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偏殿,哭声绕耳不绝。
一白胡太医扳正伍燚肩颈,“咔咔”两声脆响,干净利落,便提笔写药方。伍燚却渐渐不哭了。
待他搁笔,沈怀毓才问:“孙太医,她伤势如何?”
孙太医拿出伤药,“骨头有些错位,现已正过,之后每日按揉,推开淤血便可。若疼痛过甚,也可按所书药方熬煮,口服止痛。”
沈怀毓接过宣纸,字迹端正,注解细致入微,越瞧越觉此人是个潜心医术的,便起身亲自送人出宫。
二人行至宫门,却见一小厮鬼鬼祟祟探头探脑,十分眼熟。沈怀毓面不改色,假装未看见,待距离接近,立刻揪住他后颈。
他惶恐低头道:“皇后娘娘,奴才来请孙太医去昭王府。”
沈怀毓忆起这张脸,便松开手,“昭王出什么事了,怎么派门房来?”
“王爷今晨将我调至内院了,可之后便一直高热不断,才叫我快传孙太医入府。”
孙太医突然开口:“可是伤口化脓感染?”
这人却一脸茫然:“奴才不知,王爷未提过伤口痛,许是风寒发热?”
孙太医眉头紧皱:“昨夜昭王已饮药驱寒,此时起热,若非感染,便可能是毒物入体,这就棘手了。”
孙太医翻开药箱,点过药材,告别皇后,便拉着小厮匆匆往宫外去。
沈怀毓忽地想起,按小王爷这失了触觉的体质,怕是伤口真的感染,自己还不知道。
啧,麻烦。
她不爱管闲事,可若真因此出事,她良心难安。
更何况慈宁宫中,太后塞与她手心的纸团上,正写着昭王生母曾居住的长乐宫。
昭王或许知道些线索。
沈怀毓安顿好伍燚,便披衣执剑,快步追上。
-
冷。
自丧失触觉以来,周兰羽已许久未感受过温度。
可在梦里,他被利爪剜下血肉,丢入深渊,无尽的坠落中,时而冰冷刺骨,时而酷热难耐。失重、冷颤、阵痛、满身虚汗,他逃生无门,又赴死无能。
混沌中,周兰羽头痛欲裂,忽有一阵青竹香气溢入口鼻,这场折磨才好受些。
见他眉头紧锁,汗珠自额角滑落,沈怀毓担心道:“孙太医,昭王为何还不醒?”
浑如刺猬的头顶上,白胡太医又扎下一针。
他微抬昭王袖口,有意隐藏红线,三指按于昭王腕处,脉象虚浮游走,看似横冲直撞,却隐隐有重塑经络之势。
他定下心道:“皇后放心,再过两日,昭王便可转危为安。”
沈怀毓看在眼中,不由怀疑起来。
这太医都知道些什么?
她屏退众人,只留孙太医与她在昭王床前,趁其不备,抬手掀衣,欲将那红线暴露出来。
红线却自苍白手腕盘旋而上,爬至右臂创口,似攀附枝干的血红菌子,结丝开花,一张一吐,与脉搏共振。
沈怀毓闪过一瞬惊讶,试探孙太医道:“昭王病症,与此有关?”
孙太医胡子差点竖起来。
皇后如何知道的?
昭王为何跟皇后说这些??
这二人表面叔嫂,背地里什么关系???
窥探皇室秘辛的心蠢蠢欲动,但昭王是病人,他有职业操守,只得装作无知。
“昭王体弱,此番蛊毒与感染一同发作,原该极其危险,性命垂危。臣本不解其故,经您提醒……”
他欲止又言:“臣斗胆猜测,昭王此刻‘命悬一线’,正是被这红线吊住一口气,余下的,臣定当尽力挽救。”
真不知道?
她敲打道:“既是昭王性命所系,太医莫要外传。”
孙太医低声称诺,目光却自皇后与昭王间来回流转,瞧得沈怀毓生出一身鸡皮疙瘩,有种已被编排三册戏文的错觉。
这一心向医的老头怎得如此八卦?蓄长胡为了修道吗?
沈怀毓浑身不适,既然距昭王醒转仍有两日,她不如先去长乐宫探查一番。
太后那句“有些事我不能做,但你可以”,沈怀毓细细思索,这是明面上巫蛊案只能就此结束,但她可以暗中调查之意。
她本想将伍燚带来昭王府,再探那些侍卫虚实,可她受伤,此事便只能搁置。否则她以皇后身份,与侍卫接触,未免打草惊蛇。
沈怀毓故作镇定,径自离去。
-
正午暖阳高悬,后宫内仍一片寂静,偶有洒扫宫人,见到沈怀毓便垂首行礼。
侍奉过先帝妃嫔的,心中便总有些嘀咕,这位皇后入宫一月有余,还没见过她乘轿撵,便是常年领兵的肃王,回宫时也常坐轿,莫非土匪的体力更好些?
但宫人皆不敢言语,唯有百灵鸟替他们鸣叫。
自周轩景登基以来,仅坤宁宫有过两位主人,其余宫殿皆虚置。先帝驾崩时,三宫六院的繁华一夜消失,仅剩高墙遮蔽的空荡。
沈怀毓穿过宫后苑,长乐宫便在梅园正南。
据说先帝极宠爱澜妃,知晓她爱梅,便特意在此修建宫殿,赐名长乐宫。院内常用砖雕屏风墙,可先帝特意寻能工巧匠为屏风墙装上轮毂,只为叫澜妃坐于正殿便能赏景。
梅花绽放时,将墙移走,便是整片红梅映雪。
澜妃盛宠,此事不过是冰山一角。
但不知是昭王体弱短命,还是太后手段了得,帝王如此宠爱之下,周轩景的太子之位竟从未动摇。
周轩景……
先前说他不能人事仅是调侃,但细细探究起来,他如今已近而立之年,为何仍后宫空虚?
