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柔危话落,大殿上再次陷入了一片死寂。
齐昀的脸色变得十分精彩,他抓在宝座上的指节泛白。
前脚刚同意和冷柔危达成共识,如果不应她提出的要求,那就是打他自己的脸。
可要是真让他当众向桑玦道歉,那更是打他的脸。
共识只是权宜之计,齐昀打心里就不认为桑玦这样的杂种配和他平起平坐,这比侮辱他更令他难受。
殿下大大小小的臣子,卑贱的半妖仆从,狼狈的倒在地上看好戏的许不归,还有桑玦——那些眼神压在齐昀身上,他咬咬牙,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怎么,”冷柔危玩味道,“难道世子刚才说的话,都不作数么?一切只是假意认同,权宜之计?”
冷柔危这话虽是对齐昀说,却也敲山震虎,暗点了一些心思各异的大臣。
有些话大家心知肚明,却不能拿在明面上说,齐昀当然不可能承认。
冷柔危,实在是无时无刻不在找机会压低他服从的底线。
从和她交锋的开始,齐昀就像是被一条毒蛇缠上,一点一点压迫胸腔,挤净气息,令他窒闷。
令他气不过的是,冷柔危那样冷淡的人,竟也会亲自为人出头,把他逼到这种份上?
自魔域一别,有些时日没见,桑玦在冷柔危那里,恐怕已经不是区区近侍这么简单了。
——这个认知像一根刺,狠狠扎进了齐昀心口。
冷柔危不放过齐昀脸上任何的神情变化,她实在喜欢这种磋磨绞杀之局。
齐昀神色几经变幻,最后脸颊烫红,扭曲出一个笑,对冷柔危道:“本王既然和殿下达成共识,当然说到做到。”
他豁出去似的,一抬手,“拿泯仇酒来。”
齐昀身后的妖奴面面相觑,赶忙前去取酒。
“妖族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若要正式致歉,少不了泯仇酒。”齐昀从王阶上走下,来到桑玦面前,妖奴端来金盘,上面捧着两只金杯,另一个妖奴颤巍巍地酌酒。
齐昀拿起杯子,递给桑玦一只,“既然半妖与妖等同视之,那本王就身先士卒,也为群臣打个样。之前的话,若是对桑公子有所冒犯,还不要放在心上。”
杯中酒映出两人对峙的倒影,俱是相似的张扬狂肆。
倒影一颤,桑玦笑了声,接过酒杯,一饮而下,将空杯倒过来,
“无妨。来日方长。”
齐昀冷冷笑了声,“当啷”,将金杯丢回金盘,“是啊,来日方长。”
两人之间暗流涌动,谁都心知肚明,真正的角逐才刚刚拉开帷幕。
众臣眼观鼻鼻观心,各有感慨,尤其是妖域大臣,忍不住心底打起鼓来。
原本听娄杉传回的消息,说世子就算是入赘魔域,也可能与人共侍一妻,众人纷纷大笑荒唐,想那区区近侍怎能与世子相比?更何况,还是个半妖?
直到今日见到桑玦才发现,他虽是半妖,可血脉实在强悍,也不知他血亲究竟是何方神圣。
站在世子面前,气度容貌虽有相似,却又远远胜出世子,反趁得世子像个模仿拙劣的赝品。
根本没有人会把他当成等闲之辈。
半妖之事冷柔危如此重视,难保与他无关。由此可见,他在冷柔危心中颇有份量。
若世子真要入赘,与魔域联姻,恐怕还非得花些手段不可……
娄杉观察着场面,笑呵呵出来圆场收尾,“好好好,一笑泯恩仇,既然在态度上咱们已经达成共识,那世子、少主殿下,两位看,这许不归,该如何处置是好啊?”
齐昀一手负在身后,转过身来,含笑道:“这件事,本王看不如就交给殿下。毕竟你我本是要成为一体的,妖域事务,殿下可先从小事熟悉。”
最完美的角度,俊朗的笑容,还有妥帖的退让和大度,公开地邀请她进入他的生活,齐昀自问,他的言行举止,大小细节无可挑剔。
冷柔危却似乎不为所动,笑意不达眼底,“妖域与魔域既然联手,审查刺客本就是份内之事,不过本宫还有一个要求。”
“沙城的城防远远不够,我要加我的人进去。”
齐昀毫不意外,他维持着面上的风度,“好,听殿下的。”
魔域大臣们见状,纷纷交换眼色,暗中点头。
“哗——”
军营的大帐被一把拉开,冷柔危披风摇曳,握着城防图纸,走到主位前坐下。
“伏皓,拿我谕令,去六军之中,各抽调二十人,组建城防军,今日夜前组好后拿名单来找我,”冷柔危拿出九幽幡,凌空画出一道紫色印记,长指一弹,将它发向伏皓。
伏皓接过谕令,“遵命。”
冷柔危展开图纸,点在两座城区上,“这两区的守卫会与你们交接,伏皓,你守东城区,命随守北城区。”
“桑玦追杀刺客时,发现城区街巷交错,其中有不少暗阵和地道,你们要一一探过,心中有把握。”
命随点头,伏皓拍拍胸脯,“放心吧殿下。”
“裴芝,让情报司的人散布消息到东海,重点要动摇那些半妖。”冷柔危看着裴芝,“你知道该怎么做。”
裴芝点头。
冷柔危道:“你们领了命,就各自去做吧。”
“是。”众人纷纷应声。
出了军帐,命随先行一步,伏皓却将裴芝拉到一旁。
裴芝见她神神秘秘,奇怪道:“怎么了?”
