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倒春寒不动声色涌入书房,门外梅花凋零摇曳。
王景年负手而立,一身简素的文人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仿佛不安的鼓点打在胸口。
父女重逢的那一点欣喜在此刻化为几分不喜,在王景年看来,女儿家温良淑慧,做好孝敬父母、相夫教子的事就可以了,不要有太多标新立异的想法,更不要随意揣摩父亲,慧极必伤,像谢氏那样,就是极好的。
他为官多年,自认颇负城府,因而极讨厌被人看透的感觉,更不允许别人将他的想法说出来。
——毕竟这事算不得体面。
他的孩子不愿回归本家,传出去那些同僚如何看他?
她是在怨自己这个父亲吗?抑或是,她认为四殿下奇货可居,要提前与王家划清界限?
不,只是个闺阁女儿,决计不会想到这样深远。
王景年上下打量着王濯,试图如在朝堂上察言观色一般,想要看出她的目的,但王濯只是笑了笑,声音仍旧柔和:“父亲若是应允,舅舅那里,我可以去说。”
王景年便又想起李缜那张凶悍的脸。
要是让他知道自己有负他妹妹,估计当场就能骂出来……罢了,这个烫手山芋趁早丢出去的好。
“那便先依你所言,暂时不将你母亲的名字载入族谱,等来日你若得诰命,也能为她荫封追谥。只是一点,你成亲仍然要从王家出嫁,你终究是王家的女儿。”
王景年自以为寻了个最好的对策,不忘提点她仍是王家女,至于李缨……他已经打定主意不让其以元妻身份入谱,她的身后名就靠她女儿来挣罢。
王濯袍袖下的手微微攥起,对于父亲的凉薄她早有体会,只是点头道:“女儿告退。”
她的背影一如来时那样单薄,仿佛湃着冰雪,王景年深埋心底的愧疚终于被唤起,在王濯关门的前一刻,喉头哽着抛出一句——
“在院子里修个堂,将你娘牌位好好供着吧。”
那个女人凄凉的笑貌,如同被锁在祁连山雪中的红梅,随着岁月剥蚀,最终变成一滴抹不去又耿耿于怀的蚊虻血。
*
王老夫人跽坐榻上,听完刘寿家的回话,一双看遍风霜的眼轻轻掀起:“她当真这么说?”
“是。”刘寿媳妇惜字如金,侍立一旁烹茶。
王老夫人又问:“老爷允了?”
“大姑娘说,老爷若是同意,舅老爷那边她可以去说。”刘寿媳妇将书房里的事一一回报,也是王景年借她的口传话,“舅老爷这个人可不好脾气,万一叫他闹起来,叫对面谢家人知道……老爷便允了。”
王老夫人沉默良久,将手里佛珠一合,叹声:“可怜的孩子。”
她虽觉儿子此事做得不地道,却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
他们母子并非王氏本家,不过是仰赖景年的官职才能在王家立足,表面上是三房老爷,但过继的孩子终归有亲疏之分,只有长房和二房才是老国公的嫡亲儿子。
换句话说,王家和谢家,哪个都不是惹得起的,只能委屈了李缨……
念珠在老夫人手里咔哒作响,她的心绪又乱起来:“谢氏还在四姑娘那儿吗?”
