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兀掀开红纱帐，入眼先是具男性刚健的胸膛。高远外袍松松垮垮地搭在肩上，榻上的几个女人也是衣衫不整的模样。
酒气浓得有些熏人，几个女人脸上都漾开了酡红。高远一杯接一杯地喝，看起来却没什么醉意。
高兀熟门熟路地坐到长榻的另一边，一个和他相熟的姬妾懂事地贴了过去。他摸着女人光滑脂腻的肩颈，心里却没有起半点旖旎意。
高远上下扫了他一眼，懒洋洋开口：“又怎么了？”
高兀先观望了殿外动静，才压低声音道：“你就这样让高琛在皇帝位子上舒舒服服坐着？”
“瞧你那上不得台面的样子，我可不会让细作待在身边。”高远又喝了口酒，“小侄儿在皇帝位子上坐着就坐着吧，你看他畏畏缩缩那样，能掀起什么风浪呢？”
高兀摇头：“卧薪尝胆的故事你没听过吗！我觉得还是趁早想办法把他换了才好。”
高远像是听了什么笑话，笑得整个长榻都在抖：“六弟近来汉学造诣是越发深了！卧薪尝胆啊……他是忍辱负重了，然后呢，你要给他什么崛起的机会？我早就告诉过你，不要轻敌，可也不要畏敌。他身边就那几支禁卫军，地方上，朝堂上，有几个人是真心服他？”
高兀反复摩搓着那小妾的肩膀，手劲不知不觉间加大，原本雪白的皮肤被搓红了一片，小妾吃痛，也只能讨好地笑着。
“你说得对……看他见个人都不敢光明正大的样子……”高兀说服自己放下了心，又突然想了起来，“你不是让我派人盯着崇阳殿偏门的动向么？那沈捷前几日进去了后就一直没出来。我听宫人口风，好像是就在偏殿里住下了。”
高琛在后宫的动向两人一清二楚，想到小皇帝几个月了都没踏足后宫一步，高兀犹豫道：“我竟不知高琛这小子好男风啊……只是那些南人不是一向重气节，怎么甘愿委身做男宠了？”
高远冷哼了一声：“沈捷不过是个不识抬举的东西罢了。至于男宠么。”
他故作轻柔地捧起身边小妾的脸：“落到这种境地里，无依无靠的，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区别呢？除了摇尾乞怜，还有什么活下去的办法呢？”
高兀觉得他当着人姑娘面说这话不太好，却也不敢反对，意义不明地哼唧了两下。
“对了，梁州刺史元弗死了，你想好让谁去替他没有？”
高远道：“梁州地方兵都是北魏投奔来的人，找个汉人去怕是压不住，找个鲜卑人又要防串通到一块儿。梁州富庶，实在是不想肥水外流啊。我是想找个有资历又好拿捏的人。”
高兀不太懂官场，胡乱应了声，不知怎得想到了元昭，便又道：“他有个女儿还没嫁出去，你知道不知道？脸还挺漂亮，就是人高马大的。”
高远一向瞧不起高兀挑女人的品味，哧道：“人家矮一尺就肯跟着你了？”
元魏的妃嫔和公主们大都沦为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没有什么地位可言，摆在权力场上待价而沽罢了，高兀府上就有几个郡主，是以他回嘴道：“她肯跟我，我还未必肯收她呢。”
高远懒得再搭理他，继续喝着酒，高兀就和身边人嘻嘻笑着**。高远本来心里就有些烦，余光里瞥见高兀那样，只觉得他笑得真是有够恶心。
心里想着，卧薪尝胆么，整天和这种蠢货待在一起，他也算是忍得够久了。
他城府比高兀深得多，面上什么表现都没有，只是因为在想事情，目光一直放在了身边的小妾身上。
这小妾原来也是个清白女儿，父亲站错了队才落了奴籍，因为有几分姿色被高远收进了府，基本上就没出过闺阁。虽然久混风月场，实则还是存了几分稚气。高远五官英俊硬朗，又有岁月沉淀出的沧桑味道。小妾一直被他盯着，慢慢地耳根都红了个透。
高远发现她羞红的脸，先是笑了，而后又觉得很无趣。
