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的第一天,程澍礼就见识到了五子顶气象站的艰难。
站里目前在职员工仅有五人,而除了老站长金广睿,待得时间最久的竟然是食堂做饭的蔡叔,至于剩下的两男一女,老金形容是拆了东篱补西壁——穷凑合。
男生叫卓客,之前在农业局工作,两年前就被调过来这边负责农情调查,女生梁晶晶的情况则跟程澍礼很像,过来研究异象的,不过她是被从市自然资源局调过来,据她自己说,是因为得罪了领导才被下放到棋山的。
而阿尧呢,去年才大学毕业,尚未有太多经验,所以老金特意让他当程澍礼的助理,为的就是让他能多学东西。
老金还说,之前也招过几个研究员,但都因为嫌弃气象站建在山上,每天要爬上爬下的吃不消,没多久辞职了。
可能这理由已经跟人说过太多遍,又或者别的什么,老金说话的时候很不自在,目光微微躲闪,以至于程澍礼看他时忍不住带了一丝怀疑。
接着,老金话锋一转,他忐忑地摸着自己的膝盖:“程教授,真是麻烦你了啊。”
程澍礼说:“应该的。”
刚一说完,老金骤然一声怒吼:“梁闪闪,你又早退!”
程澍礼闻言转头,不远处的梁晶晶收起猫腰鬼祟的冲锋姿态——如果忽略她偷感很重的表情——直挺挺地站起来,翻了个大白眼:“梁闪闪早退关我梁晶晶什么事!”
老金恨铁不成钢地把她拽回去,小声嘀咕:“知道你嫌食堂饭菜不好吃,但一周五天班你往外跑四天,让蔡叔脸往哪放!”
梁闪闪犟着个圆圆脸:“那我在的那天您在哪呢?”
“......”老金一时语塞,对程澍礼尴尬地笑了下,随即说:“程教授我还有点事,您先自己转转,有问题叫阿尧啊。”
等两人走后,程澍礼站在空地上打量周围的环境,一片静默后,身后气象站里传来卓客的暴喝:“梁晶晶!你把羊肉粉给我放下!”
梁晶晶呼哧呼哧嗦粉:“老金给我的,你找老金去。”
“老金头!”蔡叔拎着大锅勺从厨房里冲出来,旋即像阵风一样刮进屋里:“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昨天偷偷去老乡家烫火锅!”
阿尧补刀:“酸汤的!”
程澍礼:“......”
一晃半个月的时间,程澍礼基本适应了五子顶气象站的工作,也终于在百思不得其解之下,拨出去一个电话。
可那头的人明显不想接他的电话,声音里满是幽怨:“放。”
程澍礼口吻不温不火:“雨天综合症会不会引起幻觉之类的精神问题?”
“比如?”
“看见鬼。”程澍礼认真道,接着他又补充:“和鬼说话。”
景祎历经长途飞行又写会议材料,累得要死终于才睡下不到二十分钟,被一个电话吵起来已经处在爆发边缘,听到的却是这么有病的问题,她觉得自己离猝死不远了。
她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您知道现在几点吗?”
因为一直以来的工作习惯,程澍礼每天都会提前一小时到达工位,所以他看都没看地说:“北京时间八点。”
景祎脾气快压不住了:“我说的是意大利时间。”
“你什么时候去的意大利?”
“您但凡尊眼受累一下,看看我发的微博就知道。”景祎热爱生活也喜欢记录生活,会将去过的每个城市都标记在网络上,留下自己存在过的痕迹。
程澍礼被噎了下,没有说话,紧接着景祎又冷飕飕地说:“哦对我忘了,您老的像是古庙古树上古老的快死了的蜘蛛,上不了网的。”
她在嘲讽他,嘲讽他不开通微博也不注册短视频,嘲讽他生在科技时代却只爱看书喝茶做研究,除此之外生活寡淡的像个和尚。
其实如果不是为了工作,他大概率也不会用微信。
“你就说会不会?”程澍礼看见从外面进来的卓客,想尽快结束这场对话。
景祎:“不会。”
“好的。”得到答案后,程澍礼真诚问道:“你突然跑去国外是为了躲李多聿?”
