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朴瑛满目讥讽,冷笑一声,道:“是啊,你对我,什么时候满意过?”
姜南枝道:“有过的。”
白朴瑛一愣。
姜南枝接着说:“大概,在我们成婚的第一年。”
白朴瑛耳边充斥嗡嗡鸣声,那些久远的记忆涌上心头。
姜南枝十余岁时,就有佳名在外,温雅端庄,容貌出尘,富有才情,能娶到她做儿媳,白老夫人欢喜得在大婚前几乎把整个白府都整修一新。白朴瑛自然也是高兴的,他那时初初入仕,正是春风得意时,又娶了如此佳人,因此在成婚的头一年里,对姜南枝百般呵护,殷勤体贴,无处不周到。
那应该是最快乐的时光了。
姜南枝除了做妻子和儿媳完美无缺,无疑也是一位极好的主母,白老夫人有意放权,让她掌家理事,她也做得很好。
那时白朴瑛觉得妻子样样都好,并不知道,这是建立在夫妻忠贞、敬爱相守的基础上。
因此,当他在孝期结束,意欲纳妾时,才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妻子居然如此不可理喻。
人皆有劣性,白朴瑛的劣性尤为明显,家中虽有极好的妻子,时日久了,也不觉得十分可贵了。
后来的时间里,他反反复复地在新欢身边逍遥取乐、在旧爱面前纡尊降贵求和,并且始终认为姜南枝终会回心转意——至于是非对错,他自认自己肯定没有错,至少没有很大的错。反而是姜南枝几次三番做出出格的事,而他看在夫妻情分上,都容忍下了。
“你……”白朴瑛呆呆看着姜南枝,“你是一辈子,都不愿意原谅我了?你要一辈子,都这么过日子?”
姜南枝平静地说:“你想说,你现在这副样子,都是因为我不肯原谅你吗?”
“难道不是吗?难道你……”
“我没有责任,”姜南枝截断他的话,声音比目光更冷,“你沉溺女色,不顾儿女,荒唐透顶,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人,不是我让你变成这样的。我没有责任,督促你做个好人。”
白朴瑛被说得有些发怔,眉头紧紧皱着,仿佛一直以来坚定的认知被推翻了,一时间很茫然。
姜南枝却从没有这么畅快过。
“在母亲的牌位面前,”她道,“我问心无愧,你能吗?”
白朴瑛的喉咙艰涩难耐起来。
他太居高自满,父母故去后,年纪轻轻就掌家作主,无论人族人,外人,下人,没有人这么尖锐地指责过他,只有姜南枝曾说过类似的话,但他没能听进去。
书中说,人该时时自省内修,这么简单的一句话,能做到的又有几人?
“母亲善待我如亲女,我看在她的份上,已做了许多事。碧姨娘和庆姨娘本性善良,误会解开后已经相处和睦,你有了一双儿女,两个孩子亦能相伴相携长大成人,白朴瑛,我不亏欠你什么。你身边的婢女,我成全她们的终身大事,算是为白府积德,你欺辱小春,我不能把你如何,只好尽量弥补她,现在她也算有了新生活,放下了怨愤,白朴瑛,你应该庆幸她是个心软的人。”
姜南枝缓步走到他身边,字字句句敲在他心口上。
“秋姨娘当初有心作恶,你只把她禁足了事,太轻了,但现在她争宠出格,其实大错在你,我要罚她,你不能阻拦,至于你自己,”她轻描淡写,“随你吧,”
白朴瑛浑身一震。
她做的那些事,那些仁德、善举,每一件究其根本,是为了母亲,为了白府,为了其他人……都不是为了他。
见姜南枝转身欲走,他倏地站起身,一把扣住她的手臂,“站住!”
姜南枝一点表情都没有。
既没有厌烦,也没有惊慌,看着他说:“你要干什么?”
白朴瑛嘴唇发着抖,瞪着她:“你为什么……为什么能这样冷静,无情?”
姜南枝:“我无情?”
白朴瑛咬牙:“不仅无情,你还如此清高,眼里容不下一点沙子!你做的那些事,无非是为了你白府夫人的贤名,你让满府的人都敬重称赞你,却让我成为了声名狼藉的恶人,姜南枝,你好厉害的手段,好硬的心肠!”
姜南枝用力挣了一挣,没能把手臂挣脱出来,便就由他抓着,回说道:“你今天才知道吗?”
白朴瑛道:“我确实早就该看清你的为人,你是高门贵女,最不缺的就是这些后宅伎俩,但你真的以为,我不能把你怎么样?”
姜南枝微微抬眉:“那你要把我怎么样呢?休了我吗?”
白朴瑛手上力道一松,“休了你?”他露出森白的牙齿,“你大概,很想让我休了你吧?”
姜南枝把被攥痛的手臂收回身后,整了整衣衫,不以为意地说:“你休不了,我做错什么了?”
白朴瑛冷笑:“不用激将,你同我一起为母亲守孝三年,无论如何我也不能休了你,况且我为什么要休你?让你离开这里,好天高海阔?”
