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逐渐转凉，再加上日头渐渐落下，山中的寒气只会更厚重，许羡过了一个山弯后，忍不住抖了下身子，眼前的雾气似乎都往一处聚拢了，让许羡走得愈发艰难。
他紧了紧身后的鹅笼，心中产生了一种不详的预感。
再走几步，又是一个弯，诡异的是，那山壁后蓦地探出了一只手，苍白的不添一丝血色。
也许这山壁后面是受伤等待救助的人，也许是劫道的山匪，也许是吃人的妖精，这都说不准。
许羡不敢再深想下去，可回到阳羡就这么一条路，他已经走出很远了，现在返回的话岂不是白费功夫了。
许羡决定往前去，他的心悬在空中，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越往前走他就越接近真相，那山壁之后的物事一点点暴露出来，原是一个受伤的书生瘫坐在那，伸着手在拦一个有缘人。
许羡见状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他仔细瞧着，那个书生虽坐在薄冷的雾气之中，可颊边尽是桃花色，他狭长微挑的眼又时不时勾一下，许羡晃了下神，只觉这书生真真是好看，即使是湘云楼里那万人追捧的云苓也比不过。
正待他要靠近，那书生的身后，露出了泛着金光的白毛狐尾，它们对着许羡耀武扬威地摇着。
许羡警惕地后退几步，身子也侧了过去，随时要跑。
书生，也就是扶黎，他笑眯眯地看着许羡，他并不打算掩藏什么，随意地抬腿压下狐尾，“呀”了一声后说道：“被发现了。”
许羡惊恐地发现这书生原先如桃花一般的脸与狐脸交替，他脑袋空白了一瞬，这一刻什么金啊银啊的，都没他的小命重要，他扭头就跑。
不知跑过了几个弯，许羡停下来弯腰撑着膝盖，气喘吁吁地想，那狐妖应该是追不上来了，只他一抬头，前面背对他坐着的人赫然是那个狐狸书生。
许羡也不知自己怎么会跑到扶黎的身后，刚想趁扶黎没发现他时悄悄溜开，下一秒扶黎的脸就转了回来，是人的样子。
在许羡呆愣的时候，扶黎忽然咧开嘴诡异地笑了起来，他幽幽道：“可否劳烦兄台载我一载，就往那去。”扶黎翘起指尖点了点远处的山头，说着请求的话，可口气是一点不容人拒绝。
许羡心凉了半截，他合该在绥安多待上一天的，何必急着赶这一趟呢，他那光得只有几面墙的家也没必要非得日日守着啊。
可现在再怎么后悔都来不及了，他知道，眼前的狐妖是不会轻易放他走了，他逃不掉了。
扶黎气定神闲地起身，施施然地走到许羡面前，他鬓边那朵娇艳欲滴的山茶花离许羡愈发地近了，许羡背部后倾扯得他的两条腿不住后退，可扶黎仍在步步紧逼。
许羡不敢看他，慌乱地打量了一下四周，周遭不知怎的突然起了大雾，就连近处的山都隐了去，可视范围被大大压缩。
许羡想，大抵是没有人能来救他了，可是他也没招惹这只死狐狸啊，想他小命就这样要交代在这里了，许羡眉眼垂落，寒心酸鼻道：“仙人，仙人放了我可好，我的肉柴得很，不好吃的。”
他的脖子一缩成了一只小鹌鹑，说着，他想起了他还背着鹅笼，他扭身将鹅笼面向扶黎，颤颤地询问道：“仙人，爱吃鹅......鹅吗？”
扶黎见他身子哆哆嗦嗦的，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心下好笑，但并未说话，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许羡看他默不作声，觉得是自己说错了话，赶忙找补道：“仙人想必都饮木樨清露，看不上普普通通的白鹅也是正常的，仙人想吃什么，我都尽可能地为仙人寻来可好？”