电话那头传来水杯的摔裂声。
“程澍礼我去你——”
心满意足的程澍礼果断挂掉电话,也挂掉来自大洋彼岸的破口大骂。
羊肉粉十级爱好者卓客正坐工位上稀里呼噜地嗦粉,听见他电话打完,赶忙说:“程教授,你等我吃完咱就出发。”
程澍礼:“不着急。”
按规划,今天卓客要带他到各个试验田实地考察。
试验田在烂木等山脉第二高峰松里峰的一处斜坡,从棋山抄近路过去,一路草木葱郁,林间日光洋洋洒洒。
到达中药种植基地,负责人简单介绍了这块川乌种植的情况,程澍礼一边听,一边仔细查看土壤墒情监测仪,各项数据都显示正常,如无意外,这片试验田将迎来大丰收,明年可以流转土地扩大栽种面积。
然而负责人没有想象中的喜悦,而是不停追问程澍礼:“这两天会不会下雨?”川乌要过几天才能收割,如果下雨,很容易发霉变质。
程澍礼看完所有监测仪才回答:“从目前的数据看,不会。”
“确定吗?”
“气象学没有百分百的确定,但大概率是晴天。”
才刚说完,背后的风杯呼呼作响,紧接着,几人被一阵刺骨的寒潮所包围。
黔西南州地处亚热带季风区,全年气温波动振幅较小,虽然各县市存在差异,但烂木等四季分明,气候温和,夏季也不是滇黔准静止锋的活跃季节,按道理说,现在不该是降温的时候。
卓客被这寒意冻得打个哆嗦,他嘀咕:“靠,又来了。”
“什么又来了?”程澍礼侧头问。
“天气啊。”卓客笑了下,“你看太阳这么大,温度说降就降,解释不清就只能报异常呗。”
程澍礼问阿尧:“以前也有类似现象?”五子顶给他的资料里没有寒潮的记录。
“有,但是它们都太快了,而且是区域性的,能记下来的不多。”
阿尧嘴上说着,手里的笔没停下来过,他赶紧将今天的现象都记下来,但仍旧和往常一样,监测仪上的数据没有任何异常。
如阿尧所说,寒潮很快过去,四周的温度再次变得燥热。
看着毫无反应的监测仪,程澍礼对负责人说:“能不能把这块试验田近两月所有监测仪的数据给我一份。”
负责人说:“可以,待会儿我汇总下。”
然后程澍礼又让阿尧回去后,将这附近现有的气象记录全部找出来,他要对照着监测数据一一核实。
看他如此紧张的安排,负责人再次确认:“真的不会下雨吗?”
“不会的。”卓客拍拍手上的泥土,然后扬手一指对面山头圆圆的高积云,“放心吧,天晴着呢。”
程澍礼默不作声,他看向远方,青山连绵不绝,衬着大片透亮的云天。
看完这处,卓客跟程澍礼赶着去水稻试验田,阿尧回气象站整理数据。三人在棋山的半山腰处分开,阿尧往上,程澍礼两人往下。
越往山下走,芦笙大鼓的声音越敞亮,绕过一处弯,视野逐渐变得开阔,随之映入眼帘的,是几十张沿着石阶旁空地摆放的长桌,桌上摆满了腌鱼腌肉和特色食物,穿着黑底绣花民族服饰的客人们坐在树下推杯换盏,旁边林子里有人载歌载舞。
来这一个月,程澍礼几乎早出晚归,跟晨星夕月相伴,除了五子顶气象站的同事,他还是头一次在有仙寨里看见这么多人。
一路下来,卓客脸上的笑就没停过,一直在跟相熟的村民打招呼,他跟程澍礼解释:“寨里的姚寨老今天嫁女儿,设的长桌宴。”
程澍礼边听,边礼貌地回绝了旁边男人递过来的一杯米酒。除去家中长辈寿辰,他滴酒不沾。
劝酒的男人不依不饶,吱吱呀呀说了一堆程澍礼听不懂的话,固执地将酒杯往他怀里送。卓客过来解围,他不知道跟男人说了几句什么,对方看眼程澍礼,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然后捧着酒杯招呼别人去了,顺带拦下几个要过来劝酒的人。
见状,程澍礼好奇地问:“你跟他说了什么?”
卓客看他一眼,哈哈大笑:“这里的村民都朴实好客,办喜事儿的时候图个热闹喜欢劝酒,所以你那么直接地拒酒肯定不行,我只好跟他们说咱们下午还要上山咯。”
程澍礼不解:“喝了酒不能上山吗?”
