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据佛经记载,昔日佛祖讲经,上苍有感,即有天女现身,将鲜花漫天飞舞,纷纷而坠,是谓“天女散花”,又或曰其为“天花乱坠”。
故梨花以为,天女所散之万花,坠入凡尘,即化女身,缔结众缘,衍生万物。
又云一偈曰:佛法本化语,我亦借其言。智者自先知,愚者终自愚。
第一部
第一回:命若轻蓬无定数
生如祸水苦根源
有人说,命运没有公平可言,因为世事多变,命由天定。
也有人说,命运其实还是公平的,毕竟天道恒常,命在己手。
个中玄妙,孰可名状?
也许所谓的命运,只不过是无数个偶然因素和必然因素的机缘巧合,无数次客观环境与主体意识的相互作用,无数场利弊权衡和笃信坚守的碰撞融合。
是法不可示,言辞相寂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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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天宝三年,一个寒冷的冬夜,济南西部长风客栈。
——注:天宝,唐玄宗年号儿。天宝三年,即公元744年。
长风客栈设立在通往济南郡府的必经要路,是方圆几十里地内,惟一的一家提供食宿的歇脚客栈,每天南来北往、打尖儿住店的客人,里出外进、络绎不绝,生意,十分红火。
此刻月华星稀,夜色已深,整座客栈寂静一片,人睡马安。
除了阿梨(梨花)。
因为她的面前,还有一大堆的衣物没有洗完。
阿梨用一只小木桶,吃力地从窨井内提出清水来,倒进了木盆;再把又红又肿,长满了冻疮的两只手,伸进冰冷的水中,揉搓衣物——个中的苦楚,不言而喻。
凛冽的寒风,夹杂着细碎的雪花,呼啸肆虐、盘旋飞舞着,吹打得衣衫单薄的阿梨缩头拱肩,瑟瑟发抖,但是她形同木人,劳作依旧,并不试图停下来抱怨,或者是哭泣——要想早一点儿休息,就必须得洗完了这一大堆的衣物;要想得到那少得可怜的、仅够活命的剩饭,每天,便得任凭老板娘柳如絮(柳絮花)喝斥使唤、蹂躏践踏。哭泣和抱怨,顶什么用呢?
这就是阿梨的命。四年前,当阿梨的爹爹陈阿大,将阿梨辗转卖入了这家客栈后不久,那柳氏便拿着一根烧火棍,狠狠地教阿梨明白了这一铁定的道理。
据柳氏宣称,那位屠夫陈阿大,其实,并不是阿梨的亲生父亲。阿梨只不过是他从荒郊野地里,捡来的野孩子罢了。
据说那陈阿大,事先收取柳氏七文铜钱的时候儿,讲明了阿梨是一名十岁的女孩子。可当阿梨被拉货的大车捎至客栈后,柳氏这才发现,阿梨其实只有四、五岁的样子,容貌又丑又瘦,人也不够机灵,走路之际,还跌跌撞撞、歪歪扭扭的,动不动,就会狠狠地摔上一跤。
——注:唐朝时期的一文钱,约等于现在的两元钱。那时候儿,普通人家的老百姓,一天能有十文钱,就足以维持住整个儿家庭,最为基本的生活开销了。
柳氏大呼上当,本欲原货退还,不过随即便瞧见,阿梨干起活儿来,熟手快脚、任劳任怨的,尽抵得住十几岁的年轻女娃儿。于是,就勉强地留下了她。
柳氏显然没有吃亏。阿梨非止勤勤恳恳,老实能干,而且绝不娇生惯养,挑剔吃穿——两、三口剩饭,便足以消磨一天;一、两套简简单单的破衣烂裤,四季穿着不变;就连冬天里浑身长满的冻疮,在每年的春天之后,也总是会平复如初、不药而愈,真是天生的贱命。
近日,柳氏又断言,说阿梨必定是一个痴呆的侏儒:因为在四年之前,阿梨的身量儿,看起来像是四、五岁的状况;而四年后的今天,也并没有长大多少。如若问起她,到底几岁了,以及来客栈之前的生活,她也是期期艾艾、稀里糊涂的,仿佛,是记不得了。
来历不明,年龄不详,发育迟钝、智力愚笨,这样儿的阿梨,每天东跑西颠儿、手脚不停,被柳氏催命似地支使着,时不时,就得挨上一顿打骂。至于让柳氏的儿女,徐凤仙(凤仙花)和徐文,这两名十二、三岁的顽劣少年捉弄、欺辱,更是家常便饭。所幸阿梨从头到尾,都是懵懵懂懂、浑浑噩噩的,倒也并不觉得日子太过难捱。
三、四刻钟后,阿梨终于洗净、晾好了小山一般的衣物,总算可以直起腰来,喘上一口气了。
