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清晨,天际微白,朱墙映雪。沈怀毓推开棂花槅扇窗,冷气扑面而来,沁透肺腑。
整夜的雪,将尘灰吞噬殆尽。
她换身窄袖骑装,叫上伍燚一同挥拳练剑。气血流转,巫蛊案牵扯之事,桩桩件件浮现脑中。
嫌犯昨夜失血过多而亡,昭王亦受伤养病,太后似在掩饰什么,给刘七郎定过罪,便将此案匆匆结了。
沈怀毓不由奇怪,是太后给她线索,将她引至巫蛊案中,但这定罪懿旨像做予谁看一样。
太后在害怕谁?
亦或是,太后被谁所控制?
沈怀毓想不通,只能按下疑虑。
巫蛊案戏文仍在民间流传,一时百姓众说纷纭,但显然都以为官官相护,将这可怜乞丐当做清白替罪羊。
清白吗?
富商哄骗、戎族劫掠、入京乞讨、侍卫下令,刘七郎一路行迹过于顺畅,前因后果竟如编排戏文一般,可他死前的炽烈眼神做不得伪。
他对昭王态度过于蹊跷,如视神佛,却又栽赃嫁祸。
关键或许在刘七郎口中那位“昭王府侍卫”身上。
沈怀毓便问伍燚:“和你切磋的昭王侍卫中,可有举止怪异的?”
伍燚眉头紧皱,细细回忆起来,却毫无收获。
“都挺能打,有几个我还打输了。”她并不沮丧,眼中反而闪起光芒,“不过,我已同他们约好,等我苦修一周,再去挑战!”
沈怀毓眉眼含笑,手中长剑却迅速转向,趁伍燚不备,猛攻而来。
簌簌风声贴耳而过,伍燚有些怔愣,身体却立刻做出反应。沈怀毓起初收着攻势,见伍燚招招皆能抵挡,便也使出全力。
兵戈相接,震落枝头厚雪,两人猝不及防被盖了一身,瞧着对方转瞬白头,便顾不得什么刀剑,一齐捧腹大笑起来。
沈怀毓心下畅快,边替她拂落头顶残雪边言:“好小五,果真长进许多。”
她思起昨夜抢来的虎符,剑眉微抬,眼中锋芒尽显:“小五可愿随我去军营一探?”
伍燚一听便兴奋:“当然好!”
“先去趟慈宁宫。”
虎符抢了,圣旨还没要,沈怀毓还得再做回土匪。
顺便亲自问问太后,巫蛊案究竟是何用意?
-
衣衫尽湿,两人匆匆更衣,抬脚便往慈宁宫走。
太后常年礼佛,寝宫附近寂静无声,焚香气息漂浮空中,迷惑心智,让人不由自主低头噤声,屈从于天家威严。
可沈怀毓不信神佛,亦不屑权力,这份故弄玄虚就显得脆弱不堪。
皇宫朱墙皆由鲜血粉刷,庙宇台阶亦由尸骨堆叠,杀外敌黄袍加身,又杀百姓缝补缺口,直至千疮百孔再难补齐,便重换新衣,改朝换代。
似乎永无止境。
眼下周国内忧外患,象征皇权的锦衣已四分五裂,不知何时便该被彻底蔽弃。
而太后崔黎,又会如何粉饰裂痕与疮口?
行至慈宁宫外,侍卫却将伍燚横刀拦下,只许皇后独自入殿。
带太后拨给她的夏鸢来时,从未有过这道插曲,沈怀毓揣测起太后腹中思绪,是不许她培植势力,还是怕她二人逼宫?
她暗揣疑虑快步入殿,传闻中缠绵病榻的太后,却正侧卧榻上饮酒,面色红润,颊间微醺,毫无病态。
见沈怀毓来,太后崔黎缓慢睁眼,一身青衣黑裙健步如飞,眨眼便从槅门行至榻前。
“皇后怎穿的如此单薄?”
