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三更,乾清宫内亮如白昼,沈怀毓刚踏过门槛,就被呛得咳嗽起来,往里一瞧,傻子皇帝正抱着炭盆烧书。
零星火苗窜到龙袍上,烫出几颗黑洞,傻子皇帝双眸大睁,眼白烧红,不知是疼得还是熏得。
沈怀毓揪着他耳朵将人拽走,“周轩景!你想放火烧皇宫吗?还是想当开天辟地头一遭、玩火丧命的皇帝?”
大福公公指挥太监端水灭火,又遣宫女从碳灰里挑出未烧尽的碎片拼凑。呈至乾清宫的书籍皆是世间罕有,不知被陛下烧了多少,实在可惜!
待至安全处,皇帝立时捂耳痛哭:“朕不会背书,他就骂朕!朕是皇帝,他凭什么罚朕!”
沈怀毓漫不经心走向洒扫宫女,“帝师同太后都是长辈,皇帝要像敬重太后那样,尊敬王首辅。”
皇帝压根听不进去,“朕不管!朕就是讨厌他!”
“啊啊啊——”
小皇帝突然惨叫连天,有宫女好奇微微抬头,却是皇后拿过鸡毛掸子,噼里啪啦一顿痛打,速度快到竟只能看见羽毛残影。
好……残暴。
但是好爽!
天知道她打水累了多久,挑碎片又糊一手灰,最烦的是,明日她本该轮休,这下还得继续拼书,都怨这傻子皇帝!
“陛下可知错?”
沈怀毓手中狂揍不停,瞧着虽厉害,实则快击中肉身时便卸力轻敲,并不使人过于疼痛。
皇帝在殿内四处逃窜,却被他自己掀翻的书架绊倒。人停下,鸡毛掸子却不停,他连起身都顾不上,只能继续爬着逃离五指山。
“呜哇——!朕要杀了你!”
听见这话,沈怀毓并不恼,反而停下痛击,摩挲起手中羽毛,冲皇帝轻轻勾唇。
“可惜,臣妾奉太后口谕管教陛下。太后金口玉言,说的可是‘打不死便可’,陛下还是省省气性。”
她眼中闪过些狡黠,“不如再找位先生,教陛下修身养性如何?”
“大福公公,京中可有温文尔雅、知书达理、文质彬彬、秀外慧中的才子?”
沈怀毓每说一词,便锤傻子皇帝一棒,俨然将其当成活生生的反例。
大福公公仓惶道:“这……世家才子众多,新科举人亦有才情上乘的,不知皇后想找哪位?”
“世家子弟也好,清流举人也罢,便是有才名却未中举的,也有多少算多少,一一给陛下搜罗出来,定要给陛下选位好教习。”
沈怀毓将鸡毛掸子还给宫女,在灭火的水桶中洗净双手,便令众人该干嘛干嘛去,别陪着陛下发疯。
……
待众人离去,乾清宫内乍然安静,烛火跳动,院内梅花风吹不落,沈怀毓将药瓶丢给周轩景,打破凝滞的空气。
“眼泪收收,堂堂天子比戏班演技还好。”
周轩景破涕为笑,反而赖在地上不起,药瓶陷在柔软绸缎里,随腹部收缩上下浮动。
“沈寨主当真是个妙人。”
沈怀毓心道磨叽,踢踢他脚踝,“有话快说。”
周轩景双臂高举,露出条条伤痕,如说笑般淡然开口:“皇后怎的不像对昭王那般,为朕涂药?”
沈怀毓却心下一惊,她与昭王谈话时,只有伍燚、昭王侍卫在旁,皇帝如何得知?
是昭王所说?还是王府内皇帝安插的细作?亦或是那形如鬼魅的锦衣卫?
她再看向皇帝,那张平素天真憨痴的脸,却忽然锋利起来,双眼藏在眉骨阴影中,如迷雾般将人困住。
周轩景起身,魁梧身影步步逼近,“皇后……似乎很喜欢朕那弟弟?”
