆。
管家吓得半死,暗地里忙着吩咐请大夫,府里也议论纷纷,都说大爷疯了。
直到天色将明,庆姨娘终于产下了一个女婴,浑身青紫,稳婆翻来覆去拍打了许久,才让这小婴儿呛出一口羊水,弱弱地哭了起来。
庆姨娘昏昏沉沉的,听到孩子哭,还没什么反应,等稳婆把孩子抱到她面前,她一看孩子,又瘦又小,还皱皱巴巴,哭得脸上通红,简直难看得要命,终于崩溃大哭出声,哭到几近昏厥,慌得碧姨娘连声劝她说过几天就好了,不等满月,就肯定是个极漂亮的小娘子。
她们哭哭笑笑地说着话,姜南枝则退了出来。
一夜未眠,她仍精神紧绷,毫无睡意,也不去换衣梳妆,叫人把秋姨娘带过来,在银杏院子里问了一番话。
秋姨娘知道夫人这么一怒,连大爷都被关进了祠堂思过,早被吓破了胆,听说庆姨娘安然产女,庆幸之心远大过嫉妒,被问起白朴瑛连日的状况,也不顾上娇羞,忙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姜南枝听到那些不堪的私帏之事,忍不住打断,偏过头道:“绮儿,你出去吧。”
绮儿正难受,忙答应道:“是。”
等她走后,秋姨娘吸吸鼻子,又轻声细语说:“就是这样,夫人,我不敢说谎,大爷他……他要做什么,我也不敢拒绝呀……”
姜南枝沉默半晌,看着她,忽然问:“你同他厮混多日,有没有看出,他是否用过那些不干净的药?”
秋姨娘吃了一大惊,吓得腿都软了,扑通一跪,哀声道:“我,我可绝对不敢!自从禁足之后,我就从来没出过府,院里的下人都是眉姑换了一轮的,我也弄不到那下流东西的啊,至于大爷,至少我从没看到过,假如他在外头……那我就不能知道了。”
姜南枝摆摆手,“别跪了。”
秋姨娘不敢起来,膝行到她脚边,抱着她的腿哭道:“夫人,是我糊涂,我是想让大爷宠爱我,可我真的不敢迷惑大爷,让他把正事荒废了,我自己也奇怪,大爷实在像是变了一个人,我猜想大爷是不是外头认得了什么人,才学了那些样式……”
她抽抽噎噎地说着,让姜南枝陷入沉思。
也许是她想多了,何必要为白朴瑛找理由呢?
他本就是个荒唐无度之人,再受到一些淫逸诱惑,变成今天这样,是情理之中的事。
可是,要这么放任不管下去吗?
府里现在有了小郎君和小娘子,这些人还要靠他这位大爷生活下去,任由他如此,只怕……
如此想法,只在下一刻便凛然惊醒了。
白朴瑛如此不堪,愧对先祖,这是他自己的过错,这份过错,难道要让她姜南枝来背负?
她已经替他保住了一双儿女,对得起曾经那点夫妻之恩,难道还要再操心他是否会荒废事业、败送家宅?
可笑!
世人把这些加诸在女子身上,让那些男人肆无忌惮地、居高临下地祸水东引,什么宗妇之责,什么为妻之任,都可笑至极!
姜南枝如醍醐灌顶,再没有那些圣人心肠,让秋姨娘退下,自己回且归院,梳洗整妆,坦坦荡荡地去往祠堂。
管家这回把主人送进祠堂,已经是心胆飘忽,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小命不保了,守在祠堂外一动都不敢动,一夜过去,唇焦口燥,脸色青灰,见姜南枝过来,像见到救星似的,赶紧迎上来见礼。
姜南枝道:“闹了吗?”
管家说:“没有没有,一点都没有。就是天擦亮的时候,要了一杯茶喝。”
“把门打开,我进去看看。”
“哎,哎,好。”
祠堂里牌位森森,白朴瑛在蒲团上半跪半趴,看起来很凄惨的样子。
姜南枝走到白老夫人牌位前,点香拜过,才回身看他,缓缓道:“庆姨娘生了一个女儿。”
白朴瑛动弹了一下,抬起了那张灰白的脸。
他如今毫无仪容可言,眼眶中血丝密布,不知道的,还以为刚刚拼了命生孩子的人是他。
姜南枝又道:“我派人去公署给你告了假,我们,谈一谈吧。”
白朴瑛努力眨眨眼,翻身坐起。
他有种怪异又清醒的感觉,仿佛做了好一阵沉迷的梦,醒过来的时候,忘记了梦,也忘记了忘记。
“我,”一张口,嗓子干哑难耐,他连咳了几声,“我马上去看孩子。”
“那个不急,”姜南枝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再说,你不是不愿意看的吗?”
白朴瑛头突突地疼起来,“你……你威风也逞了,还不满意吗?”
姜南枝道:“嗯,我很不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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