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玉、锦。”孟蒲青将这三个字一笔一划写在宣纸上，端详半晌，最后得出如此结论：“真是好名字。”
锦衣玉食，可不是好名字么。可那位三少爷也只是过了十年的好日子而已。此后十年，曲莲说，“跟常年所受的折辱相比，克扣月例缺衣少食都不算什么了。”
成亲当日，逃跑不成，孟蒲青安慰曲莲：“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听说这位宴王双腿残疾，万一他只是个纸老虎呢？”
这位传说中人人惧怕的宴王却一直未出现，孟蒲青便十分心大地打算过一日是一日。
他放下笔墨，揉着咕咕叫的肚子走到外间，恰好曲莲拎着食盒回来了。
跑还是要跑的，但不能再像侯府那次那样硬碰硬。
“今日小厨房做了什么好吃的？”
曲莲哭丧着脸：“什么好吃的都没咱们的份。”
食盒打开，里边只有一个馒头一碗粥。
“他们说，晚上吃多了容易积食，吃这样清淡的好克化。”曲莲气不打一处来：“这不就是欺负人嘛！”
昨晚的新婚夜，宴王连喜房的门都没进，从头到尾，他甚至都没出现在这场婚礼上。这事自然不可能瞒过府里的人。
眼见着新娶进来的王妃不得宠，拜高踩低也很正常。但是……
“我好歹名义上是靖南侯的大少爷，他们怎么敢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得罪我？”孟蒲青道：“难不成替嫁一事这么快就露馅了？”
曲莲越发憋屈，几乎快哭出来：“应该没有。我后来找小厮打听了一下，说是王爷亲自吩咐‘让王妃在王府里自生自灭，他的事不许再来打扰本王’，少爷，没想到这里也跟侯府一样啊！”
孟蒲青双手叉腰，十分无奈：“把侯府大少爷娶进门就是为了让他自生自灭？他是不是跟靖南侯有仇？”
“少爷……”曲莲将食物端出来，泫然欲泣：“您一定饿了，快吃吧，好歹垫垫肚子。”
这点东西对孟蒲青来说，他全吃了也不够塞牙缝。更别说他不可能让曲莲饿肚子，自己一个人吃独食。
“唉，早知道中午那几道冷饭菜打包就好了。”孟蒲青说：“我以后再遇见那些吃席的刚吃两口就掏出打包袋的大姨们，一定不会吐槽她们了。”
曲莲没听懂，只认为三少爷又在自言自语说胡话。
“你也吃。”孟蒲青将馒头掰开两半，给了曲莲一半，曲莲要推脱，孟蒲青道：“这里就咱们两个人，别拘礼什么主仆规矩了，让你吃你就吃，吃了饭才有力气想办法。”
曲莲这才不再推辞，接过馒头，很自然地坐在了桌子的另一边。
看来裴玉锦活着的时候，肯定也是让曲莲跟自己坐一桌吃饭的。
这一对苦命的主仆，真是让人唏嘘。
“少爷，您吃这个。”曲莲将自己那一半馒头又掰了一大半，不由分说放进孟蒲青碗中。她手里的几乎只剩下一口。
孟蒲青刚想推开，曲莲已经吃完，起身离座，见窗边桌案上摊开着纸张，便指着那一处问：“少爷，您刚才说想办法，是不是还想跟以前咱们在侯府那样，乔装打扮溜出去卖您写的字画？”
“啊？”孟蒲青大概是饿狠了，反应慢了半拍，等他醒顿过来时，为时已晚。
曲莲已经拿起那张写着三少爷名字的纸，然后明显愣住。
“少爷……这是？”曲莲缓缓将那张纸转过来，犹如被五马分尸过的三个黑色大字四仰八叉地躺在纸上。
满室死寂。
完了！忘记毁灭“把柄”了！
“嗯……这个，这是我……”孟蒲青艰难地咽下那口差点把他呛死的馒头，面不改色胡扯：“这是我泄愤乱写的。”
曲莲一愣，随即眼眶顿时红了，默默将纸张卷好，“少爷心里苦，奴婢都晓得。”
孟蒲青：“……啊，是、是啊。”
