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阳光落在室内,洒出细碎光点。屋内一炉檀香袅袅升起,香气清幽,伴着几声远处婢子燃香的轻响。桌案上,几盏青瓷茶盏微微泛光,三块鱼鲊摆在青玉碟子中,旁边放着嫩绿的葱丝和姜丝。鱼鲊的表皮呈微黄,细腻光滑,隐隐透出一丝腌制的咸香。
光线透过木格窗映出沈序修长的身影,光影明灭之间,他眉目愈显得清隽。
他面前坐着的顾临甫,年近五十,须发微霜,顾临甫端起茶盏轻轻啜了一口,放下后缓缓开口:“景行,如今朝堂风云骤变,你虽得蒙圣恩身居高位,但权势这东西犹如逆水行舟,沈家人丁单薄,难以长久稳固,还需早做打算啊。”
沈序微微一笑,将顾临甫话语里的每一分弦外之音都听得清楚,他没有回答,亲自夹了一块鱼鲊放在顾临甫的盘子里。鱼鲊咸香滑嫩,带着发酵后的微酸,顾临甫觉得这是沈序在表示让他闭嘴。
新帝刚登基,年仅十八,虽立志做中兴之主却到底缺乏执掌天下的经验。而先帝宠信内阁学士兼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宰相)崔遇,先帝令其主政多年,党羽遍布朝野,被称为“崔党”。刑部尚书兼侍中赵令直是太后亲信,素与崔遇不和,趁新帝即位之机欲争夺主导权,形成“赵党”。
顾临甫从前教过沈序公学,他如今是当朝太学司业,向来为赵令直引荐门下,培养亲信,是早就站在赵党一边的人。
至于沈序,祖母为前大长公主,作为是皇族李氏的表亲,少年时曾做过新帝的伴读,被新帝这个表弟所信任,二人感情也很好。新帝登基之后,沈序就被授予天章阁待制一职,实为新帝内廷顾问,有草拟诏令之权。
这样的心腹位置,也就成为了赵李两党争抢拉拢的对象。
顾临甫将筷子轻轻搁在筷枕上,语气加重了几分:“景行!”
沈序放下筷子,正视顾临甫,等待顾临甫说话。
顾临甫向坐在自己手下的婢子招了招手,这位年轻美貌的姑娘很自然地走到沈序旁边,跪坐下来为沈序布菜。
白瓷盘中春饼金黄又薄如纸,烧尾鱼,炙鹿肉,小碟子里边放着糯米绣球子和乌紫的蜜饯枣饼,另有腌姜和豆酱做配。
窗外传来廊下婢子们端菜传菜的声音,煨汤的香气隐隐传来,顾临甫吸了吸鼻子。
沈序是很讲究吃食的人,甚至自小就亲自下厨研究,如今沈序再得高位,沈府里的饭菜味道比外面好上许多,不过对顾临甫来说,现在可不是享受美食的时候。
顾临甫开口道:“从前为师便想过将女儿嫁与你,不过你们二人无缘只好罢了,如今我那女儿已经嫁了安国公,好在为师还有一侄女,一十六岁,极为聪慧好看,与你很是相配。沈顾两家若是能结亲,安国公与你便是连襟,朝中你就又多了一个助力。你借此姻亲稳固根基,作为老师,也作为你父亲的旧友,老夫愿为你掌舵。”
沈序微笑着:“恩师好意,只是近来朝局刚定,定平侯上门求娶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圣上得知我已经答应,便不再提及赐婚。如今我若舍定平侯府而择其他,不仅有朝三暮四之嫌,更显得对圣上的不尊重。我承蒙圣恩,怎能让圣上失望呢。”
顾临甫听到这回答微微一怔,他此行本以为有十成把握,认为沈序审时度势肯定会很快答应,没想到竟被拒绝了?
