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林衡进入柩灵山的第八夜。
自从进入柩灵山第一名同行道友死于毒蛇之口后,他的神经一直处于紧绷的状态。
林衡从未出过远门,山中的日常只有研究医典制药,符术还是师伯传授,唯一的实战只有石室中的灵甲傀儡。
数日疲于奔命,压在他头顶的巨石在见到“杜潜”的那一刻,顿然瓦解。
困倦。
自四肢百骸叫嚣着,决堤般搅毁了他紧绷数日的弦。
林衡眼前一黑竟直挺挺地栽倒过去。
……
“林衡?”
有人在叫他…
“醒醒!”胳膊被人推搡触感真实,“快醒醒。”
林衡的五感逐渐寻回,脑中却似乎被塞了一整团棉花软绵绵的,若溺水之人失去意识随波飘摇,又被渐渐拖起。
“林衡?”
那人的声音宛若冷玉,叫林衡听不真切。
耳内的嗡鸣声慢慢止住,他强撑起意识缓缓睁开双眼,朦白的光顺着缝隙钻入,刺痛着他的视觉神经。
是谁?
久溺之人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呼吸,林衡猛抽一口气倚栏窜起。
一本棋谱从桌角掉落在地,几粒棋子因由他的动作砸在石板地面上不知蹦入哪处角落。
林衡看着眼前灰黑色的地面有一瞬恍神。
与他对坐的少年墨发半披,乌密睫羽下一对浅色的双瞳中显出几分疑惑之色。
他开口道:“林衡?”
林衡闻声迅速转头看向那人,唇间颤抖不确定的唤了声:“贺以观?”
名唤贺以观的少年微微颔首:“嗯。”
他背上扎满银针在烛光的照射下泛着寒芒,一点朱砂生于眉间配上他沉寂如冰的神态显得突兀又张扬。
贺以观抬起伤痕密布的手从棋篓中摸出黑白两子,自顾自将被林衡打乱的残局复原。
棋盘之中黑白相错,相互胶着,正杀得难舍难分。
“你这几日歇得不好?”贺以观开口声如其人清冽又透着几分疏离。
他抬手探了探手边药碗的温度,端起来一饮而尽。
贺以观身上有很多伤痕,或新或旧,爬满了整个躯体,伤疤增生虬结丑陋。
林衡总会在看到这些伤疤时不切实际的想。
他该不会是碎皮肉拼凑出来的吧。
而今脑内却只有一个问题。
“我怎么会在这?”
林衡怔怔的问出,反倒让一旁端坐的贺以观闻声一愣。
“你找我下棋,睡着了。”贺以观倾身捞起地上的棋谱放在一旁。
林衡疑惑的看向对方,末了又将视线移向棋盘。
他好像做了一个梦,梦中他身处一片诡异密林,有鼓声、有毒虫、有人皮怪物、有黑影…
还有…
林衡用力的甩甩脑袋,脑海中雾蒙蒙一片怎么也记不清细节。
似有什么东西在识海中一晃而过,可他没能抓住。
他记起来了……
他是来找贺以观下棋的。
林衡回身自然的依栏坐下,这才发觉他们身处一方依山而建的竹亭内,翠竹环绕有腐草萤光点点,星火飘摇。不知名的小虫在草间啼鸣空幽。
石阶自亭前延伸向下,尽头可见一方竹筑小院。
这是林衡再熟悉不过的衔云山,下方竹居是他自幼居住的安隅居,不出意外杜潜阿翁正在里面熬药。
他紧绷的心神陡然放松下来。
为何紧绷?林衡只感觉莫名奇妙,不愿再去深究。
对坐身前的贺以观将棋布好,又提起手边的茶壶为林衡酌满一杯茶。
他身上还扎着针,动作起来倒真有几分像刺猬。
林衡随手将茶杯拿起饮了一口,问道:“我睡了多久了?”
“半刻钟。”贺以观将自己那杯拿起,就着月色品着。
今晚月色不错,天色带着朦胧银灰,无星。
倒是个偷闲安逸的月夜,与梦中终夜满月不同…
林衡反观棋局,黑子步步紧逼,运筹帷幄;白子杂乱无章,节节溃败。
这么烂的局,当真是出自他手。
林衡从棋篓中摸出白子,毫无路数的寻出一方空位落下。
贺以观掀眼眉宇微蹙,颇为无奈的落下一子,将剩余白子气穴封死瘫了“半壁江山”。
林衡忙探身将对方手边的棋谱又捞了回来,挠头翻着。
他天赋加持,修行之事,诸多法门自是随心应手,却并不多通棋理,临场翻书自然是他的常用手段。
贺以观品着茶,权当视而不见。
许久,林衡对照棋谱斟酌着落下一子,算是为那片白子续上口气。
他不解道:“这棋当真这般有趣?”
林衡邀贺以观下棋多半是为逗对方多说几句话,这人醉心棋术若无人搭话,三天都难从口中蹦出一个字来。
习医数载的林衡自然对一同长大的闷葫芦的身心健康颇为上心。毕竟医书有言静默者多郁结于心,怕对方憋出病来。
医者,仁心也。
贺以观落下一枚黑子,答道:“天圆地方,纵横十九道,以无形之象落有形之身,万般变化…尽在方寸之中。”
他顺言又问:“那你研究出个所以然来了?”