斯际星移斗转,漏至五更,雪停风定,万籁俱寂——然而,月亮却还是很大、很圆,几乎近在眼前地悬浮于浩渺的天际,显得格外地慈爱与明亮。其皎洁的月光,犹如一件温暖美丽的银袍,十分轻柔地,覆盖在她的肩膀上。
阿梨微微地昂起了脖子,默默地仰视着,左边不远处的泥土矮墙。那柳氏嫌弃她的长相肮脏、讨人厌,不许她进入客栈的前院儿,只能蜷缩在他们一家人所居住的后院儿之内。因此,这座小小的后院儿,便成为了阿梨的全部生活。
阿梨就这么长久地、静静地,凝望着相对于她而言,高高在上的那一堵,铜墙、铁壁。她早已忘记了,外面是什么样子的,更不知道,自己的这一生,到底还有没有机会,飞出这堵矮墙,飞离这座小院儿,飞向那神秘广阔的未知世界。
那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
——分——割——线——
十几天后。
这天的头午时分,柳氏和她的丈夫徐成,到客栈的前厅招呼生意去了;而徐文,则去了启蒙的学塾;所以,整个儿后院之内,就只剩下了阿梨,和依然酣睡未醒的徐凤仙两个人。
在徐文的房间内,阿梨照例先叠放整齐了凌乱的被褥,随即,就开始扫地、擦桌子。
在擦拭的过程中,阿梨忍不住先停下了手来,轻轻地拿起了徐文写过的一沓儿毛笔字,举到了窗口的明亮处,细细地端详着——其实,阿梨并不认识这些方方正正的黑字,只是日日厮混得熟了,便似好友的一般,生出了许多深厚的感情来。
在照旧扔掉它们之前,阿梨先是警惕地环顾了一下儿周围,趁着没人,小心翼翼地挑选了一张,飞快地揣进了怀中。她偶尔会这样,悄悄儿地顺走一张,藏到自己所住的柴房之内,然后,再抽空儿偷偷地瞅上几眼:这份儿无言的欢喜,是阿梨做人仅有的一点儿乐趣。
“好哇,死邋遢鬼、臭阿梨!”
恰逢此际,那徐凤仙却蓦地打从房门之后闪了出来,欢呼雀跃着,拍掌嚷道:“我早就疑心你了,这下子,可算是被我抓到了!你个该死的小贼,居然敢偷文弟的东西,瞧我不告诉我娘!”
“我,我没偷。是......是写过了的废、废纸。”
阿梨大惊失色,慌忙抖动着剩余的毛笔字以作证明,结结巴巴地替自己辩解道——但凡一紧张,她便会口吃,这是她的老毛病了。
“哼!......好哇,你竟然还敢和我顶嘴?!”
那徐凤仙凶神恶煞一般地扑近前来,一把抢走了毛笔字,将它们抛洒得漫天飞舞、纷纷扬扬的;紧接着,便用指甲尖儿狠狠地在她的胳膊根儿上,一顿猛掐、猛拧道。
阿梨疼痛难忍、迭声惨叫,不住地躲闪,好不容易才尽力脱开身,逃出了室外。而徐凤仙则顺手儿抄起了一只长条镇纸,余怒未消地追了出去,满心想要打得她满脸开花儿。
可怜的阿梨,就象一只避猫老鼠似的,围着院子滴流儿乱转,很快便被对方逼到了院门一侧的墙角儿,再也无处藏身,眼瞧着这场毒打,在所难免。
其实,阿梨只须轻轻地拉开身边儿的那一道,通往前院儿的木门,就能够顺利地逃出去,避开此劫——不过,柳氏曾经言道,假如阿梨胆敢踏出这道院门半步,便非得活活儿地打死她不可;所以阿梨这四年来,就连门闩的边缘,都不敢稍微地碰触一下儿。
“怎么样,这一下儿,你跑不掉了吧?!小贱人,看招儿!”
那徐凤仙的脸上流露着狰狞之色,“呼、呼”地舞动着镇纸,逼近前来,这便作势要打。
“唉!”
阿梨无可奈何地长叹了一口气,方要闭目相迎,却突闻耳畔,“吱呀”的一声作响,徐文打从外面推门而入——原来徐文今天有意要偷懒,故而对先生谎称自己的身体不适,提早回到了家中。
“文弟,阿梨这个蠢丫头,背地里偷你东西,被我当场逮住了,还不肯老老实实地承认——”
徐凤仙扭过头去,瞧见了弟弟,便越发得意地指点着阿梨,对着徐文谄媚笑道:“你说,咱们该怎么发落她呢?是不是,得告诉给娘知道呀?”
“徐肥猪,你别傻啦!你去告诉给娘知道了,娘顶多就只会揍她一顿罢了,有什么乐子可言呢?”
那徐文原本就是天底下第一字号儿的顽童,听说了这种事情,又焉有不作怪之理?于是立刻抛开了书袋,眉花眼笑道:“不如,咱们俩把她给扔进井里去,那多好玩儿啊!”
“那......那岂不是,淹死了她?——爹爹非得骂人不可,娘也不会许的。”
因为一贯好吃懒做,养出了一身肥肉的徐凤仙想了又想,颇感踌躇道。
“胆小鬼!”
徐文一翻白眼儿,老大不耐烦道:“你不会说,是她自己不小心跌进去的吗?再说了,哪有那么容易就死了?我猜多半儿不能,有什么打紧的呀?!”
