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柔危这番对半妖的慷慨陈词,不知正说中多少半妖的隐痛。
站在她身侧,离她最近的这只半妖,于沉默之中,心如烈火,目光灼灼。
冷柔危独立于群臣面前的身影,在桑玦看来,脊背挺直,像一杆挺拔的翠竹。
她还是和年少时没有分别,如此清晰地看到他的耻辱,如此坚定地告诉他,是身体染了尘土,不是血脉肮脏。
她对他说的那些话,绝不只是安慰而已,她是发自内心如此觉得。
当她当众再次说出了和当年相似的话,不知道为什么,说话明明只有她一人,桑玦却也好似觉得自己身后有千军万马。
她在给他撑腰。
这样强烈的认知让桑玦有些想笑,却又不知道为什么,眼眶在不自觉地发热。
她的表达撑开桑玦胸中那些模糊的,不能成章的愤怒,像震撼有力的激流,给了他源源不断的力量。
其实冷柔危说的话,不止是为桑玦。
半妖,乃至所有混血的族群,都有着共同的问题。
四域三十六洲中,族群虽然有别,相爱却不分族群,所以,不同族群之间,依然有通婚的情况存在。诞下混血的后代,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但纯血脉者往往自觉有天然的优越,带着对混血的偏见,将他们压制在最底层。妖域、魔域、仙域,还有以前的鬼域,都有着相似的惯例。
其中对混血偏见最重的,就是妖域。
大凡半妖,鲜少有身居高位的,偶尔的几个,也需要经过远远超乎普通妖族的努力,才能站上相同的高度。
就算如此,这些半妖也在话事权中站在边缘的位置,只能选择依附于高位者的意见,不可能单独提出政见。半妖若是提出反对意见,常常是无人问津的。
不仅如此,半妖做掌权者,依然会受到来自其他纯血妖的审视、轻蔑和质疑。‘不能控制神志的半成品’、‘脏血’、‘造化垃圾’,都是半妖身上的标签。
只有遭受偏见的人才知道,那种被审视的惶恐,不平等的耻辱,是时时刺激着他们的隐痛。只有他们能看见,只有他们在乎。
若要拿出来理论、反抗,根本不会被纯血的妖族重视,仿佛那根本是不值得一提的事情,是上不得台面的一个玩笑。因为自古以来就是如此,所以也没有讨论的必要。
半妖更多的同类,都分散在不同的地方,麻木地做着奴隶,除了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最肮脏,最低贱,最累的活,为自己的前途提心吊胆,根本没有时间、也没有想法,去磨练自己的妖力,去探索自己有没有其他的可能。
这些,被羁押的许不归自然清楚,他几乎经历过任何一种情形。
可他诧异的是,为什么冷柔危那样冷漠矜贵,出身在权力最顶层的人,能如此清晰深刻地说出他心中所想。
其实冷柔危也说不清楚,到底为什么她要去了解这些。
她不是大发慈悲的圣人,别人死活与她无关,她只崇尚至高无上的强大和权力。
可是她遇见了桑玦。
遇见他,看见他。因为他,看到了他背后这样一个群体。
又因为知道有那样一个高高在上,操纵命运的主神,她便知道,所有人都一样低贱,没有分别。
如果齐昀正如她所推断,和时惊鲲是同伙,是世界那边的人,那冷柔危相信,最后这句话,他一定听得明白。
冷柔危的话,无疑是天降惊雷,令人振聋发聩,不仅是那些默默不敢言的半妖如此,习惯了弱肉强食的诸位将军统领也是如此。
是啊,今日纵然可以因为自己强大,凌驾于众生之上,可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在更高的强者面前,人人都是可以随意践踏的杂种。
就像三百多年前,天道一怒,暗渊大开,瘴气肆虐,最终此世的下场,也是血流成河,横尸千里。谁又能轻易逃过?
大殿上落针可闻,一片沉默蔓延开来。
齐昀最是哑口无言。先前目中无人的气焰此刻荡然无存,他惊慌地发现,他这么多年笃信不移的事,在这一刻,在众人的犹疑里,有摇摇欲坠之势。
而冷柔危最后一句直击灵魂的发问,是他也无法否认的。
齐昀攥紧了拳。
他只是想借机羞辱桑玦,怎么会让冷柔危振臂一呼,惊起四方波澜?