手背忽然被滚烫滑腻的指尖触碰,沈怀毓强忍不适,刚欲抽离,就被太后直接握住。
“好冰。”她借力支撑,坐起身来,“沈将军再英明神武,也是女儿家,当心冻坏身子。”
“芳素,快去沏杯热茶来,叫怀毓暖暖,莫让冷气入体,胞宫虚寒。”
沈怀毓刚萌生的零星动容,又被这句按灭。
虽然被她威逼利诱着应下“不与皇帝圆房”,其实还妄想着靠孩子绑住她。
沈怀毓蛮力掰开手指,收回右手,“不必了,我体质热,爱喝凉的。”
太后吃痛轻呼,沈怀毓却不怜香惜玉,她看向窗台边泛着丝丝冷气的酒壶,心道崔黎瞧着温润圆滑,实际心底与之同样凉薄。
她眼中没有人,只有冰冷的权柄。
沈怀毓一手夺过酒杯,一手将虎符凑至太后额前。
“虎符你儿子给我了,太后何时传圣旨?”
沈怀毓瞧这人将政事全推于她一身,自己倒寻欢作乐,大清早便酗酒,愈发看不过眼。
“太后倒是清闲。我入宫,一为真相二为兵权,陪你们母子做戏也就罢了,可不必连奏章都交由我批吧?”
崔黎微微怔愣:“原是为这事来。”
她神色却仍旧恹恹:“仅做将领,仍然受制于君,你难道不想立于万人之上?”
沈怀毓不屑一顾:“囚于深宫、争权夺势有何用?不如杀外敌守国门,做些实事。”
“还是年轻啊。”崔黎笑笑,似是慨叹岁月流逝,“年轻真好。”
她终于坐直,提起枕边小桌的笔墨锦缎,旨意一气呵成。
“芳素,去柴房取玉玺。”
待殿内只余她二人,太后眼底顿时清醒过来。
“你想问我为何匆匆结案?”
沈怀毓未想到太后主动提及,迟疑一瞬,才点点头。
崔黎又握上她手,“有些事我不可做,但你可以。”
掌心被纸团擦过,沈怀毓刚欲深问,芳素姑姑脚步声便已靠近。
芳素有异?
沈怀毓便故作讥讽道:“太后倒是不拘小节,就不怕玉玺被人偷走?”
“无妨,每回用毕都换条狗来藏,便是江湖神偷,也找不见的。”
崔黎语气平淡,如谈论天气般随意开口,沈怀毓却只觉荒谬。
代表一国之君的玉玺,竟被如此随意处置。
但她转瞬又想到另一层,若是玉玺实际被芳素掌控,“狗藏玉玺”只是个借口呢?
那慈眉善目的老人家,顿时肃杀起来。
周国皇室这趟浑水,比她想象中还要复杂。
玉玺盖下红印,沈怀毓便立刻抢入袖中,拍拍灰转身离去,只给太后留下一句话:“今日早朝,太后还是自己管那傻儿子吧。”
崔黎目送她走远,斟满酒杯,却不再饮下。
背对芳素,她一双眼由迷离转为锋利:“有趣。”
-
恰逢侍卫轮班,两排甲胄如铁链般捆缚宫墙,一排步伐整齐、气势恢宏,一排银枪击地、警戒落锁。
伍燚已等的十分心焦,频频自锁链间踮脚探头,终于远远看见沈怀毓走来,却不似往常沉稳矫健,多了些急躁。
沈姐姐不高兴。
不高兴就该发泄出来,她想。
趁沈怀毓未走近,伍燚迅速打量起正欲离开的侍卫,周正古板的不要、严肃狠厉的不要、已生皱纹的不要……
她眼神于众人间游走,忽地锁定队尾一人。
眉弓高凸,身形魁梧,却满脸倦意,似要被盔甲压垮。能打但现在打不动,就你了!
伍燚飘至那人身前,杏眼圆睁,一脸天真无邪:“侍卫哥哥,我能跟你切磋武艺吗?”
那侍卫见她是个半大孩童,不愿搭理:“我不欺负小丫头。”
伍燚余光已瞥见沈怀毓影子,顾不得多想,仓促间只得横手拦下侍卫。
侍卫眼中杀意陡生,下意识防备,可错估盔甲重量,一记重拳落在伍燚后肩,将人重重捶倒。
“嘭”的一声后,尖锐哭嚎响起。
沈怀毓一出慈宁宫便瞧见这幕,场面同过去伍燚挑衅旁人一般无二,不由心想,她对伍燚是否过于纵容了?
