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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提戟

十五年前与戎族的战役中,周国原本一路告胜,只差鹤关一城,便可将戎族驱回草原。

可当时的戎族储君——亦是现今戎王——领兵夜半突袭,先烧粮草,后屠军营,沈怀毓父母便于此战阵亡。

此后,戎族军队便扭转局势,势如破竹,连克三城。直至深冬一场大雪连下十日,戎军在贺兰山天险前久攻不下,兵士多半死于冻伤而非战场,这才铩羽而归。

可周军主将几乎全部牺牲,刚刚接纳流民的城池,又被戎族屠戮殆尽,可谓损失惨重。

先帝收到战报后,当场气出一口黑血。此后身体每况愈下,不久便驾崩而逝。

可在长乐宫那位妇人口中,先帝驾崩却是一场蓄谋已久。

颜筝早就在先帝饮食中下了毒,只是鹤关战败的消息催发体内毒素,使他提早死去。

“可她本为太子妃,为何要给先帝下毒?”沈怀毓问。

“她才不想当什么太子妃、皇后。”柳元瑶说,“颜筝来周国,自始至终,打的都是皇位的主意。”

“来周国?”沈怀毓注意到她用词的奇怪。

“颜筝是戎族人?”

“旁人或许看不出,可我曾随族人行商,见过许多戎人,也学过戎语。”

妇人撑着桌子坐直,长袖一甩,以指作笔,借桌面灰尘写起戎族文字来。

“戎族文字假借周国文字而创,首尾勾连为一词,字形繁密,笔画屈折。”

她手指流转,写出一戎语的“颜”字来,其由“面颜”二字上下串联而成,“面”字最下一横并不封口,而与“颜”字的点联结为“>”。

“且戎族前任君王名中有彦,民间众人皆需避谶。颜筝不止一次写自己名字时,漏写一撇。”

“我不知她如何摇身一变,成了太后表亲,但我确信,她来自戎族。”

沈怀毓写出一缺撇避谶之“颜”,与颜筝多年前书信字迹遥遥呼应。

妇人仍在诉说:“颜筝若只是弑君,还算做了件好事,可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将澜儿拖下水!”

沈怀毓不由疑惑:“莫非澜妃不是遵圣旨殉葬?”

妇人斜睨她一眼,“澜儿本不用殉葬!是颜筝这厮,怕澜儿日后为昭王争抢皇位,多次哄骗皇帝,这才下了这道殉葬圣旨。”

入宫后铺天盖地的盛宠或许是真的,但这份宠爱并不是给予一个独立的人。

“生同衾、死同穴”,如此浪漫的借口,却被这道殉葬圣旨烧成灰烬。

先帝生前将澜妃视为他的所有物,死后便让澜妃做他的陪葬品。

妇人眼中怒火如烧,沈怀毓心中却更加疑窦丛生,这故事瞧着合理,可颜筝一准太子妃,哪来的机会如此频繁出入皇宫?

至于另一位,能日日陪侍帝王左右、掌握帝王饮食的——太后崔黎,又在此局中有何作用?

她打断妇人滔滔不绝的诉苦:“颜筝彼时尚未入东宫,以何身份陪侍先帝病榻左右?”

未料到妇人唇角微勾,露出讥讽而阴森的笑容:“颜筝极擅易容,她那时化装成崔黎身边一侍女,身若蒲柳。”

“若狗皇帝死的再晚几日,说不准,她便是下一个宠冠六宫的妃子。”

将死之人,仍如此荒淫。

沈怀毓心中没忍住翻个白眼。

……

“所以你杀了颜筝?”

妇人紧紧握拳,似乎又看到仇人死去那瞬,胸中满是快意:“正是,我要她为澜儿偿命!”

沈怀毓问:“可为何传言又变成澜妃以巫蛊杀人?”

“呵。”妇人一拳击在桌面,震起灰尘,“不过是恨她之人妖言惑众,澜儿虽生于西南,可她哪会什么巫蛊。”

沈怀毓想起昭王所言那位道长,“澜妃可曾与一道长相识?”

妇人眉头微蹙,疑惑神态不似作伪,“她哪儿认识什么道长?”

“她可曾为昭王求医问药,结识过什么游医、道士?”沈怀毓更加深入询问。

“没听说过。”

见沈怀毓频频岔开话题,妇人却是有些烦躁,方才说了那么多话,她后知后觉口干舌燥起来。

沈怀毓见状,便将她带回坤宁宫安置。

待她饮够水,沈怀毓便问妇人:“还未问您姓名?”