“在呢。”老夫人眉心紧缩,刘寿家的坐到榻边,轻轻替她按着额角,“今日七殿下在正院里,得了四姑娘好一顿奚落,不知要如何同老爷交代呢……”
*
夜色四起,荷芳山院早早点了灯。
“夫人,老爷回来了。”
屋内一个侍奉的人也没留,芸萱进来通传时,暖帘上的缨络叮叮当当敲醒一片沉寂。
谢夫人姣美的脸上满是忧虑,仿佛被王漱摔碎的那只茶盏,她回头看了妆台前的女儿一眼,既忧且惊地起了身,赶往门外迎接。
王景年在书房被王濯抢白一场,听说舅老爷见过她之后怒气冲冲地套了马出府,当天就要回关外去,回到谢氏院中时,他眉宇间已带着三分薄怒。方才走到门口,又听下人们说起,王漱当着七殿下的面摔了杯子,那愠色便如杯中溢酒般呼之欲出。
谢夫人还未想好如何跟老爷交代,心中实在担心女儿,连忙在门口将人拦下来,握帕子的手抵着王景年胳膊低低央道:“去侧室说话罢。”
王景年隔着门看了王漱一眼,甩袖往旁边屋子走去。
外面的动静传入耳中,王漱坐在琉璃灯前,灯罩里剥出一线流光溢彩的光,映得她眉骨娇红,仿佛一只浴火的凤,院子里的假山塘水都在这灯火下变成了琼楼玉宇,遥遥照着二十年后的宫墙月色。
她这一生本来过得极顺遂,却因为两桩婚事,让她彻底输给了那个同父异母的姐姐。
元嘉二十九年,姐妹二人同日出嫁,王濯嫁给四皇子高见珣,她嫁给七皇子高见琮,别人都说她嫁了这世间最好的儿郎,她也觉得自己应配人中龙凤。她的嫁妆从家门前一直排到王府铺满了朱雀大街,朝中亲贵大多推了大姐姐的席面,前来庆贺。
那时候,王漱很同情她,想着等七皇子登基了,自己也会好好对她。
谁能想到,婚后高见珣云程发轫,恩宠日隆,剑指天子之位。而高见琮被逼应娶,心中有怨,大婚之夜带兵离去,让她从嫁进门的第一天就守了活寡。
她哭过,闹过,求过,可高见琮数年如一日的冷淡,像高山雪,雪下冰,永远不为所动。
他说:我心有所属,你一意孤行,求仁得仁。
她已经快忘了那七年是怎么度过的。
高见琮一点面子不留,明火执仗与她两地分居,让她在西京世族之间丢尽了脸,她听到四皇子被封郡王,听到皇帝高兴静王夫妇喜得麟儿,听到传旨太监为大姐姐宣读诰命。
元嘉三十六年春,帝崩于祈年殿,高见珣手握遗诏扶灵而出,在高见琮远在边关鞭长莫及之时登基,她那个卑贱的姐姐坐上了后位,执掌内廷,权势赫赫,父亲母亲也因为得了荫封而对王濯笑脸相迎。
她很想问一问为什么,命运如此不公,将她的托举到云天之上的位置,又让她狠狠跌落。
她想为自己再争取一回,可她终究只是个后宅妇人。
她什么都做不了,她豁出了颜面、请父母三番五次入宫求来的姻缘,变成了困住她的黄金笼,将她困死在这,到死都是高见琮的人。
王谢两家倾注心火养出来的雏凤,被錾刻进雕梁画栋,折断了高傲的羽翼,永远飞不出去。
这让她如何甘心?
她等啊等,好不容易等到那一封和离诏书,终于和高见琮一拍两散。
所幸她还年轻,她还有久负盛名的美貌,她在法门寺日日开法会讲经文,遍邀长安勋贵,终于,新帝成了她的入幕之宾。
高见珣待她很好,让她入宫,给她名分,许她和长姐平起平坐,请东宫太傅教导她的儿子,
甚至在巫蛊那件事中,他……也愿意站在她这边。
姐姐死后十余年,她都代行皇后的职责,宠冠六宫,除了没有皇后的印玺和权力,她什么都有了。
她以为日子终于要好起来了。
她也会像姐姐一样,儿子被立为太子,成为皇后,甚至太后,能在丈夫死后挂起帷帘临朝称制,真正成为这天下的第一人。
可是高见珣活得太久了。
他听到朝堂上议论主少母壮,取鉴吕皇,他看到了废太子的儿子,像极了少年的自己,他又想到了那个死去多年的女人……临终前他还是千里迢迢找回了那个流放北地的皇太孙。
看到天子秘密议储的衣带诏那一刻,王漱万念俱灰。
为什么?
