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军大营只有几位兵士守帐,道纪屏退了他们之后,这才缓缓地撑着沙盘喘息。
虽颇有装神弄鬼的嫌疑,但他这控符之术,确为少阳山的青符玉箓,只是时间匆忙,符咒是空白的,若在每一张符咒上用朱砂写上咒文,这赐福之术才会真的起效。
写上了咒文的符咒才是青符玉箓,而这些空白符咒,只被道纪匆匆涂上了他的血,符为空白,毫无灵气,以心血强行运转,操纵起来加倍耗费心力,又没实际作用,可算是吃力不讨好。
这紧急情况之下,一时半会确也写不出三五百张的符来。无奈之下,道纪只好想一些笨办法。
又是一阵头晕目眩,道纪双手扶着沙盘,眼前是黑洞洞的一片,他这才反应过来是失明了。
这失明从他转身离开演武场的那一刻便开始了。
过了半刻,他听见有人的脚步声靠近,随后他听见了中军大营的帐帘被掀起又落下的声音。
这脚步声他很熟悉,只是来人迟迟没说话,道纪回过头试探道:“陈遇?”
陈遇这才发现他脸色苍白,想问的话暂且又被咽了下去,忙来看究竟:“怎么了?”
“无妨。”
脚步又靠近了一些,道纪感觉到陈遇把自己扶起,动作有些粗鲁,引得他登时一阵气血上涌。
他偏头,喷出一大口血。
陈遇怫然:“你做了什么?”
“别动。”道纪似乎脱了力,一寸寸下滑。
陈遇见状一把托住了他,把他缓缓放落在地上。
他看到道纪额头冒出细密的冷汗,嘴唇发青,陈遇这才发现他浑身冰冷,如落寒窟。
“一会儿就好。”道纪示意他别声张。
陈遇自然是不敢动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道纪看,从方才开始他便觉得道纪还有些异样。
“你眼睛怎么了?”这双眼睛他再熟悉不过,虽迷蒙,但非无神。
道纪想了想,还是没想瞒他,“……暂时无法视物。”
陈遇轻喝道:“无法视物?你的意思是失明了?”
“是。”
“暂时是多久?”陈遇深吸了一口气,又问,他的火气很大,拜道纪这种损人不利己的行为所赐。
道纪稍微缓过来了一些:“可能一个时辰,也有可能是一天。”
“……”
“是方才用的那术法?你用术法怎么会伤了自己?”陈遇扶着他坐在沙盘旁的矮椅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生怕他又吐出一口血来。
“道法自然,强用道术,易遭反噬。”道纪揉了揉小臂,它们被陈遇掐得生疼。
“你那是强用了道术?”陈遇几乎想要斥责道纪。
方才道符升起来的那一刻,他意识到,这“赐福”不是为了显示什么国师的威仪而做出的炫耀行径,而是为了这迟迟都聚不拢的军心。
退一步说,是为了给不信任陈遇的兵士一种难以想象的威慑。
“再过半个时辰就要派斥候去夜蒙军营传音,要推迟吗?”
道纪抿唇:“不必,此时不宜推迟,一切都要按定好的进行。”
“这能行?失明了怎么前去敌营谈判?”陈遇又道,他不放心地掰着道纪的脸左右确认。
“没事的。”
陈遇确认道:“你确定?这是谈判,不是过家家。”
道纪反手握住他的手腕,把不安分的手推离自己,“我感到有一道光在引导我,方才我以为自己记住了练兵场回中军大营的路,才在失明的情况下顺利回到这里。”
“但回忆了方才的情景,才发觉那是一道光。”道纪又道。
陈遇听不太懂这些玄妙之事,伸手在道纪面前比了个数字。
“三。”道纪眨眼。
陈遇疑惑:“怎么看到的?”
道纪摇头:“不是看到,是感觉到它应当是三。”
陈遇紧皱的眉头松弛了片刻,他对道纪身上发生的怪事已经快要习惯了,但他对这种虚无缥缈的“感觉”保有怀疑。
万一感觉错了呢?军中谈判最忌露怯,无论是无意的还是有意的,都会被对方得寸进尺。
“若实在不行,就让宁非物领头,你随行。”陈遇说道。
道纪思忖片刻:“好。”
“只是这样,让宁非物白捡一桩功劳。”陈遇蹙眉,这真有人运气这么好,功劳莫名其妙就从天上掉下来了?
“不妨事的,宁大人身上无功,但性情极好,是个能托付的人。”道纪倒不在乎功劳与否,只要此行顺利,他的任务便算是完成了。
陈遇审视他片刻,才缓缓道:“功劳,与你而言自然是不重要的,你不计较,是你性格淡薄,但总有人要替你计较。”
陈遇顿了顿,又叹了口气。
道纪默然。
知道他不喜欢谈论这些东西,陈遇说的话就到此为止。
“骑我的马去吧,”陈遇说道,“它熟悉战场的味道,除了我,在这兵营里没有人比它更懂夜蒙了。”
道纪有些好奇:“你的马叫什么名字?”
陈遇偏头看他:“叫飞燕。”
道纪忍了笑:“这什么名字?”
