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遇久违地睡了一个好觉。
醒来时天才蒙蒙亮,朦胧的天光透过棚顶,露出一些微光。
昨夜议事没有想象中的久。
夜蒙那边无人来提和谈之事,那北朝自是不可能就这样双手把人送还。两国是休战,但论输赢,北朝并未低夜蒙一头。
他偏头,却发现旁边床铺早已空空。
加了两床的被子被简单地拢在一旁,陈遇笑了笑,不知道纪是平日里就不叠被子,还是怕有动静吵醒自己。
陈遇洗漱完醒了神,换了身劲装才出帐篷,铜盆里的炭火刚灭,尚有一些温热,一出帐篷,清晨的寒气一吹,把人吹了个透心凉。
没走远几步,陈遇又折返帐篷,把箱子里那件沉甸甸的狐皮斗篷给捎上。
路过问了几个营里守夜的虞侯,他们说道纪一路沿着西边去了,那边有一处哨塔。营内不宜随意走动,但如此这般的大人物,他们倒不敢真拦,只是提醒了几句。
一路问着人到了几近出营的位置,陈遇终于在山崖边找到了道纪,他们这营两面环山,一面靠水,相当适合安营扎寨。
果不其然,道纪这起早入定的习惯是改不了,只是这里都是沙石,他坐是坐不了,只好跟一棵树似的扎在那,周围偶有人路过,只敢远远地看一眼,无人敢靠近。
陈遇想到路过的人费解的表情,颇有点想笑。
边陲早晚皆寒,几近冰点,道纪就这么穿着昨天的两件单袍,居然不觉得冷。
陈遇想也没想就把狐皮斗篷套在了道纪肩头,直接把道纪砸出了定。
道纪侧目,眼光落在肩头毛绒绒的狐狸毛上,这才回头看到陈遇似笑非笑的表情。
“不冷?”陈遇问。
道纪想了想:“现在不冷了。”
“知道冷出门不多穿两件。”
“……嗯。”
陈遇知道他每次都光嗯,下次还敢不记得。
“你要去练兵?”道纪见他梳洗齐整,腰上还挂着刀,应不是刚睡醒来找人的吧?
“还早,天都没亮,练什么兵?北陈营日出后练兵,日落后休息,这里位处中原内陆,日出要比皇城晚些。”陈遇指了指天际,这才什么时辰,军营虽艰苦,还不至于昼夜不眠。
但他忽然又想到:“你不会是跑来看日出的吧?”
道纪垂目:“并非如此,只是在昼夜交替之时,清气渐盛,浊气散尽,更适合入定冥想。”
两人话语间,一轮红日在地平线上缓缓升起,起伏连绵的沙地上顿时光芒大盛。
一道无遮无挡的曙光缓缓浮现天际,万里无云,显得日光更为耀眼。
寒风被日光一照,登时便散去了,连带着夜雾,一同消弭。
在如此惊人的日出胜景之中,陈遇和道纪皆不由得被深深吸引,光芒之下,是一片荒芜单调的沙海,满是苍凉。
“天亮了。”陈遇看到这般风景,常喟叹风景壮阔,但此处却总是无人赏景。
“再过一个时辰,我让斥候前去传消息,你先回我的帐里等着,若夜蒙有回应,我会唤人来,你再来中军大营。”陈遇叮嘱道。
道纪点头:“好。”
天亮之后便是练兵的时辰了,远远地看到武通的脑袋朝着这里张望,陈遇又道:“你这身份,无事就别在军营里乱跑,不是怕你见到什么不该见的,是怕你吓着别人。”
“知道了。”
“总是云淡风轻的,说不定很适合去谈判。”陈遇喃喃道,越没有情绪波动,别人越猜不到心思,这在战场上是好事,但于人交往,实为坏事。
凡事都是双刃剑。
陈遇临走前又不放心似的多看了他两眼。
只是他身为大将军,目前最要紧之事就是操练兵阵,重整士气。
可这营里已经许久没有如此集结了,兵阵排布如一盘散沙,人心也不稳,陈遇只身一人,一筹莫展。
当年千虎将军和陈夫人带着麾下三位将军,历时五年,才带出一个锐不可挡的北陈营。
陈遇是前锋,一人带军直捣敌军大营。陈芝芝领骑兵,游弋在千军万马之中。陈惘乃斥候和暗哨统领,来无影去无踪,获取敌军敌情。三方配合,这才使得陈氏军井然有序,所有人各司其职。
只靠陈遇一个人,绝不可能像当年那样,整肃出上下一心的北陈营。
道纪沿着来时的路回去,刚巧碰到宁非物从自己的帐内出来。
“国师大人,一同去用早膳吗?军中用膳时间少,过了这个点,怕是要饿肚子了。”宁非物四处张望,终于瞄到了伙食营的位置,那里升起了炊烟,很是明显。
道纪还没来得及拒绝,就被宁非物拽着袖子拖走了。
路上有不少大胆的将士同他们打招呼,宁非物照单全收,还问他们早膳吃什么。
到了伙食营门口,三口支起的大锅冒着热气。
负责分发伙食的兵头见到他二人,瞪大了眼:“两位大人怎么亲自来了?一会儿末将派人给你们送过去就行了。”
“无妨无妨,”宁非物摆摆手,“大家怎么吃,咱们也一样。”
兵头有些羞愧:“就是些粟米粥和地瓜,驻地的条件一般,就是吃口饱饭。”
说着递过来两只陶碗,边缘还缺了口。
宁非物笑笑,没说什么,拿过大铁勺子给自己和道纪各盛了一瓢粟米粥。
这粟米粥香气扑鼻,一闻就知道用的是北州本地的粟米。
宁非物又拿起一个皱皮地瓜看了看,这瓜种得随意,形状都歪七扭八的,采上来以后洗了洗就一股脑丢进大蒸笼里,还掉了一块皮。
“这是沙地番薯?”宁非物问。
“自然是的,营里种了几亩地呢,平时也没人打理,地瓜长成啥样就是啥样了呗。”
道纪双手捧着碗,看着自己碗里垒起来的两个大地瓜有些惆怅。他怎么到哪儿都被人塞各种吃的?两个大地瓜怎么吃的完?有没有人想过他们道士是可以辟谷的?
