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四月初八,寨子里苗族人的传统节日,负责食堂做饭的蔡叔赶着去山下广场上吹笙,晚饭简单蒸的花糍米饭,煮了一锅糯米汤圆。
几个小时过去,搪瓷碗里的汤圆早就泡得浮囊,软趴趴窝成一团。
程澍礼收回目光,棠又又还紧巴巴地望着他,白净的脸庞上充满了期待和紧张,水灵灵的眼睛里闪过憧憬的流光。
哪里是鬼,分明跟他手底下那几个蠢笨学生一个样。
“棠又又。”他叫她。
棠又又啊了声笑眯眯:“你说。”
程澍礼:“你真的是鬼?”
棠又又:“对啊。”她不懂,相同的问题程澍礼为什么要问第二遍。
程澍礼:“怎么证明?”
这段时间来,程澍礼先是翻阅大量资料却一无所获,接着证实了自己不是精神病,所以他想,或许棠又又不是鬼,只是他现在还没有能力去证明她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
可如果棠又又坚称,那理应由她自己说清自己的来历。
刹那间,棠又又的笑容凝住,心里默默将程澍礼暗骂了一万多遍。
——这什么学术变态。
可对面的人目光如炬,正紧紧锁着她,棠又又本想放弃走掉,又无意间瞥见桌上的甜汤圆,心下终究不舍,她抿了抿唇,抬起头。
很认真地问:“你知道什么是鬼压床吗?”
“鬼压......”程澍礼脑海中蓦地闪过一些无稽画面,他无比震惊地看向棠又又,声音也变得颤巍:“你,你想——”
“想什么呢!”棠又又叉腰呵斥。
自知失礼的程澍礼耳朵尖“腾”的通红,他手握成拳抵到唇边,欲盖弥彰地咳嗽几声,眼神心虚地躲闪。
“还要怎么证明?”棠又又板起脸瞪着程澍礼,连珠炮似地朝他问话:“那天在山里,你能看见我,但是那傻子不行,那孩子跟他奶奶都不行,还不能说明我是鬼吗?”
程澍礼想了想,她说得没错,那天躲雨时,除了自己,其他几人包括卓客都对棠又又毫无感知,至少这一点,能够说明她是非人类的存在。
静了会儿,程澍礼拎起手边的电脑包,站起来转身离开。
眼见他快要走到门口,却没拿桌上的汤圆,着急的棠又又冲他背影喊:“你去哪啊?还回不回来了?”
“不来了。”程澍礼拉开门,拿起墙角的雨伞,“你自己下山取汤圆。”
说完,他撑开雨伞走进浓黑的雨夜。
原本有些失望的棠又又听到这句,霎时眼睛一亮,她开心地快走几步跟过去,最后实在按耐不住喜悦,“蹭”一下,顺着最后一缕门缝迅速溜出去。
深夜里,万山静籁,只有路边低矮树丛里偶尔响起的几声虫鸣,乱云从天空飘过,被轻薄的细雨撕碎,化作林间浮沉的雾霭。
小小的吊脚楼收拾的干净整洁,因为一个鬼的到来,显得有几分逼仄。
但那鬼不这么觉得,棠又又对这屋内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她飘来荡去,将小屋仔仔细细看了个遍。
尤其程澍礼书桌角落摆着的地球仪,她最有兴趣,蹲在旁边聚精会神地研究上面的图案。
程澍礼端着煮好的汤圆路过,棠又又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先一步闪过去在餐桌上坐好,心安理得地等待着程澍礼的“供奉”。
可事情并不像棠又又所想的那般发生。
程澍礼只是静静坐到她对面,将线香插进青瓷香座,端正摆在盛着汤圆的碗边,却迟迟没有点香的意思。
“你又想问什么?”她会意,直视他漆黑而明亮的眼眸。
到了现在,程澍礼已然知道她不会伤害自己,所以敢心平气和地跟她提条件了:“一个汤圆一个问题。”
“两个!”棠又又绝不退让,她放平嘴角咬牙切齿道:“不然我就把你去厨房偷汤圆的事情告诉气象站的人。”
程澍礼微微一笑:“你但凡有这能耐也不至于这么多年混不上口饭。”
而且并不是偷,他发消息给阿尧,通过阿尧将这件事告诉了蔡叔,也是蔡叔专门打电话告诉他新鲜的汤圆放在哪里。
嚣张气焰被他几句话扑灭,棠又又扁下嘴巴,不情不愿地妥协:“你问吧。”
“啪”一声,线香点燃,清栀香气伴着淡雾萦逸,慢慢涌进周围的空气,程澍礼将大碗的汤圆摆到棠又又面前,细心地将勺子拨到她的右手边。
他什么也没说,低头自顾自吃起小碗那份。
棠又又怔愣住,她侧下脑袋,去看程澍礼的眼睛:“你不问了?”
