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洛木南后，仙娥接着为尹千煦梳妆。妆粉扫过脸颊，轻轻柔柔的，尹千煦怔怔地回不过神，脑中盘桓着洛木南走之前的最后一句话。
“千煦，旁人不论，我始终认为，相爱无罪。”
相爱无罪。
曾几何时，他也对着一人亲口说出过这句话。
“天风，相爱无罪。”
彼时那青年一身灰布素衣，笑得温暖，牵着他的爱人，对他挥了挥手。
时光的齿轮转啊转，再次相见，故人已逝，唯有怀龙山上那两座墓碑，彰显着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天黑得很快。
双眼被盖头笼住视线，其他感官便愈发清晰。远处似是有铜锣在响，乒乒乓乓的，热闹得很。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来了。
尹千煦不自觉便正襟危坐，悄悄睁开眼，遗憾的是什么也没看见。
入目一片红，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这似乎是他第三次穿红衣。
尹千煦性子淡，自然也不会喜欢那鲜艳夺目的红，从他记事起，仅仅只穿过三次红衣。
第一次，是在凡间，刚收的小徒弟攒了好久的钱给他买了件淡红常服，说是拜师礼。他不好服了小家伙的面子，便只穿了一次。
第二次，是在血娃娃的幻境，那个中了欲心香的小疯子将他的唇咬出了血，把一腔心意直白地剖开在他面前。
第三次，便是……
尹千煦咬住唇，心底悄悄泛起一丝异样。
三着红衣，竟皆为一人。
门外的响动愈发逼近，原本至少还隔着一扇门，但直到那扇门被“嘎吱”推开的刹那——
锣鼓喧嚣不加掩饰地直冲进人的耳朵，尹千煦手指不自觉蜷缩，身子僵硬，他听到有人向自己走来。
应当是扶他去轿中的仙娥，他这样想着，但来人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师尊。”
熟悉的嗓音盘旋在耳边，尹千煦一愣，竟是没反应过来。随后，他身子一轻，尹千煦轻呼一声，条件反射地搂住了荀肃。
“对不住，师尊。”荀肃背着尹千煦，侧头对他说话，“我等不及想见你，便坏了规矩。”
尹千煦没有说话，搂荀肃脖子的手紧了紧。
天帝娶亲，形制严格，需得百官朝拜，但他却废了这条条框框，执意要以民间的习俗娶了尹千煦。
天帝娶后，娶的终究是天后，不是妻。可荀肃想给尹千煦的不仅仅是一个名分，他要与他拜堂，要与他结发，要许他生生世世。
“新人上轿——”
礼仪官的声音揉碎在锣鼓喧嚣中，但仍听得出他的喜气洋洋。
尹千煦趴在荀肃背上，正舒服，闻言眉头一皱，轻叹了口气。
他最讨厌坐轿子，晃得人头晕。
荀肃何其敏锐，当即便改了主意。
“不了，本尊背他去拜堂。”
礼仪官瞪大了眼睛，轿旁服侍的仙娥也都愣了，不明白天帝陛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尹千煦离荀肃最近，听得清楚，他眸中带着一丝不解，轻轻拉了拉荀肃的衣袖。
“还愣着？”
直至接触到荀肃有些危险的目光，礼仪官才大梦初醒般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指挥着调整仪仗，将原先放轿子的地方让给了天帝。
“做什么？”
尹千煦搂着荀肃，将头搁在他肩膀上，嘴唇隔着布贴住他耳朵。
因着视线受阻，他没法看清荀肃的脸，更没法得知他这番作为的原因。
“师尊别气。”荀肃似乎亲了亲他，“轿子颠簸，怕是会颠坏了师尊。”
“只是因为这个？”
“不全是。”
荀肃顿了一下，不知在想什么。
而后尹千煦听到了他温柔的音嗓。
“小时候，娘亲告诉过我，如果我哪天有了爱人，成了亲，一定要亲手把他从轿中背到大堂，如此，可与爱人在一起一生一世。”
“娘亲去得早，关于她的记忆我脑中实在不多，且都模糊不清，唯有这事，不知为何，一直牢牢印在我心里。”
