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衡来不及思考,几乎是打着滚支起身,他心头狂跳,逃命般的要远离这要命的地方。
他知道,如果不跑,那地上摊着就不止那些倒霉道友。
还会多个他!
数月前,山中潜修符药双法的他凭借扎实的底子与自研的一套刁钻打法,在中洲一众大流剑修中可谓“一股清流”。
他自知境界不济,便剑走偏锋。
敌进我退,敌疲我打,凭借灵活的身法和出其不意的战术,竟侥幸夺得第二。
更有符道大宗凌霄观当场抛出了橄榄枝。
一鸣惊人,风头无两。
而他却当面驳了大宗邀请转头留下一句:“药圃缺人打理,回了”。
跳下擂台领了株做彩头的玉婆娑御鹤而去,留足了他人遐想的空间。
不出一日中洲大小百闻楼,传出那名不见经传的衔云山竟然出了个符药双修的天才,竟夸少年是那蒙尘璞玉。
大比之后的第三日,各大小宗的拜帖相继递来,破朽门楣一时间门庭若市,就连石阶上攀着的青苔都让造访之人踏了个干净。
那缺了条腿让蛀空了的山门木匾不知何时有了银钱,竟也修得有模有样。
颇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之状。
这一场比试将潦倒落寞的宗门推入众人视野,若是转投大宗门楣之下便可为其博得荫蔽振兴之机。
这是常理。
无数底层宗派皆为三年一度大比筹备良久,只为一朝弟子夺魁求得大宗青眼。
可林衡却逃了。
他带着一人一鹤,修行十余载炼制的丹药和几沓黄符纸。
逃了。
陆分五域,四方割据。
资源逐渐向上转移,所谓无上大道都被极少数仙道门楣牢牢攥在手中。而林衡身处中洲,修真界的规则皆由为首三宗共同制定实施。
他的宗门微末不争不抢,虽庸庸碌碌几无出头之日,但在仙元匮乏的下界过得还算安定。
至于青山之外是何等光景,林衡便只在书中见过。
正如他潜心修道,却不知何为道。
他心中固执,或不甘现状,或只为求得一个答案。
于是他化名参加了那次百宗大比,在比武台上谒问那上三宗的使者。
“何为道?”
使者只道:“我等崇尚之道,便是大道,你天资聪颖入我门下自可窥其道。”
显然这不是他所求的答案。
林衡得了彩头,一刻也不多待负气而走。
此番却成了他人口中的欠缺磨砺,不知天高地厚。
他修行困惑之际常问那半吊子的杜潜阿翁:“既是求道,书中说大道三千,为何我得悟?却偏不得前?”
杜潜笑抚着胡须,答道:“非也非也。修真之人有三重九境,居首便是闻道,乃修者踏入修行之路始,其后辨心、问灵、窥元、浑阳、洞虚、三化、无相,直至太清。此只为定阶之称,你只需记得成大道者,应循本心,无论对错,贵在修一‘真’字。破窍之事切勿强求,亦莫执着。”
老翁眯着眸子,布衣鹤发,颇有得道高人之姿。
林衡又问:“既是求真,那什么才是真?”
杜潜却摇摇酒葫芦,眯着眼笑嘻嘻道:“真啊…哎呦!小老头我酒葫芦又空了……”
林衡无法,只得抱着酒葫芦下山沽酒,叮嘱老翁少喝些。
一去数载,除去修行他便埋身草堂书堆,试图在那六百多卷藏书中找到关于“真”的解释。
书中多的是传颂先人过往之功绩,多的是济世救人的良方,多的中洲盛行的主流大道介绍却没有一条他想要的答案。
大比过后,颓然而归。
借酒消愁间,林衡又忆起半吊子杜潜常说:道也非道也,独立青山间,困于方寸境。
少时只觉得老道人神神叨叨,故意说些深奥之理唬他。
他那晚借着酒劲仰天对答:浮世樊笼,吾何惧有!