贺以观摇头:“我参不透。”
“谦虚!”林衡故作嗔怪,抬手将白玉棋子丢入棋篓,“那些山门外的白胡子老道们要知道有你,也不至于现在都没敲开方师伯的门了。”
对弈求医,这是请诊衔云大长老方仲闻不成文的规定,只有胜者才能踏入院门,当然对弈取胜只是第一道门槛。
如果要形容贺以观的棋技,大概就是方师伯家院门常打开。
贺以观别开眼,过了会儿才出声道:“不是为了赢。”
“不为了赢?那是什么?”
林衡疑惑了,看向贺以观。
贺以观没有回答,而是见林衡久不落子,掀眼问道:“这局还下吗?”
言语中带着几分催促之意。再看对局,除去三两在外蹦跶的白子,余下已是一盘散沙救无可救。
林衡闻声坐直了身子道:“下啊!当然下。”
既是自己相邀,这局就算天塌下来也不能落残。
林衡不多通棋礼,却深谙对方拳脚。要是此局落残,怕是身上也要落个残。
他从篓中摸出一枚白子再次胡乱落于一方,惹得对方频频皱眉又不得发作。
林衡心中好笑,只觉这般的贺以观才有几分人气,才不像死物。
转而将心中莫名浮现的古怪之感抛之脑后。
亭檐下有蜘蛛正在结网,细丝银线只搭了个雏形,在夜光下忽明忽暗。
……
“你说…我要是救了他,他会不会心甘情愿的报答于我?”巫行野把玩着盘绕在手中的玉鳞白蛇,“他会的,阿兄讲的故事都是这般。”
白蛇周身蒙着一圈淡白光晕,歪着脑袋一对红宝石般的竖瞳看着面前颇为狼狈的白发少年,吐出粉红蛇信似很是认同对方的话。
林间阴翳,树影交叠。
黑影四肢着地,以一种非人的姿态伏地探头,打量着栽倒在地的“泥人”。
末了,黢黑头颅撕出一道参差不齐的裂口,似巨兽利齿露出里面的黑色长舌。
“就是现在!”
短刃破空斩断那如同触手般的长舌直直钉在地上,黑影吃痛啸叫出声,巫行野则从树上旋身而下手握铜铃脚尖将短刃挑起反握手中。
嘴角勾着丝若有似无的笑,沉目扫过包围而至的黑影,面露轻蔑。
势在必得。
那诡异黑影本就神识尽失去,见还有活物立马引得它们焦躁暴动起来。
他们类人的双臂化出锋刃宛若两柄生于似躯体之上的长刃,立起身子争相攻向来者。
巫行野反应亦十分迅速,轻巧躲过反手短刃向格,回首一蹬将身后意图偷袭的黑影踹开借力翻转躯体,见缝插针轻而易举的抹了面前之物的脖子。
动作轻敏利索,出手狠辣,无半分拖泥带水。
同伴在黑影面前放声悲鸣,又化做齑粉消散,顿时惹怒了一众诡异黑影。
它们扬起双臂,攻击雨点般冲罪魁祸首砸去誓要为“逝者”报仇。
巫行野灵活应对与之缠斗起来,以一当十,厮杀起来得心应手似极为了解对方弱点。
但他高估了自己的实力,亦低估了它们的数量。
百余回合下来后背略微糜烂的伤痕渗出几点血色,而那黑影却越战越多,四方林立起身。
巫行野急促摇铃,欲震慑它们,谁知对方不退反进。这才发觉自己玩脱了。
他颇为懊恼看了眼脚边昏迷不醒的“泥人”颇有几分不舍。
毕竟他眼光颇为挑剔,难得遇上还算中意的壳子。
难得归难得,应对不来该跑还是得跑的…
正当巫行野踹开一道朝他攻来的黑影准备扬长而去之时,一根断枝擦着他的面庞破影而出,在脸上留下一道极细的血色口子。
断枝将正面攻来的黑影捅了个洞穿,它当即悲鸣着化为了飞灰。
变故来得突然,巫行野手握短刃转头看向身后。
诡异黑影一时间止住了步子,不知是进是退,而那周身被污泥包裹的少年缓缓起身。
林衡手中还握着一根断枝,林间随处可寻看上去不堪一折,在他手中、在夜色之下宛若一柄无锋之剑。
内敛却蕴藏了无限杀机。
“嚯…有趣。”巫行野挑眉一笑,趁这片刻间隙飞身踏枝上树。
决定坐观壁上,看看对方究竟有几分能耐。
林衡双目紧闭,无意识般挥动着手中之“剑”。
断枝破空,枝随影动,并无灵力加持,却似有剑道裹挟。
剑招凌厉,不肖三招便击溃了袭击而至的数道黑影,他“剑”侧身旁,手悬虚空,掌心向上指尖微曲。
是邀战之姿。
林间踌躇的黑影刹时同无声潮水向林衡扑去。
少年阖目丝毫不惧,那看似无害的断枝挥“刃”之间便将跟前的黑影来了个腰斩。
黑影源源不断的扑向他,他却愈战愈勇,手中攻势不减。
月下林间,无声厮斗,时而传来破空之音和几声非人的悲鸣…
“你说…他醒着吗?瞧着比我能打…”蹲坐枝头的巫行野将手中的铜铃轻摇,“‘幻梦’之虫…着实有趣。”
铃音夹在缠斗声,中以一种奇诡的频率颤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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