顾临甫想了想劝道:“景行,你少年得志是好,能执掌中枢,位极人臣也是运,但运不会一直追随你。你难道这么天真,以为独善其身就能够避祸吗?如今两党争锋,你若不择良相辅,早晚会沦为圣上的弃子。为师扶持你,是希望你守住你父兄的荣光。”
顾临甫的话用不着细嚼,就知道他的意思了。沈序自知是新帝出手的第一颗棋子,他已经是新帝棋盘上的人,这棋怎么下,要新帝说了算,而这棋怎么下好,沈序想自己说了算。
沈序望着旧日恩师的脸,目光很平静。
顾临甫也在观察沈序。这个旧门生曾经有强大的家族,数十年来,沈家大树从未被撼动,但为了从前的贤王,也就是如今的新帝,沈家举全族之力助其夺嫡。萃英门事变后,沈家上下四百余人全部覆灭,虽然五年后的今天最终赢家是新帝,沈家的亡魂却永远葬在了长安城外再也回不来了。
沈序的外祖母前大长公主在庆帝面前跪倒,用自己一条命,换得幼孙独留一条命。如今庆帝身死,新帝上位,重新重用沈家,沈家却也只剩下了沈序一个男丁。
顾临甫端视沈序,本以为五年大狱早磨尽了他的意志,没想到今日一见,原来的少年神情如今被淘洗得荡然无存,他目光如整齐威武的甲胄,泛着寒光,即使笑起来嘴角的纹路都凛凛生威。从前那种悍勇之气不仅没有消失,反而多了一抹圆滑。
作为当朝权臣,他实在是有个做权臣的样子。
越是这样顾临甫越舍不得退,在刀兵连绵的政治战场,如果能拥有沈序这样一把长枪,那赵党无益是如虎添翼。
他眯了眯眼睛,声音多了几分低沉:“你不与我顾家结亲,难道要选崔家那边不成?”
沈序笑了:“是景行说的仓促了,门生已经与定平侯说定,不日迎娶谢府千金。”
顾临甫自然不信,如果说朝堂中关系盘枝错节,斗争如漆黑的旷野般肃杀,那定平侯府就不过是城外不知名树上睡着的鸟,就算惊醒也只能是个奔逃的角色。
“定平侯?老夫早已听闻他在你出狱当天就上门求娶,本以为是个笑话,没想到你竟真要选那破落户?”
“是,门生已答应定平侯,君子一诺,重于九鼎。”
顾临甫明白了沈序的意思,他这是要保持中立不偏不倚了。
这让顾临甫觉得滑稽,仅凭一人想要保持中立,无益是螳臂当车,要么融入,要么被消灭,自古为官都是如此,何曾有过例外?
顾临甫冷笑:“景行,朝局乱流,稍有不慎便会覆舟,一根孤木须得依附其他高树,一齐根深叶茂方能长久。不过为师也不强人所难,但你记住,你愿不愿入局,有时由不得你。”
沈序温和地点点头,顾临甫也没有再吃饭的心情,站起身就往外走。
沈序也站起身,上前一步,语气谦恭地拱手施礼:“恩师慢走。”
顾临甫怒哼了一声,长袖一拂转身跨出门去。他带来的婢子向沈序叉手一礼,转身跟随而去。
沈序重新坐下来,顾临甫的饭菜一筷没动,吩咐了婢子们端下去,撤了席面。
一个少女从屏风后走出来,她拿臂钏将缀满细密的花草纹的宽袖子别起来,“哥哥,这次你是得罪顾大人了。”
案桌上已经重新摆了点心,沈序递给沈润一块贵妃红。
沈润咬了一口,齿间甜甜蜜蜜的,不觉叹了一声:“这几年都没有再吃过这种好东西,我在佛寺的时候总想着,这种蜜和猪油渗入麦粉里边却一点都不腻。从前是三婶娘做给咱们吃,她走了这几年,与她一样的手艺是再没有了。”
一旁的婢子专心致志地将香篆点燃,细细的篆香线从银制香炉里边儿缓缓燃起来,烟气盘旋而上,散发出若有似无的沉香气息。沈润偏头看了一眼莲花篆,示意婢子们出去。
沈润站起身,走到窗前将窗支放下,回身道:“哥哥此番拒绝不仅是拒绝了顾家姻亲,更是拒绝了赵党这边的助力。而崔遇从来都是与咱们沈家不合的。两方你都不选,你真的想好了吗?”
沈序点头:“这位恩师,迟早要得罪,如今早把话挑明也不是坏事。”
如今顾崔两派成争锋之势,眼看形同水火,沈序却有自己的路想走。
沈序温声道:“被世家扶持也就同时被世家桎梏,这条路父亲、兄长曾走过,我不想再走。至于婚事,我会依照诺言迎娶谢家姑娘为妻,她并非权臣之后,又长在民间,想来会与你相处得很融洽的。”
见哥哥回答得干脆,沈润也不再多说什么,自己的兄长一向有主见有成算,既然他决定了,那做妹妹的支持他就是。
沈润微微一笑继续吃起点心来。
沈序反而想起了另外的事,问道:“景明,你回归世家身份也有一段时间了,近来不少高门世家子弟的帖子约你相看,你怎么看都不看呢?”