古书上说:中洲以北,称之极北那里千山覆雪,高峰入云仰首可观星云浩瀚;以南谓之南滇,十三连寨古木参天,墨鳞巨蚺伏于山涧吞吐山雾;东海之畔是为东渊,二十七岛两百八十三屿星罗密布,巨浪滔天可覆日月,潜鳞一尾可碎汪洋;向西而行可至漠野,魅魃之城彻夜欢歌,艨艟巨舟驰骋沙海之间;还有更远无人踏及的大荒,有千百年前诸天神佛酣战其间的古战场。
大千世界精彩纷呈,又何须偏安一隅。
想通了,便逃了。
他带着在草堂藏书堆里找到的一本残缺的札记,带着他一腔少年意气逃了。
逃出了生活十数载的衔云,逃出了师门荫蔽,逃出了他此生庸碌的宿命。纵然修行止步于此,他也想去瞧瞧书中所诉,那苍茫无垠的万千世界。
而此刻,他仍旧在逃,在逃出这要命的密林。
邦邦邦!
是鼓声。
自山林间骤起,低缓如神祇低语。沉闷的鼓音似太古洪荒而来,鼓槌起落敲击着鼓面,如同透过皮肉一下下的敲击在林衡心脏之上。
有铃声伴着鼓音律动,诡谲空灵,忽远忽近让人辨别不出声音来源,自四面八方朝着林衡裹挟而来。
他只觉得神魂都被鼓音震得发颤,忙从怀中掏出定神丹囫囵吞下,不等缓过来忙不迭的继续向尸骸处的相反方向奔去。
地表传来沙沙的摩挲声,顷刻红色的潮水自树干涌下,潮水带着红藻汇集至尸骸处,那些尸骸皮肉下竟开始蠕动起来,似有活物在里面游走。
月华之下,那些红藻反射出异样的红光。
那不是红藻,而是一只只红背毒蛛。
被渡灵鸦啄得不成人形的“道友”们此刻缓缓站了起来,不能说是站,是爬,是蹭,是蠕动着颤颤巍巍的勉强立起。
腿,躯干,手臂,脖子以一种非人的姿态诡异扭曲着,支起仿佛被抽去了骨头的一滩烂肉,面皮无力的耷拉在颅骨上拽得老长。
更有甚者整个眼球脱出眼眶只有一丝肉拽着在颧骨周围钟摆似的晃荡着,深黑色的血浆自眼眶粘稠得滴答而下,像极了凡间话本中淌着血泪索命的厉鬼,被割破的喉管摩擦出嘘嘘的气音。
似自阿鼻地狱而来的恶鬼低语。
林衡早在两日前便与这些怪物交过手,类似蛊虫操控着人之皮囊,只是当时是更加腐朽的白骨骷髅,速度奇快且不惧威杀,他们一行二十余人有近一半就折在了那些怪物手中。
夜间在柩灵山中使用灵力是大忌,这座山似乎真的长了眼睛般,但凡有哪怕一丝灵力与山中灵场有冲突,顷刻鼓声就会响起,草丛中不知蛰伏了多久,腐朽了多久的骸骨都会立即站起来将异端抹杀。
而那张火符震碎了静谧也点燃了这枚沉寂已久的炸弹。
林衡记得同行糟鼻子青年煞有其事的说民间传闻那些是神山的守卫,记得初入柩灵山的他听闻后相当不信。
而今林衡身在祸中,只求那神山“守卫”能口下留情。
想到这又不禁好笑,中洲的下层修士是不允许随意出入其他地界的,所以他才费了好一番力气托人弄来个野修的玉牒。
可惜能出入的竟只有两个地方。
一是极北,极北苦寒极其排外,出了名的不好相与他早在中洲就有所耳闻。剩下的便是那传闻中民风淳朴热情却少有文字记载的南滇了。
不知该说运气差还是运气好,用着一个虚假的身份轻而易举的躲过了盘查,捡了份十块灵石的任务,却体验了把人世情暖生死开局。
也当真是淳朴!贴心的给他留下这块送命的任务!
素昧平生的“道友”们也着实热情,嘶吼着要啃他屁股!