荀肃的背宽大且有力，一路走来，很是平稳。尹千煦将头搁在他肩膀，安安静静地听他说话。
“师尊，我比较贪心，我不想与你在一起一生一世，我想要生生世世。”
“下辈子，下下辈子，还有好多好多个以后，我都想与你在一起，永远。”
这话乍一听像是随口一说的情话，但尹千煦知道，荀肃是认真的。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因那话愣了好久，再次反应过来，便已被人扶着入了大堂。
天界的大堂尹千煦从未来过，虽然平日对外关闭，但光听宾客说话的声音，便能猜到，必不会比素客庄的小。
“吉时已到——”
“新人入场——”
大堂瞬间安静了许多，只剩下窸窸窣窣的声音。尹千煦没了视觉，颇有些不安起来。
但很快这不安便烟消云散了，有只手握住了他。
“别紧张。”
那天的细则他也记不清了，只记得荀肃的声音真的好让人安心。
净了手，结了发，礼仪官嗓音依旧嘹亮。
“一拜天地——”
尹千煦俯身，看到红烛摇曳，隔着盖头无端透出一股妖媚。
“二拜高堂——”
两人皆没有双亲，堂上坐着的，是抚养荀肃长大的羽流神君。可尹千煦看不到，俯身的片刻，他只听到自己的心脏跳得好快。
“新人对拜——”
尹千煦心中一动，垂下眼眸，拜下去的时候手都是抖的。
明明是见过那么多风浪的离垢神君，竟偏偏在这一刻红了双颊。他只庆幸他盖着盖头，没被旁人看见这副模样。
“礼成——”
尹千煦被扶着起身，喘了口气，腿软得竟有些迈不动路。身旁传来宾客的起哄声，有熟悉的，也有不熟悉的，但他什么都来不及反应，就被带着入了房。
喜床一坐，房门一关，外面的事也就和他没了关系，全交给荀肃去应付了。
尹千煦松了口气，毕竟先前从未成过婚，紧张是难免的，好在，今日最让人紧张的事已经过去了……
等等！
拜了堂后便是入洞房，入洞房后便是饮合卺酒，饮了酒后便是……
尹千煦心脏重重一跳，呼吸都变得有些乱。
遭了，他竟然忘了最关键的一项……
周公之礼！
先前荀肃三番五次暗示过他，他都拒了，非是他不愿，而是他怕疼。
可到了今日……
尹千煦没等太久，半个时辰不到，门便开了。
首先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淡淡的酒气，带着桂花的甜香，熏得人晕晕的。
门被“咔嗒”一下反锁，尹千煦手一抖，攥紧了被褥。
“师尊。”
许是喝了酒的原因，荀肃的声音带了沙哑，但却莫名让尹千煦打了个寒战。
有一种名为“恐惧”的东西，悄悄从他心底漫延了开来。
这实在是一件让人费解的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恐惧”的种子便已从尹千煦心中连根拔起，他几乎都不知道恐惧是什么感觉了。
但现在，他才发现，那种子竟从未从体内离开，只是在蛰伏潜藏，只等着一个机会，破土而出，生根发芽。
盖头被挑开的刹那，荀肃有一瞬间的失神。
尹千煦却是低垂着眸，不去看他，不知是化了妆还是太过于害羞，脸上飘上了两团粉红。
真可爱，荀肃暗暗想着，将盛着合卺酒的容器给了尹千煦。
两人都默契地没有说话，尹千煦想的是一会儿要发生的事，心中紧张，荀肃想的却是一会儿该从哪儿开始享受这珍馐美味。
尹千煦喝得很慢，但再慢也终有结束的时候，他一拖再拖，眼下终于拖不下去了。
他躲不掉了。
扔了酒杯，荀肃撕掉了平日乖巧懂事的伪装，露出了饿狼的真面目。
他忍不下去了。
“等等！”尹千煦摁住荀肃作乱的手，不知想到了什么，双眸有些红，衬得眼下的黑痣愈发黑，他声音清冷，“我怕疼，你轻点……”
荀肃不打算放过他，轻声道：“我知道。”
“信我。”
红唇被吻住，两人双双倒在床榻。荀肃品够了芳泽，又将吻移至尹千煦耳边，一句句呢喃着“我爱你”。
红帐翻飞，帐上挂着的铃铛因震动发出铃铃响声。
那铃声响了一夜。
……
尹千煦这一觉睡到了正午，睁眼时发觉身边空荡荡的。
他忍着腰间的剧痛撑起身，披上单薄的外衣行至露台，外头阳光正盛，尹千煦扶住栏杆，腿软得发抖。
荀肃好歹是留了情，否则他怕是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