裴芝比伏皓高了一个头还多,他不得不压低身子,凑近伏皓,跟她说话。
只见伏皓拍了一块留影石在他手里,仰起头笑道:“你今天可是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讲话,这么重要的日子,我不得给你记录下来,留个纪念?”
裴芝看着掌心的留影石,又看了看伏皓,脸颊突地红了,“啊?你怎么没跟我说。”
“就是怕你不自在,所以没提前告诉你。”伏皓大大咧咧笑了两声,“你发挥得很好,一点也看不出来紧张,可威风了。要是让你爹看到,他肯定会为你骄傲的。”
“真的吗?”裴芝抬起眼,他更不好意思了。
“当然是真的。”伏皓昂起下巴坦荡道,说完她挥了挥手,“走啦。”
“诶。”裴芝叫住她。
伏皓回头,看见裴芝手里拿着的毛球球,他支吾道:“上场前,你送我的这个毛球很有用,我说话的时候一直捏着,就不紧张了。”
“谢谢你啊。”
“知道啦。”伏皓又挥挥手,转身离开。
裴芝站在原地,握紧毛球的手心,不知何时,已经出了一层薄汗。过了一会儿,他才向自己的方向走去。
军帐内,桑玦目送这一行人离开后,才开口道:“姐姐。”
“你想让我做什么?”
淡淡的山茶花香笼下来,桑玦半蹲在她的案边,瞧着她。
冷柔危握在城防图上的指尖微微一顿,“我要你去审许不归。”
桑玦道:“因为我是半妖?”
冷柔危看着桑玦的眼睛,“半妖的问题非常重要。你身为半妖,没有人比你更能感同身受。”
“姐姐的意思,是要他归降?”桑玦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许不归是蚌妖那边的人,若是能放他回去通风报信,和裴芝散布的消息里应外合,应该能策反更多的半妖。”
桑玦所说,正是冷柔危考虑的一重。
但留下许不归的性命,不仅是因此。
冷柔危在大殿上时认出了许不归。
前世,他是桑玦手下的将领。
说起来,她和这个人还有些渊源。那是在她拿本命法器为贺云澜熔铸剑髓之后,许不归暗中潜入碧落山来访,暗示冷柔危地宫的蹊跷。
冷柔危素来知道他是桑玦的人,战场上也有所交手,怎会轻易信他?
但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不能平息,终于在贺云澜离开碧落山出征之后,她还是找到了地宫,果然发现冰棺之中的婉舒。
现在想来,那时候大概是桑玦在因为她的执拗生气,所以才派许不归前来通风报信。
“若殿下肯看清楚,便知道我王之心昭然。”
许不归临走时的那句话,穿过百年时光再浮现脑海,冷柔危看着眼前人,心头轰然一动。
只是后来未曾料到,那次与桑玦争夺霜缚,便是那一世最后一面。
桑玦见冷柔危怅然神色,抬手抚上她的眉心,“姐姐为何是这副神情?”
冷柔危摇头道:“没什么,只是在想后续的安排。”
“待到半妖共识已铺垫成熟,接下来,她们就需要一个有凝聚力,有说服力的领袖。”
桑玦从冷柔危的眼神中明白,她说的那个领袖,就是他。
桑玦沉默下来,心跳之下,是克制的,将要熊熊跳动的烈火。
幻阵中婉舒的那番话犹在耳畔,桑玦没敢看冷柔危的眼睛,他问:“调查半妖,推行共识,有没有一点点原因,是因为我?”
尽管他已经决定等待,尽管他也已经习惯等待。
可是,爱一个人怎么会不想要回报?
怎么会没有私心?
桑玦想知道,现在的他,对于冷柔危足够特别吗?
是她冷酷严密的计划需要他这样一个条件的人,还是她将他考虑进她的计划之中?