不止是齐昀,连同他背后的那些妖域大臣,也深受震撼,可他们早已习惯对半妖颐指气使,如今叫他们颠倒观念,又怎么可能接受?
气氛僵持,妖域来使最先打圆场。他是前往魔域商谈合作的人,又跟随冷柔危的舰队返回妖域,自然难辞其咎。
娄杉向齐昀那边看了一眼,斟酌一番,随即和气笑道:“世子,少主殿下所说,确有其理。不过少主殿下,妖域本身也有妖域的特色,观念有差,也是在所难免。
依微臣看,这个问题,可以暂且搁置一下,咱们先将这刺客的事处决了,再谈其他,可好啊?”
冷柔危回过头,“你叫娄杉?”
娄杉的名字,第一日去魔域的时候,在冷柔危耳边过过一遍,她对这个人有些印象。
娄杉陡然对上她瞥来的目光,顿觉无形的压迫从脊背上蔓延,连忙陪笑点头应是,“殿下有何指教?”
冷柔危转过身来,面向众人,一手负在身后,在大殿中缓缓踱步,“处置刺客,固然重要,可观念之争,也不可轻轻放下。
诚如娄杉所说,妖域有妖域的特色,不过既然魔域和妖域要达成合作,那在观念上就需要达成一致。否则,合作也无从谈起。”
“魔域大军中,有不少将士都是一半为魔族血脉,一半为妖族血脉,既可算半魔,也可算半妖。”冷柔危视线一一落在两域的大臣身上,观察着众人的表情,“如果妖域对于这些人是如齐世子一般的态度,那四万大军中,便要有三分之一的士兵寒心。本宫不站出来维护他们,又有谁来维护他们?”
话说到这里,两方大臣们已经开始严肃起来,甚至有些紧张。魔域四万大军已经在外安营扎寨,此时若是因为观念不和反水,到底是妖域先吞并了蚌妖,还是魔域先吞并了妖域,这就尚未可知了。
齐昀率先意识到这一点,如今他已有骑虎难下之势。可他又实在不甘心,拿半妖的成长期出来扯皮,坚持半妖不能自控、不能与妖等同的言论,却被冷柔危一眼识破。
冷柔危道:“半妖成长期躁动,与妖不同,你提出来的这个问题并非不可解决,只是想与不想的问题。这不是区分贵贱,执着偏见的理由。”
“本宫再重申一遍,你与本宫要达成的共识是,对半妖与妖不进行区别对待。”
她语声平淡有力,直击问题核心,齐昀再无法绕过不谈。
“好,就算像殿下所说,这个问题能解决,能让半妖像所有正常的妖一样,”齐昀将‘正常’两个字特意重音,无奈妥协,“但这观念千百年来根深蒂固,就算本王愿意认同,各妖族长老那一关,又该如何过?”
冷柔危再次转身面向众臣,“本宫知道,世子所言,也是各位妖域长老心中所想。想要撼动固有观念,的确有难度。不过,本宫今天在这里要说的是,不论从道理上,还是从战略上,都应当将半妖与妖一视同仁。”
冷柔危向宾客席点了一个人,“裴芝,你把近来情报司收集的内容跟诸位汇报一下。”
裴芝因为裴氏商族的优势,天然有广泛的情报来源,冷柔危将身边的情报司交给他,再合适不过。他做事谨慎细心,分析内容头头是道,自冷柔危命他上任以来,他的确收集到了不少的情报回来。
听话听音,众人顿时觉出味来,冷柔危并非一时起意,而是有备而来。就算没有齐世子羞辱半妖的风波,她也一定会将半妖的问题提到台面上。
裴芝走到大殿前,打开全息影珠。
全息影珠将裴芝近来收集到的所有情报都展现出来,包括一些实际影像,一些片段式的访问,以及对问题调研的几组数据,和相关分析。
裴芝近乎半个时辰的阐述,向妖魔两域的大臣说明了一件事:半妖在妖域的族群中占据半数之多,如果能归拢这些妖的力量,那么拿下蚌族将会容易得多。
狼王在一统妖域的过程中,蚌妖一族和赤狐一族是最难对付的,她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即使不能完全免除对半妖的偏见,但对于半妖的态度已是相对包容。
蚌妖与赤狐的族群看起来稀少,可是几乎全族皆兵,同心御敌。而狼族的可用之兵几乎见不到半妖的身影,相比下来,等于平白少了一半的作战群体。
实际作战过程中,训练有素的半妖,并不比纯血妖族差,甚至赤狐和蚌妖都发展出了狂热之师,利用半妖成长期激发出来的强大潜能,不计后果,前赴后继。
这支专由半妖组成的队伍在战场上就是最尖利的獠牙,对付起来十分棘手。因为知道其他族群中半妖的处境只会更加恶劣,所以他们更是拼了命地作战。