“食不语,寝不言。”程澍礼动作停下,又变成那副恪己守礼的古板口吻,他轻抬下巴:“吃完再说。”
美食当前,棠又又也不再纠结,埋头享用心心念念的汤圆。
屋外风声时断时续,卷起落叶拂过宽阔的大地,像是深蓝大海里的银白色浪纹,轻而幽,急急来又匆匆去,只留下月光朦胧的痕迹。
棠又又吃完最后一颗汤圆时,程澍礼已经等她许久,出于教养没有催促。
棠又又看他就吃了几个,问道:“你吃这么少?”
程澍礼语气一板一眼:“晚上吃多了不消化。”
无论如何,棠又又已经吃饱喝足,她整个鬼都沉浸在快乐中,拍拍自己的肚子,眉峰一挑:“想知道什么?”
无数问题早在脑海中演练过千万遍,程澍礼问:“你说你什么都不记得,可为什么还记得自己的名字?”
“这个要从我做鬼说起。”
棠又又左手手肘撑在桌面,用手指支起下巴,语气懒洋洋的:“我死之后醒过来的那天,周围有很多人,而且都特别高兴,好像在庆祝什么胜利了,但是他们看不到我,无论我怎么喊怎么说都没用,直到在寨子里遇见一个老奶奶,她不仅能看见我,还在我身上找到了个学生证,但是......”
她忽然停下来,程澍礼投过去一个安静的注视,棠又又微侧着头半垂下眼,周身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刹那间,程澍礼捕捉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细微的悲伤。
接着,棠又又又说:“但那学生证只有半截,而且沾满了血,老奶奶说上面就剩两个又字,应该是我的名字吧,反正当时我也不认字儿,她说是就是呗,然后我看旁边的野棠花开的不错,就拿来当姓啦,所以我叫棠又又。”
时至今日,提起这个,棠又又依旧会情不自禁地笑出来。
当时那片野棠花晶莹剔透,在阳光下格外耀眼,一眼就好看得紧。
“那个老奶奶,现在在哪?”程澍礼迫切想要找到问题的突破口。
棠又又明媚一笑:“这算第二个问题吗?”
程澍礼说:“算。”
棠又又大概地估算下时间,没好气地哼哼两声:“她儿子都能当鬼了。”
“......”
程澍礼:“学生证呢?”
棠又又:“丢了。”
程澍礼叹气,因为线索中断感到束手无策,所以一时间没有说话。
棠又又眼睫斜了斜,用上眼睑的光悄悄打量程澍礼的脸色,她还是不太能理解他究竟为什么如此执着,又为什么一定要找到问题的答案。
反正死了之后都不会有人在乎。
正想着,程澍礼叫她:“棠又又。”
“嗯?”棠又又懒得抬头,用鼻腔轻哼了声。
“你现在能认字了?”
“棋山后边有所小学,我没事儿的时候就在那飘,飘着飘着就认字了。”
闻言程澍礼轻笑了声,胸腔微微震动,音色清朗如玉。
“你笑什么?”棠又又不解地抬头望去。
程澍礼眼底还留有几分笑意,戏谑地看向棠又又:“你在学校也那么欺负小孩儿?”
意识到他说的躲雨那天的事,棠又又立刻坐直身体,刚想说话,猝不及防被程澍礼抬手打断:“这个不是问题。”
棠又又很轻地眨下眼睛,耸了耸肩没放心上。
程澍礼翻起桌上的茶盏,倒好茶,贴着桌面推到棠又又面前,棠又又当即伸手去捧,两人拖住茶盏的手交集半瞬,棠又又的手指穿过程澍礼的手指。
程澍礼也给自己倒了杯茶,整套茶具都是从北京带过来的他惯用的那套,青龙泉的青瓷茶盏,跟他人一样温润内敛。
他问:“你不是偶尔才能碰到活人,怎么那天能吹小男孩的卷子?”