沈润呛了一下,沉默了一瞬才说:“……我还不想。”
沈序笑了:“不想那便不看,若没有心仪的就算一直不婚嫁也是无事的。”
沈润抿了抿唇,她不想欺骗哥哥,可是心事却怎么都说不出口,张家公子出身卑微,母亲是一定不会答应的。若不是自己家族曾经落败,自己这个沈家大姑娘也不会被责令带发出家,也就不会有机会在山庙中遇见张生了。
可这一番境遇要怎么能说出口呢,沈润想着,上次张生来找我恰巧被哥哥碰见,也不知怎么就吓破了胆落荒而逃,如今我若是向哥哥坦白,哥哥肯定要找张生来,他若表现得不好,哥哥就不会同意了。
这可如何是好。
沈润叹了一声,看着房檐上的蝴蝶落下又飞起,心道只能再找机会与哥哥说。
这样想着再看沈序坐在光影之中背影如山一般沉稳,她心里又安定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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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临甫背着手刚踏入堂中,见女儿顾露若披着一件蜀锦软袍坐在八仙桌前斗蟋蟀。顾临甫心上一松,这女儿虽然出嫁,但好在随时都回来走动,倒能像出嫁前一般陪在父母身边,顾临甫觉得很欣慰。
顾露若见到父亲,将蟋蟀盒子交给身边的嬷嬷,眉眼间尽是娇憨笑意:“父亲回来得晚了,女儿特地让人煨了甜汤。”
听女儿这么说又顿感有些疲倦,当年若不是女儿一味反对,沈序早就是他的女婿了,哪还有今日这钉子可碰?
但女儿到底是女儿,顾临甫最疼这个女儿,这个女儿也最像他。
狠辣,善于伪装,为了目的不择手段。
见了女儿,顾临甫神情稍缓,叹了一声,接过茶盏却不饮。顾露若见父亲不说话,知道是等着她先问,于是道:“听母亲说,父亲今日为了堂妹去沈府了?看来还是三叔会养,养出一位堂妹不同反响,竟值得您亲自跑一趟。”
“我哪里是为了你什么堂妹。”顾临甫看了女儿一眼:“你有很多堂妹,每一个都明艳又听话,只有你,虽说会疼人,只可惜还是少了些远见。”
顾露若抿唇一笑,挽住她父亲的手臂:“父亲说的可是沈序?女儿不嫁沈序这事已经过了六年,当时沈家出事父亲还夸我有成算,如今父亲怎么调转话头又忽然气恼起来。”
顾临甫看她笑容盈盈,毫不在意,眉头皱得更紧,语气中透出来惋惜:“你自小聪慧,深得为父偏爱,本以为你的眼光不会错。沈家当年出事在你意料之中是没错,可是你没有预料到如今的情形,沈序声名骤显,位极中枢了。”
顾露若听着父亲的话,指尖轻拂她自己手腕上的金珠子,目光落在立在一边的铜镜上。她凝视了一眼镜中的自己——那个无数次盘算命运,权衡得失的姑娘。
六年前的梦境片段依旧挥之不去:沈序冷漠的目光、空荡的府邸、顾家覆灭的惨烈景象。这一切如刀刃般刺入她的意识,却没有激起她的恐惧反而让她更冷静。
如果一个梦能连续做七天,那大概是对她未来的警示。
当时的顾露若缓缓直起身,唇角勾起一抹讥诮,那只是梦,不是命。
她不是轻信爱情的女子,她代表的是顾氏家族意志,她的人生不能被任何人拖累!她的野心从不止于眼前的婚嫁,而在于将婚姻作为一场投资,将每一份筹码押在最有利可图的人身上。她顾露若不依附谁的庇护,而是要主导那庇护的来源。
她绝不错嫁。
于是仅仅思忖了片刻,心里边已经有了定计:她要择另一个人——选择一个可以完全为她所用的对象,无论是家世、才干还是权势,都要能为她提供更多好处才行。
在这之后,她想方设法地说服顾临甫,又紧接着在烧尾宴上谋定了目标——安国公府小公爷,萧际。
“父亲。”顾露若柔柔一笑,轻声自语:“你现在的女婿不好吗?”