许羡心乱如麻，这死狐狸到底想要什么，他这鹅十里八乡的人都赞不绝口，真是没吃过什么好的！
扶黎的手轻柔地搭在许羡右肩上，却如沉石一般将许羡压在原地不得动弹。
“当然，仙人都爱吃蠢兔子，最好做成盘兔糊。”扶黎嘴角微微勾起，似在回味兔子的香味，意味深长地说。
许羡的耳朵霎时如被轻咬了一般发痒，浑身也似有虫蚁在爬，兔子这么可爱也要吃，说丧心病狂也不为过，他忍不住道：“你如何能吃兔子？！”
“自是守株待兔，守着守着就有一只蠢兔子送上门，想不吃都不行，”扶黎又往前近一步，慢悠悠道。
两人近得快要贴在一起了，许羡往后一瞧，顿时惊恐万分，身后已是见不着底的深渊，一眼便头晕目眩了，他无路可退，无端地来了气性，许是这一瞬时对死亡的恐惧激了他，腾地往扶黎身上扑去，一口尖利的牙狠狠地咬在了扶黎肩上。
扶黎被扑倒在地，眼中露出一丝讶异，直起身来转而又笑：“只送我一程，便急成这样？”
许羡眼睛周围染上了薄红，从扶黎身上爬起，一时不知道说什么，站在一旁既后怕又狐疑。他不该如此冲动的，刚才他跟丢魂了似的做出那举动，这死狐狸竟然不计较，莫不是有什么在后面等着他吧。
“兄台可愿，”扶黎起身问道。
不过是为了达到目的，好生哄着他罢了，装什么识礼尊礼的书生，不过是只披着人皮的狐狸精，若是他说句不愿，难保他下一秒还能好生站在这。阮秀才说得果真没错，狐狸就是最奸诈的，没有之一了。
“愿……愿，自是万分愿意的。”许羡不敢再冲撞他了，勉强扯出个笑，期期艾艾道。
“那便再好不过了。”扶黎点点头，笑得狡黠。
看扶黎随心所欲地笑，另一边，许羡是大气也不敢喘，这种性命被人捏在手心里的滋味委实不好受，可也只能垂头听命。
许羡由着扶黎摆弄，先是背上一轻，他的鹅笼消失无踪，而后，背上一重，扶黎堂而皇之地上了许羡的背，扶黎惨白的双臂往他脖子上一搭一拢，一股清香萦绕在他鼻尖，随即，许羡那瘦弱的双臂不知怎么地自发去架着扶黎的腿。
说实话，扶黎并不重，在许羡身上甚至比不过他的鹅笼，许羡完全不能想象他身后背着的是只狐狸精。
可这狐狸精总不老实，不是给他左边身子施加压力，就是右边，让许羡走得东倒西歪的，正巧前方的山路崎岖，稍有不慎，等着他的便是落入悬崖死无葬身之地。
石子扑簌簌地往深渊中滚落，看得许羡一阵心惊，许羡忍不住抱紧扶黎的腿，他颤颤地喊：“仙人！”
听在扶黎耳边，如猫儿叫唤，他的心像被轻轻地挠了一下，不痛不痒的很是抓人。扶黎看着许羡的侧脸，紧张地落满了汗水，又对着许羡怕极了的景象瞥去一眼，不由恼恨，怎的什么都能让他害怕，胆子这般小！
扶黎默不作声，没理会许羡，打定了主意要让许羡吃吃苦头，抬手就将许羡绑发的红带子扯开，覆在许羡的双眼上系好，而他则勾住许羡的一缕青丝在指间把玩。
许羡骤然间不能视物，双手又抱着扶黎无法攀附山壁，吓得脸色惨白，一动不动地定在原地。明明他一切都照做了，不知怎么又惹到这该死的狐狸了，只当他喜怒无常，就热衷于拿其他人作蝼蚁对待。
许羡想，没准哄得他高兴了，自己或许能过得舒坦一点。
“仙人……仙人……”可许羡临到了关头，却不知道说什么能讨狐狸的欢心，他急得只会叫“仙人”，短短时间内，覆在许羡眼睛上的红绸子晕开了两团水渍，可怜极了。
扶黎轻笑出声，显然对许羡此刻的状态很满意，他在许羡耳边絮语，声音又低又媚。
“没事的。”
“你会相信我罢。”
“只要往前走就好了。”
“你很熟悉不是吗。”
扶黎说的话仿佛裹上了山野雾水，湿漉漉的往他耳朵里钻，许羡觉着又潮湿又闷热的，一时竟忘了自己身处在危险之中。
“走呀。”扶黎点了下许羡的肩膀，催促他。