话问出口,桑玦却忽然有些后悔,他发现自己害怕知道答案。
怕他还没有准备好打破自己的自以为是,打破他的幻想,幻想她是为了他才做出这些举动。
怕他执着于一个答案,逼她太紧,她又要远离。
桑玦局促地笑了,“我,我就是随便问问,你不要——”
“有。”冷柔危看着他的眼睛,听见自己心跳震响,快要淹没自己的声音。
或许她需要一些坦诚,也或许她觉得她可以坦诚,又或许没有任何缘由,她就是这样说了。
“没有你,就不会有这个共识。”
桑玦还没有说完的话被噎在肚子里,他瞪着眼睛看着冷柔危,又忽然将眼睛瞥向一边,心脏下压着的火“轰”地窜上头,将他的大脑烧得一片空白。有一阵,他都听不太清冷柔危在说什么。
“没有人比你更适合这个位置,”冷柔危平静道,“你是天狐后嗣,本身就有妖王血脉。你也足够强,能够让他们信服。待到时机合适,你就可以亮出你的血脉,颠覆整个妖域的权力倾向——一定会有不少人支持你——”
桑玦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吻了冷柔危,一下一下地啄着她,小心翼翼,将她的轮廓从嘴唇开始,一点一点描摹。
冷柔危揽着他,好像迎来一场温润春雨。
明明性子明烈如火,行为却又如此温柔。
一种陌生的失控感越来越强烈,冷柔危觉得自己在极速坠落,她必须要抓住些什么。
冷柔危抬手握住桑玦的脖颈,他脖颈流畅劲瘦的线条,在喉部突出一个陡峭的结。
修士性命之门咽喉就在她的掌下,他毫无防备。
冷柔危拇指在桑玦喉结上轻轻一滑。
不知为何,她格外偏爱这处,像一个开关,能瞧见他脸上格外艳丽的颜色。
果然,对方的呼吸急促了些,如玉珠滚过冷柔危指尖,桑玦的脖颈霎时晕开一片桃花春色,蔓延到锁骨下,胸口里。
但桑玦没有退,反而愈来愈凶,手指插.入她的发间,将她抱得更紧密,另一只手轻抚她的后背,带了安抚的意味。
冷柔危手下用了些力道,桑玦颈脉处青色血管微微绷起,更明显了,掌下,桑玦的颈脉一下一下地跳动,有力地顶动着她的指腹。
冷柔危在间隙微微分离,抬起桑玦的头,寻着他的脖颈,咬在他的喉结上。
桑玦骤然抓紧了她冰凉的后襟,发出一声闷哼,强烈的战栗席卷他整个身体。
冰凉的发丝滑落在桑玦的胸膛,与他的长发迷乱交织。
山茶花香气越来越浓郁沁人,萦绕在冷柔危鼻尖,在迷乱与野蛮中勾缠着她。
真正开启对桑玦的信任,交给他实质性的力量的时候,也同样开启了冷柔危心中凶戾的野兽。
上一个冷柔危因为喜欢而亲手扶植的人,给她带来的后果太刻骨铭心,贺云澜那穿心一剑,用的就是她本命法器熔铸的剑髓。
失败的经验刺痛着她,直觉却依然做出了相信的选择。冷柔危必须带着威胁警告,发泄足够的破坏性,才能对抗伴生的强烈不安。
她要留给他,足够深刻的疼痛。
足够清晰的烙印。
这代表他为她所有,在她绝对的掌控之中。
——失控之中,她必须还有什么是可以掌控的。
桑玦察觉到她的变化,抱着她,仰着头承受一切,宛如一只甘愿献祭的猎物。他耳边一片嗡鸣滚烫,心跳剧烈,清晰地察觉她的气息,每一丝微妙的颤动——那是他读取她情绪的唯一方式。
如果她如此刺痛,他甘愿分担。
退开的时候,冷柔危捏着桑玦的下巴,偏着头审视着他,低声道:“你知道背叛我的下场。”
她的唇瓣被桑玦的血染红,清冷的容色艳极一时,好似嗜血的地狱恶鬼。
桑玦闷闷地笑了起来,反倒有些说不出的放松畅快。
他牵过冷柔危的手背,贴在自己的额头上,蹭了蹭,又蹭了蹭。
有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冷柔危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的温度一点一点染上冷柔危的手,理智彻底回归时,冷柔危忽然有一点后悔,她知道,她失态了。
正要收回手时,桑玦却将她的手托到唇边吻了吻,抬起头时,含笑的眼睛晶晶亮,染上潮红,那里面有着一种让冷柔危困惑的,心疼,
“我是不一样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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