那些人皮鬼是死去没多久的生人,四肢还没完全僵硬,就连灵核中的灵力都没完全消散,有了这些条件的加持,它们移动速度极快堪称变态,不过三息便追到了林衡身侧。
血鬼掠夜,可止小儿夜啼。
林衡瞳孔微缩心底大骂,速度却不减半分,猛地压低重心险险躲过了飞扑而来的人皮怪物,手肘支地从断木下方的空隙穿梭滑过,动作一气呵成像敏捷的猫儿。
破罐子破摔从腰间摸出符箓。
轰!
一道符箓精准的甩到了追到身侧的人皮怪物面上,直接炸掉了整个上半身。
焦黑的尸体燃烧着,在林间毫无目的的胡乱冲撞,像只无头苍蝇,腥臭的焦糊味盖过了林间腐朽的气息,却让人作呕。
尸体上的红腹蜘蛛因为惧怕火焰有些犹豫,停滞不前。
林衡却不敢做任何喘息,一面逃命一面尽可能多的将湿泥抹在自己身上。
林子里的毒虫似乎视力不好,全凭借猎物散发的气息和温度来判断位置,这还是他偶然间发现的,谁曾想失足摔入烂泥潭中走失的他竟然在危机四伏的密林中熬过了一夜又一夜。
原本低缓的鼓声骤然变得急促起来,那些人皮鬼似乎受到鼓舞般变得愈发兴奋,嘶吼着朝林衡奔去。
轰!轰!轰!
一连三道符纸飞去,连中三具人皮鬼,一时间人皮鬼周身爆燃,形同烈焰火人,尖锐的嘶吼声响彻夜空,刺得林衡耳膜生疼。
一时铃声,鼓声,嘶吼声,爆裂声齐发。
火光在山林间骤然亮起又再度熄灭,伴着林衡逃亡的路线时显时灭。
频频出现的灵力波动如同落入沸油中的水滴,一石激起千层浪。
原本诡异的林中或远,或近立起了黑色人影,在枝干丛生的林中看得不真切,林衡却能感觉到它们正在机械地转动着头颅注视着他。
只觉得鸡皮疙瘩自全身炸起,心头止不住的狂跳。
在林衡甩出最后一张预制雷火符之后,心道。
完了!
那催命的鼓音却骤然止住,人皮鬼好似个羊皮气囊被抽去了气门芯干瘪下去。
而那些诡异的黑影却在鼓声停歇之际,得了某种指令潮水似的朝他扑了过来。
林衡瞳孔骤缩,那一瞬耳朵近乎失聪般,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
连同逃命途中被剐蹭得血肉淋漓的四肢都感觉不到疼痛。
五感俱失。
跑!
林衡脑海里狂叫,可双腿似被灌注了铅水般竟移动不了分毫,只得本能的举起双臂,妄图挡住那如潮水般奔泻而来的黑影。
在黑影嘶吼着张开巨口要将他拆吃入腹时,林衡身后兀然爆出刺目的白光,奔袭而来的黑影猛得哀鸣顷刻化作了飞灰。
林衡只觉颈间一痛,木讷地转头。
而在他目光所及的地方,站着一道干瘦的身影,月华穿破枝桠打在他身上。
那人逆光而立,佝偻的身形似个和蔼可亲的老者,拄着木杖上面挂着个小酒葫芦,晃晃荡荡,左手慢悠悠地捋着胡须。
“小兔崽子!你又不打声招呼就到处乱跑,让小老头我好找!”
那老者出声,故作嗔怪,吹了吹胡子仰着头半插着腰朝林衡走来,似要好好的说教他一番。
这个声音如同一只手把将要溺亡的林衡从恐惧的深渊中拉回,感官再次回归屏退了无措。
静谧的林中刹时恢复了生机,草丛里有不知名的小虫续唱着夜曲,远处似有夜蛙啼鸣,好似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林衡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向那个人影开口唤道:“阿翁?”
殊不知枝桠间,一对眸子影于暗色之下,正饶有兴趣的盯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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