她边吃糕点边回:“柳元瑶。”

柳元瑶。

柳姓、行商,沈怀毓立刻想到那位哄骗刘七郎去边境的柳商,及巫蛊案死者柳青城。

可柳元瑶脾气古怪的很,现下头脑昏沉,便无论如何也不回答。

沈怀毓只得先出宫去。

-

于御马监牵了马,沈怀毓便往京郊军营去。

出城门,她翻身上马,久违地吸入一团自在空气,肺腑皆通,心神激荡。

沈怀毓俯身向马耳侧道:“飞燕,今日咱们跑个痛快!”

飞燕忍不住朝天嘶鸣,亦是兴奋难掩。

枯树密集,地势跌宕,沈怀毓仿若回到战场,便纵马飞奔,以树为敌,仗剑轻击,不时又用袖箭射落残叶。

苍鹰与马蹄竞速,破空而行,直至军营闯入视线,仍难分伯仲。趁守军未注意,沈怀毓勒马跑向河边,狂笑三声,一身烦恼尽消。

整日拘在宫中,骨头都要生锈,还是跑马快活。

查清真相,剿灭外族后,她便回山寨去,纵情山水。

再不管天高皇帝远。

……

斜阳照水,飞燕喝够,沈怀毓将虎符与圣旨递予将领,正式接管京城守军。

她带着期盼走入军营,却见满目萧瑟。

老弱残兵颤巍巍行礼,一身补丁破布,偶有布草盔甲佩于胸前,府库兵器亦落灰生锈。沈怀毓差点以为,自己摇身一变,又成了丐帮帮主。

怪不得太后起初推三阻四,今日给圣旨却如此痛快,想必凑出这些人,也费了不少时日吧?

见她脸色不佳,名为陈宁的将领扯出备好的说辞:“皇后娘娘,上月肃王于边境发来急报,调走十万援军。前日羽林军遴选,又选走许多人,便只剩我们这些人。”

沈怀毓没抱希望,但也问了句:“现下可否征兵?”

陈宁回:“肃王调兵时已征过兵,现下京畿道男丁稀少,恐怕……”

大周太后,真是扔给她好大一个烂摊子。

可如此白手起家,反而给了她培植势力的机会。

沈怀毓不急不躁:“女子呢?”

陈宁下意识觉得女子怎可从军,但眼前这位皇后,是周军都攻不下的匪首,只得斟酌道:“女子习武者甚少,亦不事劳作,恐怕还不如咱们这些人。”

沈怀毓听出他言下轻蔑,便看向眼前懒散混日子的守军,瞧来瞧去,也就陈宁还算能打。

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便烤烤你。

“士兵便罢了,你既为将领,该学过兵法,习过武?”

陈宁点头,沈怀毓又问:“二者择其一,与我比试一番如何?”

陈宁本以为接了个清闲差事,未料到还有这层考验,可细细思索后便镇定下来。

皇后或许排兵布阵有些长处,可毕竟仍是弱女子,比起武艺来,怎能敌过他?

不是自吹自擂,他也是差点入了羽林军的,身穿二十斤甲胄,仍能攻守自如。眼下一身轻,他还得放放水,别伤到这位皇后娘娘。

他双眼透出自信:“臣愿与皇后娘娘切磋武艺。”

沈怀毓没忍住白眼,单手拎起长枪,随意丢向他。

“看你擅使枪,便用枪比吧。”

陈宁猝不及防,被枪击痛腹部,刚刚站稳,就见沈怀毓势如破竹,急攻而来。

陈宁慌忙招架,没过数招便陷入劣势。他欲以蛮力回击,可两枪相撞,他已青筋暴起,也毫无用处。

沈怀毓被这牛劲惊讶,堪堪稳住,手中长枪忽然转向,正正停在他眉心,刺出一滴血。

陈宁输了,却心有不忿。若非皇后先使阴招,此局必是他胜。

沈怀毓不掩失望,低声呢喃:“还不如小五呢,也不知自信什么。”

她不再管陈宁,转向看戏的残兵:“可还有想同我切磋的?”

众人齐刷刷低头,只剩一个男孩目光灼灼,眼神清澈,约么十三四岁。

可一张嘴却是嗓音浑厚:“皇后娘娘,我不会武,我能跟您学吗?”

他身高八尺,现下却十分清瘦,若大鱼大肉补着,或许是个好苗子。

沈怀毓问他:“你叫什么?”

“顾言。”

-

伍燚坐于饭桌旁,瞪着狼吞虎咽的顾言,没受伤的左手扯住沈怀毓胳膊,眼神幽怨,似在说:我才半天不在,你就把这野男人弄回家。

沈怀毓刚颇费一番口舌,从太后处换得征女子军的旨意,现下口渴难耐,忽被她眼神戳戳打打,没来由一阵心虚。

她便哄孩子般开口:“他叫顾言,想习武,我让他拜你为师可好?”