“本来不行,但怎么说我也是鬼,操控魂力吓一吓你们人类还是可以的吧。”棠又又抿一小口茶,苦的,她不喜欢,随手推到旁边。
她话里郁闷:“只是机会很少罢了。”
“为什么机会很少?”
“因为魂力必须要通过生人祭奠获得,我是没人管的孤魂野鬼,所以魂力很弱,每次都要攒许久才能用一回。”
程澍礼敛眸沉思,想来也是因为这样,第一次见面时棠又又就大用魂力威胁他闭嘴,才导致她后来半个月不能出现。
“那之前打我的水也是魂力?”程澍礼问。
“不是。”棠又又摇头,“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能控水,可能跟我一出现就下雨有关。”
他默声,算接受她的解释,接着不再说话,屋内再度归于平静。
这反叫棠又又不习惯了。
正说兴头上呐,怎的突然就不问了?
“没问题了?”棠又又忍不住说。
程澍礼先是点头,紧接着又摇头,态度极为严谨:“你碗里一共十五个汤圆,七个问题。”
棠又又笑了笑,人是没意思了点,但还算有风度。
“算了。”棠又又声色扬起,比之前都更为惬意,她双手托腮往前一凑,“毕竟你是第二个能看见我的人,咱们有缘,我发善心再白送你一个问题。”
“孽缘啊?”
“孽麻。”
此话一出,他们同时愣住。
程澍礼:“什么意思?”
“不知道啊,脱口而出的语气词。”棠又又也有点意外的茫然。
她自己也说不明白为什么,根本无需大脑思考张口就来的话,仿佛那是她曾经记忆里的一部分。
而这头,程澍礼有一瞬间的错觉,觉得这话似乎从哪里听过,可每当他想细究时,那一丝熟悉就像一尾灵活的游鱼迅速钻回脑海深处,眨眼的功夫便消失不见。
微黄的灯光自上倾泻,照拂着灯下的一切。
程澍礼身型微偏,侧脸映着光,轮廓清晰俊冷,他思考时周身气场温淡,静默的像是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见他这般,棠又又知道他又钻牛角尖了。
她挥挥手:“你还问不问了?”
“问。”程澍礼很快说。
棠又又坐回去,保持着那个姿势,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要怎么做。”程澍礼放低声音,“有仙寨才能恢复正常?”
纵然还是怀疑,但几次观察下来,程澍礼发现异常现象或多或少跟棠又又有关,所以解铃还得系铃人。
“你想让我死啊?”棠又又笑的满脸天真无辜。
程澍礼一针见血:“你不是已经死了。”
被戳中的棠又又顿然失声,她撇撇嘴角,用眼睛狠狠剜了下程澍礼,脸上一副“是啊还没死透怎样要不你弄死我”的表情。
“好吧,其实我是被困在这里的。”隔了半晌,棠又又突然说:“所以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她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
程澍礼不懂这话意思,只能接着问:“你就不能收敛一下你的什么法力之类的?”
棠又又装模作样地“哇”了一声:“我竟然有法力!那我这么多年还混不上口饭!真是太可惜了!”
再迟钝的人也能听出她话里的反讽,程澍礼一时无言以对,气氛安静下来,他朝那头看去,棠又又坐在椅子上,视线越过他肩膀,落在了他身后。
程澍礼转头,窗户大开,外头清风明月,高低不齐的峰顶浸没在青蓝夜晚,雨烟氤氲飘在风里,山林静的像是一幅巨大的剪影。
她就那样静静坐着,看着,眼中不悲不喜,不知道在想什么。
片刻,程澍礼转回来,棠又又也正看着他,眼神只剩最原始的干净。
“那还有别的什么办法吗?”程澍礼拎起水壶给她添茶,水声潺潺,与窗棂的颤动交相呼应。
“定期上供!”棠又又眸眼闪过一抹精明的光,她掰出手指,如数家珍般一样一样报菜名:“每个月十只烧鸡十只香酥鸭八个酱肘五条鲶鱼三顿羊蝎子两头牛,外加三十瓶可口可乐。”
程澍礼边听边喝茶,直到她一长串说完,他才将茶杯放下,气定神闲的宛如马上就要坐地登仙:“除此之外,要不要再给你加点蛋糕巧克力,做饭后甜点?”
“真的吗真的吗?”棠又又激动的几乎要从桌子另一头过来。
程澍礼瞥她一眼:“寨子里的牛加一块都不够你吃半年的,你说呢?”