许羡瑟缩了下脖颈，迷迷茫茫的转回头来，他语调急切，明明是受害者，却向施害者寻求庇护：“仙人会保护我的吧。”
许羡的头发柔顺地披在肩头，乌黑如墨，遮去了他的那双眼睛，脸上只留单纯，看着不像是货郎了，倒像是哪家迷了路的小少爷，他跌跌撞撞的，就这么撞进了扶黎眼中。
“当然。”扶黎想，还是这副模样瞧着顺眼，他捋了捋许羡的发丝，看着更楚楚可怜了。
许羡得到了保障，试探性地伸出脚，稳当的落下，期间扶黎没有使任何绊子，只是再怎么说许羡的视线也是被红绸遮住了的，几次许羡都踩在了生死边缘，靠着扶黎的护佑才险险躲过。
只是这些许羡一点都不知晓，红绸仿佛将他所有的畏怯都封住了，他一个劲地走，如履平地。
险窄的路不过一小段，很快他们便过了，可扶黎迟迟不将红绸摘下，山路十八弯，许羡不可能一直都直走。
许羡走错了，扶黎就笑了，低低的，他笑时胸膛的起伏如波浪拍在许羡的背上。
许羡一头雾水，以为扶黎又想了什么法子要捉弄他，他疑惑道：“怎么了？”
扶黎修长冰冷的手指覆在许羡的两颊，“错了，往这边走”，然后将他的脑袋移向右边。
泥偶许羡就是这样任人摆弄，许羡恼羞成怒，忍不住在心里抱怨，还不是他让他跟瞎子一样在这里乱走，平时哪会出这样的岔子。
许羡凭着感觉随便走，扶黎时不时引导一下。不知走到了哪去，扶黎才悠悠解开了许羡后脑勺上红绸的结。
许羡缓缓睁眼，眼前是一片陌生的空地，许羡对此一点印象也没有，扶黎轻盈地从他身上跳落，引得许羡身形一晃。
扶黎几个步子现出了原形，卧在了空地上，周身泛着金光的九尾天狐就这么突然地出现在了许羡眼前，妩媚又极具威慑性，许羡的红发带甚至还绑在天狐的前腿，给许羡一种莫名的感觉。
许羡尚未从见到九尾天狐本体的惊艳中回过神，那狐狸精很快又变回了俊俏扶黎的模样，眼皮微阖，显得困倦迷蒙。
扶黎算不上有多困，看似疏懒的眼睛更是一直瞧着许羡，将许羡没出息的样子尽收眼底，暗自生笑。
“小生饿了。”
许羡这时想到，他的鹅笼还不知所踪呢，这狐狸说的话难道是在惦记他的白鹅不成。若是给他一只白鹅能换自己安然无恙地离开，那也算比不错的买卖。
果不其然，扶黎若无其事道：“现下离那山头还有段距离，可否让小生于兄台的鹅笼之中休憩片刻，也好望梅止渴。”
许羡心下一喜，真如他所说，这噩梦也快结束了，他快速应道：“未尝不可。”
扶黎一个抬手，消失的鹅笼重新出现，鹅笼回到许羡的背上，短短的时间恍如隔世。
扶黎如一团缥缈的烟雾落到了许羡的鹅笼内，他端端正正坐于其中，被三只大白鹅包围，忍了一会最后还是决定动嘴了，他是真的饿了。
扶黎在摇晃颠簸中，吃了一只又一只，第一只白鹅进入他那血盆大口中直接化了，一根骨头都没留下。其余两只鹅一点反应也没有，既不叫唤也不攻击他，呆愣愣地看着同伴在眼前消失。
扶黎享受着许羡的馈赠，托腮想，许羡与这蠢鹅倒有几分相似，也不对，较鹅来说更呆傻些，不过左右都是自己的猎物。扶黎想着又解决了一只鹅，直至鹅笼中只剩下了他一只狐狸。
扶黎随意抽出一缕灵气化作了一只白鹅，也算是赠予许羡的一桩机缘，发挥多少就看他的造化了。
在许羡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扶黎化作了烟与山间的薄雾相融，不知去向。
许羡背上的鹅笼反倒没有减轻重量，而是更重了，这许是灵气带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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