果然,伍燚将顾言划为自己人,立刻敌意尽收,像个小大人一样,替她未来的徒儿规划。

“你多大了?为什么想习武?劲儿大不大?瞧你挺瘦的,先多吃点吧。你爱吃什么?喜欢什么兵器?”

一连串问题随肉与菜砸在空碗中,伍燚热情过头,顾言从未受过如此真心关怀,竟渐渐眼含热泪。

伍燚不知所措,手中筷子却夹菜不停,“你别哭啊!习武之人应该坚强,不能哭!”

沈怀毓瞧他二人相处融洽,便也放下心,替他们解围道:“顾言是性情中人,让他安心吃完,行过拜师礼,你再问如何?”

两人应下,沈怀毓没想到顾言饭量如此大,膳房柴火不熄,一顿饭自黄昏吃至夜幕。

顾言终于搁下筷子,郑重向伍燚行礼:“师父。”

他将伍燚问题记得一清二楚:“徒儿今年十六,本是乞儿,见皇后娘娘英姿,便生习武之心。我有些力气,爱吃红烧肉,不认识太多兵器,但皇后娘娘使枪,我也爱枪。”

徒儿竟比师父大两岁,伍燚不想丢面子,便调笑道:“你爱枪,可师父我擅剑,你就只能学剑喽。”

顾言也不恼:“都听师父的。”

沈怀毓敲敲伍燚脑袋,“别欺负徒弟,带他去库房挑件趁手兵器。”

伍燚拉起顾言飞奔向库房,沈怀毓踱步至院内,远远瞧着顾言将剑、枪、戟等等全使过一轮,又被伍燚指使着套上甲胄,比试较量,活力无限。

须臾,她想起太后那句“年轻真好”,也生出些慨叹。

但她眼中只含欣赏,并无艳羡与忧虑。

年龄的增长,只使她更为成熟、有力量,她不恐惧衰老,亦不恐惧死亡。

她知晓自己活着的意义,也随时做好在战场牺牲的准备。

沈怀毓正想着,伍燚却忧心忡忡朝此处跑来。

伍燚焦急道:“姐姐,我知道那些侍卫有哪不对劲了。”

沈怀毓问:“哪里?”

伍燚冲顾言使眼色,顾言便艰难抬起手臂,铆足一股气朝她手臂出拳,却用力过头,打在肩膀处。

与太后宫前侍卫别无二致。

伍燚又与顾言假作切磋,可甲胄同伍燚的兵器一样,牢牢禁锢住顾言。

沈怀毓总结道:“他们不习惯穿甲胄。”

从未习武的顾言便罢了,可皇宫侍卫皆是层层筛选,太后与昭王身前,又怎会有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之人?

沈怀毓细细探究起这矛盾的根源。

周**队多为步兵,自先帝始便极重视铁器冶炼,皇室侍卫皆着沉重盔甲,以增强防御。

可草原戈壁铁矿甚少,以轻骑为主,其人善骑射,武功路数大开大合,穿上沉重铁胄,反受束缚。

若昭王与太后身边的奸细,来自戎族,便说得通了。

况且,若一国皇后颜筝都来自戎族,不仅秽乱宫闱,还能左右周国朝政……

想必戎族在周国皇宫中,已然盘根错节,难以撼动。

沈怀毓想过巫蛊与奸细来自深宫、来自西南,却从未想过,来自遥远边关。

她思起那巫蛊案嫌犯,也正是在边境贩茶时被戎族劫掠,才沦为乞丐,一路入京。

或许,他入京便是筹谋已久。

沈怀毓严肃问起:“顾言,你曾为乞儿,可认得一个叫刘七郎的?”

见顾言满脸茫然,她又详细描述:“此人歪鼻耳低,西南口音,不久前才从边境入京乞讨,常在川焰楼附近。”

顾言再三搜寻,确实想不起有这号人物,眉头紧锁道:“皇后娘娘,川焰楼是个好去处,就连丐帮内部都得排号轮流去,生面孔若在那会被打跑的。我虽不常去川焰楼,但从未听说过刘七郎这个人。”

见他既真诚又慌张,沈怀毓便安抚道:“无妨。”

没有。

刑部赵川是个清正廉明的,不像会在案卷中造假之人。

那又是为何?

2025年了!

祝大家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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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喜欢这句契诃夫的实诚祝福哈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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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甲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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