“切!”棠又又坐回去,眼睛气的瞪溜圆。
她隔空咧下嘴巴,自以为凶神恶煞地放狠话:“那我就淹掉你们棋山!淹掉五子顶!”
程澍礼仔细听了下窗外的风雨声,没有变大的趋势,心下了然:“就凭你这毛毛雨?”
棠又又不服:“你少平白无故地瞧不起人!”
程澍礼纠正:“鬼。”
“......”棠又又怒喝:“你少平白无故地瞧不起鬼!”
趁着她在对面抓狂的功夫,程澍礼微笑着低下头,用倒茶的姿势掩去瞬变的情绪。
刚才他几次刻意而为,想通过言语激怒棠又又,然而全程屋外风雨没有什么变化,可见虽然异常与棠又又有关,但她并不会因此作恶,只要他循循善诱,就一定能找到真正的解决办法。
这下程澍礼明白了,之前棠又又摆出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其实只是情急之下的伪装,实际上她心思浅的一眼就能参透,时不时还会露出些同龄人类的小脾气小模样。
可一想,人类像她这样二十出头的小姑娘,个个活力四射青春洋溢,有朋友,有生活,还有各种各样程澍礼想像不到的社交和娱乐手段,而棠又又却年纪轻轻就这么死掉了,所以程澍礼打心底有点可怜她。
他扬下手里茶壶:“要再来点吗?”
棠又又拒绝:“太苦了。”
“你喜欢吃甜的?”比如蛋糕汤圆什么的。
她眉眼弯成月牙:“嗯!喜欢吃甜的!”
程澍礼还要说什么,手机突然一阵铃声,十点四十五的闹钟,到了该洗漱上床睡觉的时间。
碰巧,线香燃掉最后一节灰烬,棠又又恋恋不舍地飘到半空中。
她离开时,程澍礼放心不下地叮嘱:“松里峰那边的中药过几天要收割,不能淋雨,那边你别过去。”
棠又又没有接话,只站在窗边定定望着他,程澍礼以为她不乐意,想想道:“两瓶可乐。”
月光清清冷冷地照进来,毫无阻碍地穿过棠又又的魂体,落在程澍礼的脚边,地面像是下了一层白霜。
半晌,程澍礼听见棠又又很轻的哦了声。
棠又又走后,雨停。
程澍礼简单冲了个澡准备上床休息,走过餐桌时他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晚上吃汤圆的碗勺还没收拾。
墙上挂钟正正指向十一点,程澍礼在先洗碗还是先睡觉的这种关乎习惯与教养的斗争中犹豫三秒,选择遵循内心深处的那份秩序感,他径直迈向床边,掀开被子躺下,双手交叠平放在胸前,安稳滑进梦乡。
十几分钟后,床上的人猛地掀开被子。
他三两步跨到桌边,又三两下将碗勺收拾好,拿到厨房水槽迅速冲刷干净。
整理完毕后,程澍礼再次回到被窝,长舒一口气,这才心无旁骛的睡去。
棋山里,黑夜浓的像是一团化不开的墨,青石板路上的路灯已经停止工作,棠又又独自坐在高大的树杈上,两腿自然下垂,树叶随风摆动,在她脚背上游来游去。
棠又又面无表情地看向远处几间房屋,直到最后一盏灯也熄灭,她漠然地挪开目光。
离大树不远的屋子里,女人在不停急促地咳嗽,她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男人急切地关心:“好端端的怎么又咳嗽了,又下雨了吗?”
说着,他将窗户关紧,隔绝了女人大半的咳嗽声,却挡不住那句咒骂:“这鬼天气。”
棠又又仰头看向天空,月亮已经不见了,万山被罩在一片水雾之中,显得迷离又萧索。
她飘起来,无声无息飘向大山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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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程澍礼顶着一头阴郁开门,外面暴雨倾盆,山间冷风尽数灌入吊脚楼,寒气逼人冻得他打了个颤。
他眼神一转落向几米开外,棠又又屈膝坐在窗下悬台,两只小奶狗窝在她裙摆边酣眠,她躬身缩成一团抱住自己的小腿,眼睛看着大山又落不到实处。
程澍礼抬步朝她走去,棠又又听见声音转头,半边脸颊轻搁在膝盖上,眼中一片落寞。
她语气淡淡:“你帮我找到我的坟,这里就能恢复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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