“要不说怎么叫有仙寨呢。”卓客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这山上可是有仙女儿的。”
不同于五子顶仙人统一的说法,有关仙女的传闻存在各式各样的版本,都是从寨子里的老人口中传出来的。他们常常聚在山脚下的花桥,坐在两边桥栏的长椅谈笑风生,这些故事随着潺潺河景一起悠扬流淌。
从前,卓客背着笨重的仪器路过,歇脚听过一嘴。
在有仙寨还是无名小村时,四处都是浩瀚无垠的深山老林,人一进去就像钻进迷宫的无头苍蝇,轻易找不到出口,所以那时采摘山货的村民必须要三俩结伴,再叫上年长有经验的长辈才敢进山。
某天,村里一户人家的孩子走失,全村村民上山找了好几天都没踪影,就在家人快要绝望的时候,有人在离村落最远最荒凉的山峰上,看见孩子安安稳稳地坐在一块石头上。
奇怪的是,消失了几天的孩子既不渴也不饿,还一直说有个姐姐在陪着他说话,而那时人们看见的他的身边,除了树还是树。
顿时间,村里流言四起,成了众人茶余饭后热议的话题,有人说他是中邪了,有女鬼要勾他的命,有人则说是山里的仙女保佑了他,各种议论和猜测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难以平息的风暴。
也有人想从孩子嘴里套出更多的话,可过了几天,孩子对那段经历的记忆慢慢变得模糊,好似这事儿从来没发生过,仿佛只是一场梦魇,所以再提起时,人们更倾向于认为,这完全是小孩子极度恐惧时产生的幻想。
直到后来,乡村合制要给寨子取名,老一辈寨老想不出其他,忽的想起这个传说,便报了个“有仙寨”的名。
纵然卓客说的煞有其事,程澍礼也只是轻笑,摇摇头继续往山下走。
卓客咂了咂舌:“不过咱这地盘确实有点邪乎。”
“邪乎?”程澍礼面色一变,但那也是短暂的一秒钟,很快他又恢复成冷静的样子:“为什么?”
“站长没告诉你?”
程澍礼正准备说话,忽然头顶几点湿意,雨滴从树叶的缝隙里掉下来,落在地面的粼粼碎光上,砸出铜钱大小的水印。
卓客立刻掏出手机,打电话给中药基地的负责人,通知他们赶紧趁雨小抢收川乌。
“我们这儿没下雨啊。”对面的负责人一头雾水,“太阳还大着呢。”
挂掉电话,卓客跟程澍礼对视一眼,很快明白了什么,他耸下肩膀,无可奈何又习以为常。
两人到就近的一处村民家躲雨,身穿五彩绣花服装的老妇人坐在里屋,侧身迎光,弯腰伏在绣架上刺绣,在她旁边,白胖的小男孩趴在凳子上,一手做试卷一手往嘴里塞蛋糕。
门口,程澍礼坐在石凳上低头看手机。
卓客问:“怎么样?”
程澍礼说:“没变化。”卫星云图显示一切正常,没有明显降雨指征。
“所以我才说邪乎啊。”说着卓客掏出一根烟准备点上,突然记起山里不能抽烟的规矩,他忙将烟和打火机收起来,继续跟程澍礼说:“你看刚才咱们在试验田,还有这说下就下的雨,一个赛一个的怪,而且怎么查都查不出来,不邪乎吗?”
说到这他停了下,压低嗓音道:“而且就为这事儿,咱站长还专门找过道士。”
程澍礼皱眉:“道士?”
卓客一看他这茫然的表情,就猜到是老金不好意思说。
他无所谓,没三两句把老金那点子事儿全抖落出来:“就你来之前的半年,老金回家探亲时,听人说有个叫‘天涯道人’的高人能驱邪,拖了许多关系请来的。”
到今天,他还记得当时的场景——那道士手里拎一斑驳老酒葫芦,好一番威风之后举起葫芦畅饮,然后喝急了,嘴边呛出两绺啤酒沫子。
一问才知,其实是因为那道士好酒却酒量差,就只能喝勇闯天涯,所以自居“天涯道人”。
“什么天涯道人,就他妈是一酒蒙子。”卓客语态讥讽,“当时站长不死心,问他山区异象可有法解,你猜那酒蒙子怎么说的?”
程澍礼:“我猜他没说出什么有用的话。”
卓客哼哼:“他竟然说要破财免灾!”