沈怀毓并未被他气场逼退,岿然不动,两人目光交汇,寒风扰乱烛火,映于眼底,却如何吹都不熄灭。
“本宫喜欢谁,与陛下何干?”她虽对昭王无意,但这份感情未必不能利用。
“外人眼里,陛下痴傻不通人事,本宫不过是另一位太后罢了。”
她翩然落座,露出谈判姿态,“至于你我之间,本就只言合作,不谈其他。皇帝难道忘了我入京那晚?”
-
那夜,沈怀毓风尘仆仆踏入京城,本以为与父母阵亡真相只隔一层薄纱,可她与宫廷秘事的初遇,却是一场鸿门宴。
淡紫凤衣与明黄龙袍分列两侧,正等着猎物自投罗网。
沈怀毓按下诧异,试探问道:“太后与皇帝召我来此,所为何事?”
她未称陛下,心中已盘算起如何抗旨不从,逃回山寨。可她们初见,天家母子便将此等秘辛揭示给她,是坦诚拉拢,还是要将她绑上贼船?
太后崔黎朝她举杯,却并未给她任何眼神,显然并不将沈怀毓放在眼里,也不关心她的犹豫与抗拒。
“冬日已至,山寨比不得皇宫舒适温暖,皇后还是莫要再回去受苦了。”
地面微震,沈怀毓敏锐捕捉到兵戈相击之声,似有军队自八方而来,紧围宅邸。
她紧握袖中箭弩,不卑不亢道:“我入宫条件有三,现下盟约未定、兵权未移,太后未免过于急躁。”
“我非笼中鸟,若阁下强行圈禁,恐怕反伤自身。”
崔黎轻笑:“皇后说的是什么话,于将军与我曾为闺房好友,哀家又怎能任你在山寨受苦受累,现下咱们亲上加亲,岂非美事?”
闺房好友……
呵。
母亲死后,沈怀毓便被贺兰山匪劫入寨中。原寨主幼子亦刚刚丧命,便遣手下劫适龄女童入寨配阴婚。幸而她自幼习武,静待气力恢复后,便偷了把匕首杀出重围。
彼时山寨四把手是位女侠,名陆缨,也是后来沈怀毓手下陆明的母亲。她见沈怀毓武功不俗,向寨主好言相劝又威逼利诱一番,将她收入麾下。沈怀毓这才摆脱死亡命运。
后来,沈怀毓偷偷写信,传给她印象中父母的亲友。
但无人回应,父母的姓名如禁忌一般,亦在京城死去。
太后密旨中那句“沈、于二将之死”,是沈怀毓第一次听人谈论双亲,本以为太后与旁人不同,但瞧她假惺惺的做派……
沈渊、于屏是谁,在她眼中不重要,便也无需忌讳。
不过是哄骗沈怀毓入宫的幌子。
她欲以亲情做茧,沈怀毓便一刀劈开柔丝:“我父母阵亡时你不在,我入寨为匪时你亦不在,怎得眼见朝廷攻不下山寨,你却来关心我?”
杯盏冷清,沈怀毓自取一壶倾倒,却不饮,在身前洒作一条珠线,好似坟冢前的燃香。
“敢问太后,我双亲已十年枯骨,太后做了什么?”
“此事牵扯甚广,皇后还是自己探查为好。”
崔黎唇角仍有淡淡笑意。她又斟满一杯酒,手腕翻转,一阵“叮啷”声,金盏滚至沈怀毓脚边。
“哀家也敬两位将军一杯。”
如此轻佻、如此虚情假意,沈怀毓眼底升起怒色,却忽地听见金石相击,琅琅清脆。
沈怀毓迅速往声源处一瞥,龙袍腰带下,皇帝正用象牙腰牌与玉佩撞击发令,但她看得真切,一闪而过的玉佩旁,还有一虎形青铜,其上遍布金黄铭文。
虎符竟在皇帝手中!
与此同时,笼罩在宅院上的危险气息随命令消退,留下一钩皎皎弯月。
始终沉默的皇帝此时开口:“朕与母后,对沈寨主并无恶意。”
他话锋一转:“只是沈寨主毕竟土匪出身,武功高强,沈寨主不信朕,朕与母后亦要自保啊。”
太后适时接上:“哀家与皇儿在朝中受人辖制,此番请沈将军入宫,乃是谋求合作。”
天家母子一唱一和,倒显得沈怀毓气焰嚣张、咄咄逼人起来。
沈怀毓气极反笑,大摇大摆掏出弩箭,先指皇帝,再瞄准太后。
“太后快说说,我们怎么个合作之法?”