他面目狰狞森然,再次狠狠将姜南枝扯到面前,盯着她的眼睛,“你既然想做好人,那就接着做吧,想惩治谁,自去惩治好了,没有了秋姨娘,我大可以再纳,若说为了名声不便妻妾成群,我大可以去外面自在寻欢,而你,你就待在这个府里,给我好好做你的白、夫、人。”
姜南枝听见了胸口砰砰的剧烈的心跳声。
大概是因为,眼前这个人一而再无底线的言辞让她实在是一阵阵作呕。
她偏过脸,看向了案台上白老夫人的灵牌,心下惘然,又十分地决绝了。
白朴瑛看见了她的神情,心中忽地刺痛,扭头看才发现她看的是母亲的灵位,不知作何感想,重重松开手,将她推得后退了两步。
就在这两步之后,姜南枝收敛情绪,两厢静默对峙起来。
许久,白朴瑛才慢慢闭上眼睛,道:“看在母亲的面上,我不会苛待你,你我夫妻缘尽,以后,除去祭祀外出,不必再见了。”
姜南枝眉眼低垂,不知在想什么,并未答话。
白朴瑛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走到白老夫人牌位前,点了香,郑重拜上三拜,继而转身,仿佛下了决心一般,昂首阔步地走出了祠堂。
他既出来,管家自然哆哆嗦嗦迎上去,躬着身子叫了声:“大爷。”
白朴瑛瞟了他一眼,道:“我近来混沌失态,的确该到母亲面前反省。”
管家心下大喜,擦擦头上的汗,只管把身子躬得更低。
白朴瑛道:“昨晚事态情急,加上庆姨娘产女大喜,这件事,我就不追究了,若有下次,一律按欺主恶仆处置,我问你,这府里谁是主子?”
管家赶紧回答:“当然是大爷!”
白朴瑛冷笑:“你知道就好。夫人主理中聩,宅院之内你尽可听她的,但这个家姓白,不姓姜。”
管家心苦如黄连,哪敢说话,只能连连点头。
白朴瑛自回房洗漱更衣,往庆姨娘院中去。
庆姨娘阎王殿前走了一遭,回忆起生产时竟然叫了大爷,便十分痛恨自己,心想怎么就痴心妄想至此,叫他干什么?
好在现在有了孩子,从此只要养育女儿,就终身有靠,更加不必在意男人了。因此白朴瑛去时,她故意装作虚弱,只说了两句话就告罪说失礼,自己要休息了。
白朴瑛便敷衍着说让她歇息,自己则去看了一眼刚出生的女儿。
儿子现在已经会笑会爬,很是可爱了,过些日子这女儿长大些,大概会更可人,他心中很是满意。
其实从祠堂出来,他已经完全想开了。
妻妾什么的,都是外人,自己儿女双全,还执拗在这些人身上干什么?
想要体贴的女子服侍,又不是难事,反正姜南枝怎么都会替他保全夫妻和睦的颜面。
姜南枝还在祠堂。
她从袖中取了帕子,仔细将白老夫人的牌位擦拭了一番。
人生际遇,真是不可强求,府里有些老仆会感叹老夫人去得太早,才没能约束大爷,让他恣意妄为,致使主家夫妻失和至此,仿佛又是将白朴瑛的过错,安到了白老夫人身上。
可想而知,这世道对男子真是太宽容了。
一个男子做错了事,要怪母亲早亡未能约束,或是怪妻子怨怼未能劝诫,甚至怪妾室妖娆引逗……总而言之,错的都是别人。
而他自己,如果有人在旁时时管教、劝诫、安抚、照料,必定会是个很好的人。
姜南枝擦拭完了牌位,便看着它,温柔地说:“母亲,希望你不要怪我,不过,如果你真的要怪,我也不觉得自己有错。”
她五指渐渐收紧,香案中袅袅烟缕之下,眼里闪过锐利决断的光彩。
“母亲,我要走了,除非我死,否则,不改主意。”
言罢,她转身准备离开。
然而刚侧过身子,眼帘一抬,好如天降惊雷,她圆睁双目,倏地愣在当下。
那个本以为已经悄无声息离开,再也不会出现的‘人’,正活生生地立在眼前。
夏去秋来,他的样子一点儿也没有变,只是身上不再是厚润的深绿,而是换成了落叶一般的枯绿色外衣,让他从浓烈变得温和,更不用说,他还浅浅地,微不可见地牵着嘴角。
姜南枝难以置信地狠狠眨了几下眼睛,然后……无知觉地张口:“你,你……”
余归朝她走了一步。
这一刹那,姜南枝的眼眶就盈满了微红的水光。
她也并不是难过,也并不是开心,只是有一种突如其来,无法控制的激动,热流仿佛是从心底里涌动出来,飞速地涌到了眼睛里。
“你,没有走,是不是?”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那滚滚的热流又涌回了嗓子里,让她的声音沙哑而哽咽。
余归又朝她走了一步。
“你在这里,”他叹息一样地说,“我又怎么会离开呢?”
下一刻,姜南枝猛地把身子扭过去,用发抖的手捂住了嘴唇。
她就这么侧对着他,妄图遏制那股肆意的热流,然而心头的酸软掌控了一切,越是忍得努力,越是连脊背都微微地抽动起来,眼泪很快失去控制,一滴连着一滴倾泻而下,滚烫地湿了满面。
余归的眼神不像当初那么坦荡了。
他不在乎这是什么地方,也不想顾及别的,只想马上用力地抱住她,可刚来到她身边,姜南枝却忽然抬手,止住了他的靠近。
余归立刻停住伸手的动作,爱怜地看着她。
抽泣声从指缝中溢出,姜南枝想要拦,却只能将那一点泣音揉成破碎的呜咽,而后胸膛更加滚烫沸腾起来,如万马同奔,轰隆隆的,仿佛在告诉她自己:哭吧,这是没什么的。
于是,她顺从本心,放弃了抵抗,无声地痛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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