曲莲转过身去，偷偷抹泪，音调拔高，强行撑着不至于哽咽：“那、少爷明日是要好好画一幅画拿去字画行卖？还是奴婢给您乔装易容，您溜出去当场给人画像？”
前者价钱高，但是按月结钱。后者现场给钱，但是价钱低。偷溜出去风险很大，一旦被发现，唯一的经济来源必然会被堵死。为了防止时不时来他们院子找茬的几位少爷，他们两人行动都是一个外出一个守院。
“少爷？”
孟蒲青：“……再说吧。”
就，还是别了吧。
他读书的时候，每次考试都会被扣卷面分，美术课更是从来没及格过。语文老师曾对他的字这样评价：“像蚊子被蚊香药晕前，苟延残喘拖出来的线条，写出来的东西没几个人能看懂，是个当特工的料。”
美术老师则对着他的画说：“画风独特直冲眼球但是实在没必要浪费彩笔画纸。”
孟蒲青盘腿坐在喜被上，撑着下巴注视着摊开在烛火下的那张画。他虽看不懂，但不得不说，裴玉锦的画确实精美绝伦。若不是受身份所累，说不定他会是一个名留青史的大画家。
他看得入神，实则脑子里已经将他所有能挣钱的办法都想了一通，最后只能感慨：网剧里的穿越者背首静夜思都能给自己扬眉吐气，而他穿越过来却只能当个实打实的废材，屁用没有。
“少爷，要不先歇息吧？仔细看坏眼睛。”曲莲将画收起来，“您要是想画，我明日再去找些笔墨纸张来。”
孟蒲青望着画像长长地叹了口气：原主裴玉锦在那样艰难的生存环境下还能靠卖字画为生，他呢？啥也不会！
以后可怎么办啊！
如一殿随着夜色陷入了阴影之中。
蜡烛燃烧得只剩下最后半截，章既白不许人进来，他自己也不在意光线变化，本就昏暗的房间越发暗沉，衬得墙壁上挂着的那幅画像越发模糊不清。
黑影悄无声息从窗外进来，跪地循例禀告：“主子，还是没有消息。”
章既白对此毫无反应，只是静静地望着画像出神。
暗卫不敢抬头看，只说：“要不，让画师将您要找的人画出来，交给兄弟们，这样找起来或许更快。”
章既白没说话。
孟蒲青的画像，不需要画师来画。这世上没有谁比他更清楚孟蒲青的容貌，也没有人能比他画得更好、更详细。
这一千多年，他画了成百上千幅，让一代代培养起来的暗卫天涯海角地寻找。没有一次成功。
他便想，会不会青儿转世容貌已改？所以画像已经失效？
于是很长一段时间，他放弃了用画像辅佐寻找，怕自己反而找错。
可他连找错的机会也没有过。
即便如此，他还是忍不住画他。
梦见他、想他的时候画，找不到人、恨他的时候画，难过的时候画，疲惫的时候也画。
画来画去，爱他和画他已经成了章既白一种生根刻骨的习惯。
他不说话，暗卫便开始后悔自己多嘴。就在暗卫要以为自己会被赶出去的时候，章既白终于将目光从画像上收回。
好，那就再试一次。说不定这次有画像，真的就把人找到了呢。
“把它取下来，让暗卫和下人都过过眼，即便长得有几分相似，也要带到我面前来。切记，不管是不是画像上的人，都不可伤了他。”
暗卫默默松了口气，取下画像躬身告退。章既白的视线却又黏在画中之人的脸上，忽然叫住他。
“等等。”
暗卫收画的动作慢下来，像是故意让他再多看一会：“属下在。”
章既白低声道：“哪怕跟画像只有一成相似，哪怕他名字里没有‘青’字，都要客客气气把这个人请过来。”
经过一夜冥思苦想，孟蒲青终于想到了一个挣钱路子，连洗漱都来不及便将曲莲拉过来坐下。
“你知不知道哪里有说书的地方？”
“说书？”曲莲想了想：“茶楼好像有，不过奴婢没去过，不太确定。”
孟蒲青拍拍她的肩膀算是一个安慰，只是因为心思不在安慰上因此显得有些敷衍随意：“可怜的娃——不过没事，要是这路子行得通，咱们以后不愁没钱，我带你吃好的。”