若他膝下无子,那日后继位的,又是哪位宗室子弟?
等等……
她怎么考虑起周轩景的家务事了?
沈怀毓拨开长乐宫门前蛛网,也将杂乱思绪破除。
初入宫门,她却猛地被一满头华发的妇人扑上身,疯魔似的摸起她的脸。
粗糙指腹划过面颊,“皇后,你为何仍活着?”
沈怀毓吃了一惊,她与这陌生妇人明明初次见面,她怎会如此仇恨?正疑惑着,沈怀毓却听她称呼一变。
“颜筝,你既来了,我便要你为澜儿偿命!”
颜筝。
皇后。
混作一团的丝丝缕缕中,沈怀毓突然找到线头。
周轩景登基前,原有一太子妃——便是颜筝。
颜筝是太后表亲,与周轩景自幼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周轩景被立储君那日,先帝还亲自赐旨,为他们二人订婚。
但周轩景登基不过三日,颜筝便中毒身亡。
彼时这位自幼遵礼的新帝,首次不顾礼仪端正,飞奔入坤宁宫,却只能将冰冷尸体紧紧搂入怀中。
川焰楼说书人口中,那位擅巫蛊的西南妃嫔便是澜妃。而传闻中为颜筝与周轩景下毒的,亦是殉葬前的澜妃。
据说颜筝死后,周轩景忧思过度,也不慎中毒。
自此,周国新帝便一夜痴傻。
此后十余年,他无妻无妾,无子无女,直至沈怀毓入宫。
沈怀毓拨开妇人之手,掏出帕子,擦拭她冰冷且沾满尘灰的手指。
“我不是颜筝,你为何将我认作她?”
妇人有一瞬间不自在,欲抽回手,可被沈怀毓牢牢按住,一根根擦净她指间脏污,亦使肌肤有了温度。
妇人愤愤开口,却带着哭腔:“你这张脸,我永远不会忘。”
沈怀毓握着她的手,抚过眉骨、鼻峰、唇珠、下颌。
“你摸,我不是她。”
妇人的视线像被蒙上一层雾,但指间触感不会说谎。
眉眼确如颜筝般深邃,鼻梁亦是高耸,可沈怀毓下半张脸棱角分明,与颜筝窄瘦的下颌截然不同。
如果她能看清,一定不会认错。
两人虽眉眼间恍惚相似,可颜筝柔美秀丽,温婉端庄,沈怀毓则锋利硬朗,自由张扬。
沈怀毓看着妇人的皱纹,爬过额角,爬至眼尾,她眸中已然浑浊,却闪烁光芒。
沈怀毓又从这光芒中看出一丝忧伤,仿佛那根支撑她的紧绷琴弦,即将崩溃断裂。
她忘不掉仇人的脸,却已看不清仇人的脸。
“不是……”妇人有些慌张,“可我明明,明明不会认错。”
从她口中得到答案,在沈怀毓意料之外。可答案本身,倒是情理之中。
怪不得皇帝月月下圣旨到贺兰山;怪不得轻易同意她入宫为后;怪不得猜忌她与昭王有染后,周轩景反应如此之大。
原来她本该做一面镜子,好叫周轩景怀念故人。
可她偏偏思想自主,不任人摆布,便成了周轩景的眼中钉肉中刺。
至于妇人这冷宫十数年之仇恨……
沈怀毓问她:“你口中的澜儿,是澜妃吗?”
妇人怔愣:“是。”
沈怀毓打量她神色,猜测道:“澜妃死于颜筝之手,颜筝之死则与澜妃无关?”
她顿时眼眶泛红,滚滚泪珠滴落,填满她面部的纹路与沟壑。
“澜儿是世间顶顶纯善之人,都是被颜筝这歹人所害!”
这便奇怪了。
为何妇人所言与传闻截然相反?
她言辞恳切,可沈怀毓并不敢轻信。
她方从太后处收到字条,此人便将她认为颜筝,道出这些秘闻来,实在过于巧合。
嫔妃殉葬,宫内太监宫女或安排至其余宫中,或被放出宫去。长乐宫已十余年无主,宫门一片萧瑟,此人在长乐宫中,倒像是专门等着她的。
沈怀毓面不改色,将妇人扶入殿内,肌肤与衣物摩擦之间,突有一处触感不似宫女服饰。
她遂往那处仔细瞧去,灰尘与补丁间隙之中,有银鹤云纹绣于衣衫,分明是妃嫔服制。
可先帝自有澜妃起,六宫粉黛皆无颜色,后宫众人太多,籍籍无名的也实在太多,沈怀毓并未听说过几位。
待女人落座,她便道出心中疑惑:“你是,先帝的妃嫔?”
提起先帝,女人脸上又露出些仇恨之色:“我宁愿从未入宫。”
“不,澜儿……”她闪烁过些犹豫,终又坚定下来,“为了澜儿,我还会入宫的,我只恨没能早早杀了那昏君!”
如此大逆不道之话,幸好她周围仅沈怀毓一人。
“去日不可追。”沈怀毓安慰她,“澜妃既已去,你为何仍守在长乐宫?”
“澜儿去时,我亦想一同去的,可那周氏歹人,竟将颜筝之死嫁祸于澜儿!”
“此话怎讲?”
说来话长。
2024.12.31. 23:56
我还在码字,我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提前祝2025新年快乐!!!一切顺利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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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长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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