“是、是,没什么打紧的。”
由于自古以来,男尊女卑的思想作祟,徐凤仙从小儿就对弟弟徐文忌惮如虎、惟命是从,故而一经喝叱,立马儿便就满脸赔笑地附和说道:“明明就是她自己,笨手笨脚地摔了进去,这是谁都怪不得的。”
“你哪儿来的那么多废话,还不赶紧动手?!”
徐文“呸”的一声,吐飞了一口浓痰,张牙舞爪地指挥他姐姐道。
——但听这姐弟俩儿,一时间,竟然是打定了主意,想要扔阿梨入井灌包儿,借此来玩耍;阿梨只吓得面色发白、神魂失据,再也顾不得什么禁令了,当下一个箭步,便就迈过了门槛儿,朝着前院儿的方向,飞速奔逃而去。
徐凤仙和徐文双双瞠目结舌,一齐大呼小叫。
“啊,跑了、跑了!”
徐凤仙挥舞着铁尺,锐声喊道:“她平时,就连走路都不稳当,怎么突然跑得这么快了?!”
“别怕,她还能跑到哪儿去呀?!你等着,我这就去把她捉回来填井!”
徐文则信心满满地拔腿就追道。
阿梨远远地听见了他的叫嚣,更加不敢稍作停留,只顾低着头儿,一溜烟儿地向前猛跑。徐文紧追在后,逐渐逼近了阿梨,一路上恐吓、怒骂不已,几次捉到了她的衣角儿,旋即又被她,没命一般地挣开了。
那长风客栈前院儿的待客木楼,楼高三层半,通体为百年的梧桐木建造,既坚固牢靠,而又持久耐用。其最顶上的两层,分别乃为奢侈的贵宾套房,和普通的双人客房;一楼,乃为廉价的大号儿通铺;至于最底下的半层呢,则除了一间阴森矮小的草料儿屋,还另外设有大半圈儿宽敞、通亮的栅栏马棚。
客栈的前院儿,此刻如同往常的一样,迎来送往、车马纷杂的,自然要比后院儿那边,热闹了数十倍。阿梨四年以来甫见此景,却也是顾不得流连、张望。
阿梨和徐文两个人,一前一后、一追一逃,不断地撞着这儿,碰到那儿,于数番的纠缠当中,竟然不知不觉地钻进了东边的厨房里面。
此际恰逢正午时光,小小的厨房之内,炉红火旺,又蒸、又煮,又炒、又煎,十几名厨子和店小二,正忙得热汗淋漓,穿梭不停。这时,再蓦然地闯进了两名撒腿疾奔的孩子,立即便阵脚儿大乱了起来,但闻“哎哟”、“噗哧”、“哗啦”之声,不绝于耳;各种荤、素食材和器皿用具,被磕碰得七零八落,遍地开花儿;而几名端菜的小二,也让他们俩给撞得是东倒西歪、横三竖四道:
“哎呦喂,谁啊这是!”
“哎呀,我的红烧鲤鱼,我的红烧鲤鱼!!”
“我日,张小六,你压着爷爷的腿了!还不赶快给我起开!”
“我呸!哪儿来的小丫头,作死呢这是!哎呦,文少爷,您这是裹的什么乱哪?!”
那徐文毫不搭理众人的喝问,只管趁机一把揪住了阿梨,眉飞色舞地奸笑说道:“嘿嘿嘿,死丫头,你倒是再溜、再跑哇?这一次,你非单跑出了后院儿,更还弄坏了许多的物件儿,我娘她要是不打死你呀,那才叫奇怪得很呢!”
阿梨只吓得近乎于晕厥,当下,想也不想地就张开了嘴,竭力地咬了下去。
“哎呦!!”
那徐文“嗬嗬”呼痛地连忙撒开了双手,正切齿忿恨但又苦于无法可宣,便一眼瞧见了灶台边儿上的一盆,新鲜、**的鸡汤,就顺手儿端了起来,冲着阿梨,兜头一泼道:“臭丫头,让你咬我!”
“哎呀,不可啊,文少爷!”
因其事发突然,众人来不及阻拦,不禁看得颜色巨变,齐声惊叫了起来道。
“天啊,我是不是,就要变成瞎子了?”
阿梨呆若木鸡地眼睁睁瞧着,这一大盆满是热油的汤汁,直奔自己的面门而来,心中哀怨且又模糊地想道。
“诶呀,真是笨死了!自己躲一下儿都不会吗?!”
值此危难之际,一名黑瘦的小男孩儿——他是在厨房内打杂的小厮,人送诨号儿:“小黑子”——猛然从旁边儿扑了过来,一膀头顶开了她道。而那盆滚烫的鸡汤,便尽数儿地落在了他的背上。
“啊——啊——”
那小黑子浑身抽搐着,“扑通”的一声跌倒在地,惨叫不已道。这时,恰巧送柴而至的樵夫王二见状,便赶忙扛着两大担的柴枝,迅若流星地冲了过去,单手抓起了他,“嗖”的一下子,就将其扔进了屋角儿的大水缸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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