皇帝被她动作惊吓,欲重唤侍卫护驾,却听太后崔黎镇定笑道:“皇后智勇双全,真是我大周之幸。”
“日后哀家便将皇儿交予你手,教导也好,训斥也罢,打不死便可。”
-
乾清宫内,沈怀毓坐于席上翩翩饮茶,准备管教管教太后的好儿子,但“好儿子”本人却立在厅中独自阴狠。
“本宫帮陛下收拢势力,夺回政权;你们母子告知我双亲之死线索,予我兵权;其余事务皆互不干扰。”
杯中茶已冷,沈怀毓却一饮而尽。
“陛下这也没记住?难怪王首辅要罚您抄书。”
周轩景双眸渐暗,面色冷峻,“与昭王互通款曲,便是皇后搅乱浑水之法?”
大凡雄性便爱强圈领地,且最无法容忍同类侵占。
更何况周轩景是天子,普天之下皆为他的土地,他又怎能容忍妻子的背叛?
可谁说这领地独属它自己?天授权柄又是谁的谎言?
不过是一场春秋大梦、胡言乱语。
周轩景已然双眼红透,嘴里吐出的胡话能编作珠串贩卖:“不若唤昭王入宫,皇后便在这龙榻上与之游戏可好?只是不知那病秧滋味如何,他可没两年寿命了,皇后岂不该早早享受?”
本是羞辱的话,沈怀毓听罢却只觉好笑,强忍不得,又由嗤嗤转为大笑。
“只许皇帝后宫三千,不许我寻欢作乐?可惜陛下后宫空荡,寻常女子宁可毁去容颜也不愿入宫,随陛下葬身鱼腹。”
她自上而下扫视皇帝,“民间传言,皇帝仅痴傻便罢了,连那处都有难言之隐。痴傻虽是假的,我瞧后者倒是所言非虚。”
周轩景气急攻心,挥拳便往沈怀毓身上去,可他长于深宫,纵使痴傻前曾习武骑射,也是纸上谈兵,又哪是战场上杀进杀出、土匪路数的沈怀毓之对手?
电光火石之间,沈怀毓飞速格挡,攥住其腕反身一扭,堂堂七尺男儿便腾空飞起,重重摔撞于门扉。
周轩景身趴在地,毫无反抗之力,张口便骂:“粗鄙!皇后不愧土匪出身,怕是寨中日日上演强抢民男的戏码!”
沈怀毓左耳进右耳出:“陛下若这么想,便这么想吧。”
“只可惜,陛下如今自保都难,还是省些力气,多同王首辅念书习字为好。”她敲敲周轩景并不聪明的后脑,“大周朝臣,可还等着陛下这位‘神童’呢。”
沈怀毓单手控住他双臂,膝盖压于大腿上,另只手在他腰间游走摸索,周轩景浑身不适,在地上泥鳅似的摇头摆尾,可惜被沈怀毓牢牢按下,逃跑无门。
终于触碰到一坚硬短物,沈怀毓便掏出抛起。
落在手心上,分量不轻,与入京那夜沈怀毓瞥见的别无二致,应是真物。
她把虎符凑到周轩景眼前,“虎符我拿走了,待大福公公搜罗完才子名册,陛下记得选些有抱负又易控制的,好培植势力。”
正欲起身,沈怀毓想起周轩景那番主动戴绿帽的说辞,便拍拍地砖上皇帝的脸。
“顺便提醒陛下一句,日后莫要再看劳什子艳俗话本了,多读圣贤书,清心寡欲、修身养性方为上策。”
说完,沈怀毓推门而出,大步流星回宫去,留下乾清宫一地狼藉。
凌寒飘香,踏雪做梅。她心情极好,路过梅园便将落花统统拾起,带去给夏鸢做梅花酥、炼芳香油。
沈寨主今日化身绿林大盗,洗劫皇宫,好一番享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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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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