“这名字怎么了吗?飞燕是匹母马,取个可爱的名字适合她。”
“那她跟了你这么多年,会不会只认你一个主人?若我领着她,怕是要不高兴的。”道纪的语气终于轻松了一些。
他对飞燕的印象是一道模糊的影子,因为自己每次都是同她擦肩而过。
陈遇摩梭着鼻尖:“她脾气烈,倒有可能,要不带你先去见见她?”
道纪忽然局促:“她……她喜欢吃什么?不用带点什么吗?”
陈遇笑道,环视一周,顺手在桌上拿走一把红枣揣进兜里:“这个就行。”
“……飞燕真是好哄。”
“她爱吃苹果,只是兵营条件差,水果分给人吃都不够,就只好委屈她了。”陈遇当然知道自家的战马爱吃什么,除了苹果,梨子葡萄之类的水果,飞燕都喜欢吃。
这北州干燥难耐,少有这些水果,即便是有,放上三五日,便就变得干巴巴的了。
甜味的食物在兵营是稀罕货,哪能拿来喂马呢?
道纪缓缓在矮椅上盘起了腿:“我要打坐静思片刻。”
“好,时间到了,我去唤斥候,你就在这里待着,我让人别来打扰你。”
“嗯。”
陈遇见道纪的绛色大袍团做一堆,替他扯平坦了这才离去。
打起坐的道士呼吸匀称,表情自然,仿佛方才的吐血惊厥都是陈遇的梦魇。
北陈营里日光明朗,微风拂面,在烈日未爬上日头之前,这里的空气格外宜人。
陈遇进入斥候营,所有斥候登时站了起来。
“将军!”
陈遇垂目,神色严肃:“有谁人愿去阵前送信?”
初来北陈营时,诸众斥候都恹恹地,在各处游手好闲,提及任务之事,都是低头着不敢搭话。
此刻忽然群情激愤,对陈遇肃然起敬。
“将军,我愿意去!”
“我去!”
“将军,请让我去!”
陈遇示意他们噤声,这些斥候来北陈营都有些年头了,只是这些年北朝没有战事,早已松懈,眼神都不坚定,各有心事。
他扫视众人,见到一个脊背站着笔直的年轻斥候,他方才没说话,只是定定地注视自己。
“你叫什么名字?”陈遇指了指他。
年轻斥候有些意外,但抱拳答道:“禀告将军,末将名叫小六,无名无姓,只有一个代号。”
“你愿去吗?”
“末将……刚进北陈营半年,是个新兵。”
小六被目光如炬的陈遇注视,浑身的血液都快沸腾,忙解释道。
在这群斥候里,他年纪最小,来得最晚,这种好事怎么轮得上他?
陈遇见他紧张的样子,倒没生气:“我没问这个,我只问你愿不愿意去。”
小六抬头,惊慌的眼神中其实早有答案,他深呼吸了几次,便大声道:“末将愿去!”
“好,”陈遇满意地点点头,“就是这股气势,跟我来。”
陈遇曾经见过多很多这样的新兵,每一个都充满了朝气,只是现在,这样的人变少了。
而兵营里,永远需要“新兵”。
余下的人皆是面面相觑,不可置信地目送两人离开。
给夜蒙的信早就在陈遇出发时便已写完,乃是徐帝口述,高亭代笔所写,上头封了北朝的帝王蜡印,以示正统。
斥候小六捧着信,策马离开北陈营,陈遇凝视他远去的背影,忽然想起陈惘,他也总是这么独自策马离去,他和陈芝芝关系好,陈芝芝总会一路送他离开。
或许自从陈芝芝病逝,陈惘就在想着离开北陈营这件事了吧。
陈遇折返中军大营,却发现道纪已在营帐门口等他。
他快步走去,低声道:“你怎么出来了?不是在静思吗?”
“入定片刻,足矣。”道纪偏头看他。
“伤势如何了?”他拉着道纪去了营帐外的一处空地。
“没有什么异样了,气血已稳,带我去见见飞燕。”道纪望向了马厩的方向。
陈遇将信将疑:“好。”
两人一路往马厩去,道纪的脚步和往常无异,一点看不出目盲。
陈遇随时注意他的情况,“看来宁非物这回,是捞不着这功了。”
走进一间独立的马厩,飞燕闻见来人,嘶鼻冲着陈遇问好。
陈遇摸了摸她的脸,亲昵道:“飞燕,带个朋友来见你。”
又回头对道纪说:“你摸摸她。”
道纪谨慎地伸出手,在飞燕的头顶碰了碰。
飞燕没什么反应,只是扭头在两人之间打量。
陈遇笑道:“你这叫什么打招呼?”
道纪这才学着陈遇方才的样子,轻抚她修长的脖颈,手掌传来温暖的回应。
“飞燕,还请多指教。”道纪的手里藏了几颗去了核的红枣,他感到飞燕正在舔舐自己的手心。
飞燕满意地哼哼,在他的手心周围嗅来嗅去,又舔舐着他残留着红枣余味的手指,似乎对甜味十分满意。
陈遇太熟悉他的马了,一旦飞燕开始闻嗅来人,说明她对此人感兴趣,并不讨厌。
再说了,自己喜欢的人,自己的马怎么会不知道呢?
“飞燕很喜欢你。”
道纪有些不胜其扰,飞燕的热情都快舔到他的脸颊,连马蹄都踏了起来。
“打过招呼了,就先回中军大营吧。”道纪忙收回了手,手心痒痒的,残留着飞燕的气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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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飞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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