现下赤手空拳,就敢招惹一队训练有素、兵甲齐全的侍卫,一点儿不把性命放在眼里。
沈怀毓本想借此让她吃个教训,可人哭得梨花带雨,瞧着伤势十分严重,她又不忍心起来。
还是给她一个机会。
“伍燚!”沈怀毓装作怒气冲冲,将伍燚搀扶起身,“怎么回事?此人为何欺辱你?”
“不是……”伍燚被她气势威吓住,可肩颈如爆炸般疼痛,只能从痛哭间隙分出几道气声:“是我妨碍公务……”
沈怀毓:“那便跟人道歉。”
伍燚强撑着作揖致歉:“侍卫哥哥对不起。”
那侍卫知晓沈怀毓身份,本以为皇后会偏袒宫人,降罚于他,现下这般,却叫他看不透。
他只得假作惶恐:“臣出拳太重,亦是有错。”
沈怀毓道:“阁下大度,可否留个姓名?待她伤好,我再亲自带她向你赔罪。”
侍卫却道:“既已道歉,便不必赔罪,皇后还是快传太医为她诊治吧。”
他不欲横生事端,便急匆匆跟上队伍。沈怀毓瞧着他背影,心中却疑窦丛生。
方才他虽略有紧张,可眼底分明毫无畏惧、尊敬之色,反而暗含探究——是太后授意,还是他本就另有身份?这样的人,潜藏于慈宁宫中,又所为何事?
她记下这人样貌,遣人传唤过太医,便准备训诫伍燚两句。
可伍燚哭声越来越低,似是强压心绪,只漏出微微啜泣:“姐姐,我知错了。”
沈怀毓也心软下来:“长个教训,下次别再做这事。”
太后早听见动静,此时才欲传轿送其回宫。可四人抬轿,既脚程慢又免不了颠簸,沈怀毓谢绝好意,叫伍燚轻轻伏在她背上,便稳住脚步回宫。
太后听罢,微抿一口酒,心中评价道:“不像主仆,倒似母女了。”
-
坤宁宫偏殿,哭声绕耳不绝。
一白胡太医扳正伍燚肩颈,“咔咔”两声脆响,干净利落,便提笔写药方。伍燚却渐渐不哭了。
待他搁笔,沈怀毓才问:“孙太医,她伤势如何?”
孙太医拿出伤药,“骨头有些错位,现已正过,之后每日按揉,推开淤血便可。若疼痛过甚,也可按所书药方熬煮,口服止痛。”
沈怀毓接过宣纸,字迹端正,注解细致入微,越瞧越觉此人是个潜心医术的,便起身亲自送人出宫。
二人行至宫门,却见一小厮鬼鬼祟祟探头探脑,十分眼熟。沈怀毓面不改色,假装未看见,待距离接近,立刻揪住他后颈。
他惶恐低头道:“皇后娘娘,奴才来请孙太医去昭王府。”
沈怀毓忆起这张脸,便松开手,“昭王出什么事了,怎么派门房来?”
“王爷今晨将我调至内院了,可之后便一直高热不断,才叫我快传孙太医入府。”
孙太医突然开口:“可是伤口化脓感染?”
这人却一脸茫然:“奴才不知,王爷未提过伤口痛,许是风寒发热?”
孙太医眉头紧皱:“昨夜昭王已饮药驱寒,此时起热,若非感染,便可能是毒物入体,这就棘手了。”
孙太医翻开药箱,点过药材,告别皇后,便拉着小厮匆匆往宫外去。
沈怀毓忽地想起,按小王爷这失了触觉的体质,怕是伤口真的感染,自己还不知道。
啧,麻烦。
她不爱管闲事,可若真因此出事,她良心难安。
更何况慈宁宫中,太后塞与她手心的纸团上,写着三个字:
长乐宫——昭王生母澜妃曾居住的宫殿。
沈怀毓安顿好伍燚,便披衣执剑,快步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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