底下的人，总是轻而易举得就能被上面的人一举一动所影响。他不喜欢这样，他厌恶这样，因为他其实心里是明白的，自己也不过是棋盘上的一枚棋，滚滚洪流里的一汪水，不得不屈服。
这酒竟也是越喝越清醒，越喝越苦闷，只因这愁绪深重得如影随形。
高远轻轻叹了口气：“圣人从事，必籍于权而务于时……即使是圣人，也不能空手造出时势啊。”
“我又何尝不想杀了高琛和万宇呢？手刃仇敌，听起来多快意啊，做起来却怎么这么难呢？
高琛他有什么本事啊，不过是一无知小儿。嫡长子么。好啊，嫡长子继位可真是名正言顺众望所归啊。我呢，我跟着先王这十几年又算是什么呢？”
“万宇，一个狡诈小人，竟然又走了狗屎运打了大胜仗啊。小侄儿竟然还想着拉拢他，哈哈，他手可比我还黑啊。想要拿万宇来压我啊，只怕是要引火烧身了。”
高远突然大声地自言自语，语气还格外幽怨激愤，把高兀给吓坏了。
他松开怀里的美人，踉跄着挪到高远身边，拽住他的衣袖：“哥……你怎么了？”
高远甩开他，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杀意：“高琛必须得死。他如果真是个懦弱无能的人，留他一命就算了。可他偏偏不是。你知道吗？不过，有那点智谋又有什么用呢？这北齐朝堂，不过是一盘散沙，都是从疆场里杀出来的人，谁会甘心对着一个小皇帝俯首称臣？他倒是有些小聪明，懂得拉那些外邦人来拖时间。不过那又有什么用呢？早点死，晚点死，结局不过都是死。”
“哥，你不是说为了稳固人心，先要想办法陷害他，才能再杀他吗？”
高远嘲讽地笑了：“稳固什么人心啊。那些汉人不过是要个由头，避免后世把他们也写成乱臣贼子罢了。不过你看，南边来的那个大名士沈捷不也沦落成男宠来了？强权之下，高风亮节这些虚的东西又算得上什么呢？”
这天，探子通报高远和高兀带着护军府的人去西郊跑马了。高琛便让宗悦带他去朱华阁见见左右卫。
宗悦犹豫道：“陛下，您不是说要韬光养晦么，我们就这么光明正大走过去？”
高琛私下其实是个有耐心的人，和他解释道：“有的事情已经做了，就瞒不住了。再假装掩人耳目下去，不过是坐以待毙。”
沈捷淹没在了一堆文书里，只能默默地看着，却不能跟着过去。
高琛对沈捷说，他既掌管经史典籍，又熟知公文诏令，就编一份从两晋到现在各国的《禁卫军纪》出来。并扔给沈捷一堆文书作为参考资料。
沈捷只能是欣然同意，干起了荀悦当年的差事，心里希望高琛可别是汉献帝。
他知道这是皇帝的考验，必须得要把握住机会，只不过先前世家公子的经历还摆在那里。
修史编纪这种事情怎么可以只让一个人来做呢？以前在南梁修史都是几个士人领头坐上边看着，几十个小吏在下边勤勤恳恳地写。这小皇帝可真是会剥削人呀。
还好，沈捷本人也是真的博闻强识，几百年来各国的军制记载都放在了脑子里，能够应付这种刁钻至极的要求。
沈捷心想：“也就是我能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了，你上哪找这么有文化又这么吃苦耐劳的人去？”
是以，他一边下笔如流水，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自卖自夸，写着写着，竟也得了几分乐趣。
不过高琛当然是不知道沈书丞犹如山路十八弯的心理历程。
高琛去朱华阁，虽然是光明正大地走过去的，但……但还是挑了小路走。宗悦带他借道走到朱华阁顶层的高台上。刚行至一处拐角，突然传来了说话声，两人同时刹住步伐，隐去声息。
“宥连，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这人嗓音较为明亮。
宥连是鲜卑语，意思是云。
“归霜？在宫里，还是叫我的汉文名字吧。”这人嗓音较为低沉。
“噢~”另一人故意把尾音拖得长长的，“越寒，你怎么在这里？”