曲莲摸着肩膀上刚被拍过的位置，有些怔愣：“少爷，您、您没事吧？您这几日怎么……”
如此奇怪？
曲莲没敢把话说完，只是愣愣地看着他。
孟蒲青神色自若：“王府里的人虽然对我们也不怎么样，但我们起码不似在侯府要受折辱，也没人找我们麻烦。你家少爷脱离了苦海，开心一点不行么？”
曲莲不断点头，听到这里终于笑了：“您能这么想就太好了！实不相瞒，之前您每次叫我溜出去卖字画，我都很害怕，怕一回来您就……”
曲莲虽笑着，眼里却泪花闪烁：“前几日奴婢看到荷包里您全部的银钱还有……”
她撇过头去装作不经意揩去眼泪，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还有那张卖身契，我以为您要想不开，吓得奴婢鞋都跑掉了一只呢。”
“哎呀你……”孟蒲青手忙脚乱想哄一哄她，但又想起那位已经去了的三少爷，心里十分难受。见她哭得梨花带雨，点点小姑娘的额头，有些想念自己家里的妹妹了，“以后有钱了，我给你买新鞋，买新衣服，买很多很多。”
曲莲抹泪笑道：“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再说，您已经给奴婢买过很多啦。”
说着，视线落到孟蒲青衣服上。
“倒是您，衣服都快磨破了。”曲莲低着头说：“您只想着给我买，从不给您自己添置。”
衣物都是曲莲收拾从侯府带过来的。侯夫人倒是给他准备了几箱“嫁妆”，但多是带有侯府专用印记的、金银打造的物器。
曲莲说有贵族官家自己专用印记的东西，当铺不敢收。
剩下大半，几乎都是女子佩戴的珠花首饰，数量虽然多，但是都不值钱。曲莲又说，就连侯夫人院子里的下人随手赏给洒扫丫鬟的东西，都比这些要好。
好好好，要么是不能拿去当铺换钱的无用之物，要么就是一堆不值钱的破烂，还是女子用的。可谓是杀人诛心，嘲讽侮辱的手段很是了得。
孟蒲青磨了磨后槽牙，重新回到话题：“你要是能想办法出府，便去说书的地方看看，听听那些说书人说的什么内容，回来再告诉我。”
“听这个干什么呀？”
“这个叫了解市场。”荷包里还有钱，孟蒲青拿出一些给了曲莲：“你进去吃吃点心，喝喝茶水，一定要听完。并且争取多听几家茶楼，别怕花钱，这算投资。”
曲莲越发不解：“您这是准备？”
“写书！”孟蒲青斗志昂扬：“就是写话本子，第一本我内容都想好了——穿越后他把残废王爷休了！”
曲莲半张开嘴巴愣愣看他。
“好像内涵得有点明显哈。”孟蒲青再接再厉：“那就叫——穿越后他带着妹妹搞事业成了当朝第一小说大佬！怎么样，这个书名够霸气吧！”
曲莲还是没反应过来：“……啊？不卖字画，改写话本子了？可是您以前从没写过，也从来不看话本子的啊。”
你的三少爷没写过，我孟蒲青近两年可是做起了全职作者，这算老本行，挣点生活开销还不手拿把掐？
“我先洗漱，你去拿早饭，吃完我立刻动笔——对了，要是有人再为难你，我跟你一块去教训他。”孟蒲青飞快穿好外袍，恨不得立刻怒更三万字：“快去快去。”
难得见自家少爷这么有鲜活气，曲莲喜笑颜开地跑去伙房了。
刚跑到半路上，便又撞见了之前打听消息的那位小厮。曲莲客客气气跟他打招呼。
那小厮手里拿了一幅画像正看得认真，见到曲莲，便也笑着迎上去：“你来得正好，这是王爷让全府人轮流看的画像，说是要找什么人，赏金高着呢，你瞧瞧，认不认识这画像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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