为什么王濯总会给她带来不幸,为什么王濯可以抢走她的一切,为什么她这顺遂的一生走到最后,还要因为那个女人变成南柯一梦?
那样痛彻心扉的感觉,即使重活一世,依然如剔骨般细细密密透出血肉。
若是高见珣的生命中没有大姐姐呢?
若是一开始,嫁给高见珣就是她,她会为她生下嫡长子,会成为贯彻他一生唯一的女人。
她的生命中也不会再有那狼狈潦倒的七年……
夜风敲开窗,吹乱了琉璃灯中的火光。
*
侧室里,王景年听罢夫人所述,久久不能言语。
“莫不是两个孩子私下闹了别扭,她不愿同做父母的说?”若说小女儿是因一场病就对从前奉若珍宝的表哥忌恨起来,他是万万不信的,王景年琢磨半响,憋出一句,“不如明日,去法门寺请住持看看吧,我听青萝说漱儿落水时撞了后脑。”
谢夫人被这话气得不轻,这不是明摆说她女儿磕到头,磕傻了么?
“可女儿已经这般惶恐,今日还在院子里拂了七殿下面子,若执意要她嫁去,恐怕美事不成,倒要结成一对怨偶了,那七殿下最初不是也不愿吗?”谢夫人心中只挂念着女儿。
从前她的漱儿还小,婚事由着她挑,自及笄女儿便相中了高见琮,高见琮又生得清风朗月洁束身自修,她这个做母亲的自然要为女儿奔走。
她的父亲越国公有两个女儿,尚且宝贝得跟眼珠子一样,她可就王漱一个心肝……
她要为女儿选这天下最好的男儿,让她婚后也延续母家的锦衣玉食,如同在闺中一般,要她这一生都顺遂安乐地度过。
可谢夫人这些想法,到了王景年那里就要做一番权衡:“如今两个孩子的婚事都已上达天听,就差过三书六礼了,若是漱儿不愿嫁七殿下……”
他就会失去一个最有储君之望的女婿。
这是王景年绝对不允许的事。
若是没有王漱的婚事在前,他自然要极力促成王濯与七皇子的姻缘,哪怕大女儿离经叛道,并不受他掌控,但至少也是王家的女儿。
可如今,王濯的婚事是他主动提的,陛下还称赞他为人纯直,不趋炎附势,一旦悔婚,就有拜高踩低嫌弃四皇子出身之嫌,他已是骑虎难下。
王景年按了按眉心,语重心长道:“你忘了愍文太子的事?你姐姐自幼依照贤后来培养,而你亦是留到十九才成婚,嫁的都是王孙公卿,你在皇帝的儿子里挑挑拣拣,皇帝未必不知道……”
谢夫人惕然心惊。
她一心为女儿谋划,没想竟险些越了雷池。
王景年所说的是一桩旧事,早年间皇帝立了先皇后的长子高见璋为太子,那时王漱还在谢氏肚子里,她与皇储妃指腹为婚,要将女儿与太子未出世的世子结个亲家。
谁知高见璋随了先皇后的病,年纪轻轻夭亡,世子年幼,储位空悬,先太子的弟弟们日渐长成,皇帝也没有再立皇太孙的意思,谢夫人便不愿意这桩亲事了,绝口不提,只当没这回事。
若是皇帝知道她将皇子待价而沽,择一押宝,恐怕要招来杀身之祸。
谢槿是世家长大的女儿,自小浸淫朝局,此番是对女儿关心则乱,否则绝不会想不到这一层。
“那可如何是好……”谢夫人觉得鬓边又要多生两根白发,心中惴惴不已,“总不能让女儿嫁过去,日日对着个不喜欢的人罢?”
王景年沉吟许久,正要开口时,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王漱立在门外,石榴红的裙摆仿若磷火,荡开更深露重的冷寂萧索。
“父亲就将姐姐嫁给表哥吧,我去嫁四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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