名为越寒的人道：“高兀是不是也叫你去西郊了？你没去，我也没去。”
名为归霜的人笑了：“斛律将军是装病不去的，可我们两个都不去，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吧？”
越寒道：“将军年迈，未必是装病。我以为你会去的。”
归霜道：“我可不想这么早就被划入高远派啊。”
他心情似是不错，哼了两句歌。
越寒顺着他的话问：“为什么？”
归霜道：“哎，高家人的作风你又不是不知道，仗着有几副好皮囊，整天干些苟且的事情。我是多么正经一人儿啊，能跟他们同流合污吗？”
突然风起平地。
归霜又吹了几声轻快的口哨：“东南风啊，过一会怕是要下雨。”
龙袍质地厚重，被风一吹，发出了响声。见已经暴露，高琛走了出来。
归霜和越寒是现任的左右卫将军，两人都是鲜卑人，由中领军斛律升所提拔。斛律升是先皇的托孤大臣，可以说是忠心耿耿，但归霜和越寒却迟迟没有表明态度。
没想到拐角里走出了一个小皇帝，两人俱是一愣。他们身量都很高，归霜看起来要年轻些，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越寒沉稳一点，只是垂下了眸。
风继续把龙袍吹得哗哗作响，高琛站在台上俯视着底下规制井然的宫闱。宫墙都建得很高，像是要围困住里面的人。
“归霜将军明智，知道要待价而沽。可左右卫府向来不能涉政。再锋利的刀，如果不能为人所用，就也只是把刀。”
两人犹豫着没有说话，空中已经开始飘起丝丝细雨。
高琛仍是俯视着底下，语气并不急迫：“山雨欲来啊……”
①以权利合者，权利尽而交疏:《史记》
②圣人从事，比籍于权而务于时:《战国策》
嗯就这个朱华阁呢，其实好像应该是写成朱华閤，虽然我也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区别。。我一直想找一个详细的北齐皇宫地图，但是一直找不到，看陈苏镇老师的《从未央宫到洛阳宫》最后一章讲的朱华阁是北魏北齐皇上太后议事之处，然后正好看了一篇论文《东魏北齐左右卫府制度考论》里面提到了左右卫将军管朱华阁属于禁卫就用到这里了。然后就暂定朱华阁离皇帝寝宫还挺近的吧，因为我的水平就这样也不指望能写出什么考据十足的东西啦。
然后正好昨天上课讲了汉献帝看不懂《汉书》，但是想学历史，叫曹操找人给他讲，荀彧给曹操推荐荀悦编了《两汉纪》，哎，然后我就又又又妄改了。哎，当个皇帝就是好呢，我也看不懂《魏书》《隋书》，谁来给我整个翻译版呢？中华书局为什么不出带注释带翻译的史书呢？为什么要把历史学的门槛提到这么高？？！也是真情实感的愤怒惹！
我取名一向是很有逻辑的，高远和高兀名字来源于好高骛远嘿嘿。然后人物塑造的话，我是想要努力让全员智商都在线的，但是智商是有高有低的嘛，高兀就是那个智商低的。
本来要睡了我突然想起来了，就是现在某个史书都是只有一个作者，但其实以前应该是很多个人在一起编写的，只不过有署名权的只有领头的那个贵族。又想到了南北朝时期什么贵族不务实务多委于小吏啥的，哎，可怜的小吏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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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山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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