正午的阳光格外明媚，尹千煦通身被照得暖洋洋的，正神游着，腰间却突然缠上一双手。
他被吓得一激灵，直到听到那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才放松下来。
“师尊醒了？”荀肃一手搂着尹千煦，一手帮他按摩腰侧，“疼吗？”
“嗯。”尹千煦顺势瘫倒在他怀里，轻声应道。
“荀肃。”他突然出声，终于忍不住问出了那个藏在心里很久很久的问题，“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荀肃放在腰间的手一顿，，下一秒又若无其事地接着动作：“这个啊……很久很久之前。”
“有多久？”
“久到或许你记不清了。”
没人知道，很多年前的一个日子，也是在这样的阳光下，一个个子小小的孩子，望着那仙人般的神君，在心中许下了一个小小的愿望。
现在那么多年过去了，当年许的那个愿望，终于实现了。
“不说这些了。”荀肃含笑道，“师尊饿了吧，我醒后去做了些饭菜，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
尹千煦转身，在他身后，流岚浮碧空，旭日照峰峦。
荀肃牵住了他。
他牵住了他的全世界。
……
后来，漂泊千年的灵魂终于找到了属于他的岛屿，孤高的帝王终究等到了他的心上人。
后来，任性的小公主终究成长为了一代女帝，总爱俯视群山以怀恋她的青春。
后来，被推举上任的魔尊仍孤独地恪守着一个诺言，望着罗刹殿外的紫丁香念着一个回不来的人。
太阳一日日循着亘古不变的规律东升西落，暖风抚过烟雨江南。或许很多年后，那些纷纭的往事终会成为泛黄的书卷，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笑谈。
妖界的谜叶森林。
晚霞漫天，魔兽奔动带起野草簌簌，马蹄声急促，“刷”的一道响，烈焰飞动，白光闪过，箭矢携带着魔兽一同钉死在枝干上，参天的高木也不堪其势，摇下片片木叶。
白马嘶鸣，停于高木之下，已是女帝的清韵一身劲装利落下马，眯眼望向有些刺目的夕阳。
百年过后，当初那个遇上危险不得不依靠别人的小姑娘已经成长为能独挡一面的女帝陛下。
清韵拔下箭矢，凝望着那倒在地上的魔兽，淡色的瞳孔中映照的是似水年华。
时光如流水般淌过，逐渐冲淡了当年的痛苦，释然似乎也不是很难的一件事。她知道，她的小侍卫从未离开，就好比现在，微风吹起她的发丝，她似乎听见风中的絮语，听见那人隔着面罩沉闷的嗓音。
清韵没去处理被射杀的魔兽，转而翻身上马。她拉紧缰绳，闻到空气中有草木的清香。
太阳即将落下地平线，踏着最后一丝光，白马与风赛跑。红衣女子英姿飒爽，转头望向那片留下她童年回忆的森林。
她看见秦谷站在那棵高木下，冲她遥遥告别，宛若当年。
于是清韵微微一笑，不再留恋，视线聚焦于前方的康庄大道。她身后，是一片自由生长的原林，古木通天，遍野苍翠。
故人何在？
咫尺，天涯。
【正文完】
正文到这里就完结啦，下面会更新番外，大家可以选自己喜欢的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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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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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生生世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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