顾临甫摇了摇头,萧际说不上不好,相反他对自己很敬重,对自己的女儿很疼爱,国公府大门随时打开,女儿随时来往于自己家和娘家之间,不仅如此,萧际可以说是将他这个丈人放在了父亲的位置上对待,从行为上看,这个女婿无可挑剔。
可说到底,如今坐在那一人之下位置上的是沈序。
顾露若知道她父亲在想什么,她说道:“父亲,沈序这样的人整日想的是尽忠百姓,背负天下,他与他父兄都不一样,是个为了心中正义就不畏权势的人。做这样人的妻子担惊受怕不说,即使有了美名也不过是个陪衬。”
顾临甫扬起眉:“你倒对他了解很深。”
顾露若一笑,她当然了解沈序,在那梦境里她与沈序做同床夫妻却心意相悖,她要求沈序为她母家出力,为了巩固权势结交外戚,当时年仅十六岁的沈序不仅一概拒绝,还就此对她不理不睬,简直将她逼成了一个疯子。
没过一年沈家大难,她虽提前与沈序和离,梦中的她也没躲掉落个心灰意冷的境地。
如今沈序出了大狱,位极人臣,可她心知肚明,沈序绝非她的良配。
顾露若慢慢地眨了眨眼睛,看她父亲:“阿爹今日不高兴,沈序没有答应对吧?”
顾临甫嗯了一声。
顾露若道:“沈序性格就像是孤峰一样冷峻,他才不会为了顾家妥协。就算我嫁给他,他也不会是顾家的助力,甚至可能成为咱们的掣肘。所以阿爹你说,我不嫁他不是很对么?”
顾临甫思来想去,确实也如女儿所说,若沈序真的成为了自己女婿,绝对做不到萧际这样听话。
而自己女儿也未必能与他相处长久。
还好定平侯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不会为崔家所用。顾临甫摇摇头,语气颇为无奈:“算了,这事不提了。”
顾露若却笑嘻嘻道:“女儿倒好奇,沈序今日是怎么拒绝阿爹的,他竟将您这位恩师气得如此。”
顾临甫被她这句话说得血压又是一高,压了压心神才道:“他说他已经决定迎娶定平侯府家的女儿为妻,你堂妹他是决意不要的。”
顾露若一愣:“定平侯府?且不提他家权势不高,单就说他家女儿,据我所知谢家大姑娘谢明元已经出嫁,小女儿才十一岁,他要娶十一岁幼女岂不荒唐!”
顾临甫摇摇头,知道沈序是不可能与自己结姻亲了,那就再想别的办法,总之是不能让崔遇将人争取去。
随便招了招手,立在门边上十三四岁的小婢子战战兢兢地走上来跪下给他捶腿。
顾临甫对女儿语气缓和道:“是谢卓臣从广陵找回的外室女。在谢家排行第二的。”
外室女,沈序居然要娶一个外室女?!
顾露若感觉自己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沈序是疯了么?”
顾临甫端起茶盏轻抿一口:“为父也觉得匪夷所思……”
这时正在敲腿的小婢子稍微手重了一点,顾临甫话语一顿。
顾临甫目光锐利如刀地扫过去,那小婢子登时浑身乱颤。
顾露若低倪了婢子一眼,声音还是那样温柔:“不会做事的人就不要留在府里了。”
婢子惊慌失措地往地上俯身趴下去,连连磕头敲得地面“咚咚响”:“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该死。”
“既然该死,你怎么不死呢?”顾露若甜蜜的声音回荡开:“敲个腿都敲不稳,留着没什么用。”
婢子喊着“大人饶命,大姑娘饶命。”抖如过筛,顾露若的神情没有变化,吩咐下面人将这小婢子拖走发卖出去。
顾临甫眯起眼,与女儿见面这样的高兴事却让这卑贱的仆从搞得心情不悦,他站起身,像是没有听见这婢子的求饶一般往偏堂去了。
顾露若紧随其后,语气快快乐乐:“阿爹,我再给您说些我府里的高兴事……”
婢子的脸已经失去了血色,瘫倒在地上泣不成声:“求大姑娘饶恕奴婢,奴婢还有老子娘要养,不能被赶出去啊……”
一旁的嬷嬷弯腰紧紧捂住她的嘴,低声道:“千万再别哭嚎,万一大姑娘觉得你哭声过于刺耳。会将你卖进门楼窑子去的。”
小婢子又是一抖:“嬷嬷,我刚来不久,前几日见大姑娘对人如沐春风,怎么今日,今日全变了……”
嬷嬷心道,那是姑爷在场,大姑娘自然是温婉良顺。这话在嬷嬷心里放着,绝不敢说出口,拽着小婢子的后脖领子,将她拉扯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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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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