宁非物看着他直笑:“国师大人,我现在觉得你真是个妙人啊!”
道纪抬眸,颇为愠怒地瞪了宁非物一眼,可惜效果甚微,宁非物完全没受到他的恫吓。
“我先回帐了。”道纪说道,他是被硬拖来的,现在路过的人开始纷纷看他的碗,面薄如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宁非物一手捏着碗,一手掐着地瓜,“国师大人不会边走边吃吗?”
“……”
道纪气鼓鼓地走了,这难道是什么理所应当会的吗?!
宁非物挠了挠头:“这是生气了?”
回了营帐,道纪把粥喝完,又尝了一个地瓜,这沙地种出来的地瓜甜糯可口,水分极少,和南方的味道相去甚远,果真是一方地养一方人。
也难怪陈遇去金陵的时候,会被截然不同的风物吸引。
营内静悄悄的,大部分兵士都去营外演练了,剩下一些虞侯在营内巡逻,道纪耳力好,听见几个虞侯在近处交头接耳。
“你说,这夜蒙人会不会打进来啊?”
“……这不是有陈将军在吗,怕啥?”
“陈将军可有好几年没打过仗了。”
“这两年也没仗打啊?你还想打仗?”
“没仗打,哪儿来的军功?没军功,可不就每天拿着仨瓜俩枣的军饷!”
“可不没钱嘛。俺还跟俺叔借钱砌的墙!”
“陈将军倒是不缺钱了。”
“他哪是不缺钱?看着都快不认识北陈营咯!”
“他真有这么神?”
“俺也不晓得,俺去年才来的,每天不是种地就是在这巡逻,而且——这里都没几个北陈营的人咧。”
道纪忽然有些坐立难安。
这些兵士们所言非虚,可他并不觉得生气,只是莫名觉得有些委屈。
他忽然想到陈遇说的那句话——陈惘需要兵营生活,需要打仗。
但陈惘比他想的更坚强一些,在这些年里,他可以不再想起兵营里夜夜明亮的篝火,还有悠长浓郁的号角声。
陈惘一定找到了更重要的东西。
道纪把放着国师盛装的黑木盒子打开,里面是那件绛紫大袍,缀满深紫水晶的冕旒静静地端坐在大袍之上。
……
半个时辰后,北陈营例行的晨练将要结束,诸多兵士心思各异,恹恹地站在沙地里听陈遇训话。
玄紫色身影的出现让陈遇的话戛然而止。
兵士们的眼神随着他望的方向看去,却见一人剑气绕身,雾霭蒸腾,如仙如魅。
大袖长袍铺满了沙地,步伐却无声无息,道纪慢慢地走上操练台,与陈遇并肩。
未等陈遇反应,道纪右手已掐起手决,左手抛出数百符咒。
那符咒如同有了生命,齐整划一,排列如斗阵,立在半空,随风飘动。
陈遇一时亦被震慑住了,如此景象,别说是他了,任何人恐怕都未曾见过。
“这是……你……”虽然讶异非常,陈遇还算镇定,他搞不懂道纪在弄什么明堂,下意识想阻止他。
道纪打断了他的话,兀自说道:“天佑北陈,观昨日星象,应赐众将士锐不可当之祝告。”
语罢,漫天符咒如同得了号令,以迅雷之势,往众将士的兵刃飞去,触碰到了兵刃后,迸发出一道金光,砰然消失。
众将士顿时精神抖擞,一扫颓然之色。
又见国师身上的那道剑气发出长啸,引得封侯铮铮作响,陈遇不得不拔刀一探究竟,封侯出鞘,却见封侯如同那些年在战场上一般,发出夺目刀光。
所有人都想起了这把许久未曾出鞘的将军之刀。
斩杀了无数奸恶之徒的名刃——封侯,它只在陈遇手中才是一把锋利的刀。
“国有名将,国之幸也。”
语罢,道纪便离开了。
远远地,似乎听见陈遇说道:“恭送国师。”
道纪没有回头,慢慢走回中军大营。
短短半刻,国师道纪不威自怒,手段通天。
所有人都记起了那年北陈营的辉煌,不同于往昔,陈家之将,如今更有神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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