裴芝说到这里时,两方大臣交头接耳的声音几乎已经消失了,所有人都全神贯注,听得入神。
其内容之详尽,准备之充分,令在场的众人心底感慨,不得不沉浸在他的论证中。
“可是半妖的成长期怎么办?”有人问道,“在战场上固然可以利用这个特点,制造狂热之师,可还有许多半妖并不会投入战场,而是随意散落在妖域,如果这部分人得不到控制,那就会威胁到普通妖民的生活。”
裴芝视线寻到发问的人,娓娓道来,“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个问题。
半妖的成长期躁动并不是无法可解,据我调查,方法五花八门。
其中最为人称道的,就是蚌妖所产的东珠。”
“东珠有不同的品类,作用也不同,可用来掩饰气息、传信,以及抑制半妖血脉的躁动。所以蚌妖居住的地盘上,分布着整个妖域数目最庞大的半妖。”
裴芝分析的角度,是众人此前从未想到过的。他的分析切中了当前妖域最大的需求,那就是拿下蚌妖的海域,一统妖域。
蚌妖的防御坚固,是攻打最大的难点,如果能从半妖入手,那就能大大增加胜算。
裴芝条条论述有理有据,将半妖问题推上台面,又给出了对应的解法,妖域这一方几乎已经没有推辞的理由。
诸位大臣面面相觑,思而又思,观察着世子的反应,最终有人试探开口,“世子殿下,臣以为,裴大人言之有理,妖域或许也可以借此机会,开展变革。”
齐昀看向大殿之下,没有立刻回答。
接着又有人进言,“臣附议。”
“臣附议。”
“臣也附议。”
……
齐昀一时不能定夺。
“答应她的条件。”
静默之中,齐昀听见来自心海的声音,那是不久前降临在齐昀身上的那个至高的存在。
自从那个存在降临,齐昀便有如神助,无往不胜,它更是帮他打赢了最近这场沙城之战,驱逐了赤狐一族。
所以从此之后,齐昀便对心海中的那个存在为马首是瞻。
“为什么?”得到这个指令的齐昀不解,“如果在此退让,那妖域的根基都会颠覆,半妖承她的情翻了身,我手中的权力、我的威信,必然会被削弱。”
那道声音道:“思想上的变化不可能一步到位,你手下的大臣未必就能立刻对半妖改观,他们心里其实只看中能拿到什么利益。
统一妖域,掌握更大的权力,就是他们最大的利益。冷柔危出手,就是抓准了这一点。
但这些都是其次,你不要忘了,我们的终极利益是什么。”
齐昀看向大殿之下的冷柔危,脑中回响着那个至高存在为他描述的未来,顿时心中澎湃。
他干脆地笑了声,一改之前的执拗态度,扬声道:“好啊。既然众位大臣都如此觉得,那便听从少主殿下的建议。”
齐昀大马金刀地坐着,一条手臂撑在膝上,倾身向前,大度又顺从地看着冷柔危,
“本王唯殿下马首是瞻。”
冷柔危冷笑一声,故作诧异道:“是吗?”
“当然。”从齐昀微微扬起下巴的动作就能看出来,他知道自己这个角度的微笑近乎完美。
得到齐昀肯定的回答,冷柔危满意地点头,脸上笑容更显,那是齐昀从未见过的明艳,几乎让他晃了神。
这时候他才想起,当初在魔域,从近侍互相残杀的竞争中逃离时,他心里的确因为这张脸犹豫了许久,后来更是深深遗憾了许久。
如今只是想从她身上获得利益吗?
不尽然。
征服这样一个强大的女人,并且占有她的美貌,没有什么会比这能给一个男人带来更大的虚荣心和成就感了。
就在齐昀想入非非时,清冷的声音传来,打碎了他所有的美好遐想,
“既然如此,那本宫要你当众收回刚才的话,向本宫的近侍道歉。”
“这应当不难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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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第 9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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