当他说出“破财免灾”四个字时,现场所有人面面相觑不敢说话,再看老金,脸都被气歪了,最后是强忍着脾气,让卓客把人连哄带赶地送下了山。
这事儿说起来真的丢人,任谁听了都是笑话,那老金本人必不可能主动提起,尤其是在程澍礼这种高级知识分子面前。
程澍礼反过来问卓客:“你信这个?”
卓客一挑眉梢,接着撩开外套下摆,腰间工作证的透明保护套里夹着张黄色的平安符,还有他手上绕了好几圈的佛珠,个中意思不言而喻。
放下衣摆,卓客语气惆怅起来:“我说句话你别多心,知道你要来大家都挺有信心,也希望能查出个所以然来,但有些事儿,容不得我不信。”
正如老金在这工作了十几年,用尽毕生的专业知识,请教了所有渠道能联系到的学者,最终事实逼得他只能尝试这条看起来荒诞的道路,也比如现在,卓客站在屋檐下,他望着仍旧灿烂的天空,摊手仰天长叹:“因为除了是鬼,我也没法解释这东边不下西边下的雨。还有西南方向那个没人敢去的荒山,一年四季都在下雨,别提多瘆人了。”
话没落地,霹雷倏然划过长空,闪电像是一条猛烈抽甩的皮鞭,撕裂出千万道的光痕,映照出卓客森白惊悚的表情。
他忙不迭扇自己嘴巴:“百无禁忌百无禁忌!”
这些荒诞的说法程澍礼自然是不信的,可如果说,真的是鬼呢?
身后堂屋里,试卷被一阵邪风卷到地上,小男孩起身去追,他走过去刚要去捡,忽然又是一阵风,卷子又往前飞,他连忙再追,几次下来都没追上,小男孩急得直哼哼。
始作俑者双手抱臂跟在他身边,脸上满是幸灾乐祸,然后她眼睛一转不知道看见了什么,笑意猛然僵在脸上。
半天没听到程澍礼接话,卓客觉得奇怪,顺着他视线看去,小男孩正追着试卷满屋跑,卓客转头叫程澍礼:“喂,跟你说话呢,走什么神儿?”
“没什么。”程澍礼嘴上回答他,眼睛却直直看的棠又又,她正鼓着腮帮子,大口大口地朝着卷子吹气,卷子落到卓客脚边,他顺手捡起来还给小男孩。
游戏被人打断,棠又又隔空狠瞪了眼卓客。
卓客猛地浑身打个寒战。
收回视线,程澍礼站起来,“走吧,去水稻田。”
卓客啊了声:“还下着雨呢!”
“我怕发生比淋雨更糟糕的事情。”说完程澍礼先行一步迈入雨中,背影显得有些急切。
卓客快步跟上去:“你说田埂被水冲开啊,这种程度的雨还不至于。”
林路上,细雨如丝,人影悠长,两人的交谈声在雨雾里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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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察完各个试验田,程澍礼连着加了三天班,将考察结果整理成完整的报告后,他要批改学生交过来的论文。
下班后程澍礼没去食堂,阿尧打了一大碗甜汤圆送过来,但是程澍礼忙到忘记吃。
深夜,偌大的气象站办公室里,只剩他一人,头顶灯光无声蔓延,室内落针可闻,窗外偶尔传来几声草丛里的虫鸣蛙叫。
不知改到第几份论文,程澍礼摘掉鼻梁上的眼镜,扔到桌上,倍感疲倦地摁了摁眉心。
还是那句话,学成这样可不成啊。
看眼时间,已经九点半,程澍礼合上笔记本装进电脑包,将桌上的东西一一整理归位,起身准备离开。
一瞬间的功夫,窗外下起小雨。
熟悉的窒闷席卷而来,程澍礼抬眸望去,雨水砸在透明的玻璃上,绽成一朵朵水花,又凝成一股细流,扑簌簌地往下坠。
放下电脑,程澍礼复又坐回原位,眼神平静地看着空无一人的前方。
他声色无澜:“出来吧。”
话落,几米外的办公桌下,棠又又缓缓探出一个脑袋。
她嘴巴微张,眼睛滴溜来滴溜去,先是观察了下程澍礼的脸色,见他风平浪静的模样,才渐渐弯起眉眼,扯出一个讨好的笑。
程澍礼坐在那,唇线绷直,眸光幽深地看着她,不说话。
棠又又“嗖”的一下飘过来,整个身体伏在程澍礼的办公桌上,眼巴巴盯着对面的人。
她眨眨眼睛,笑得没脸没皮:“程教授,好人儿,赏我一碗甜汤圆吃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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