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看见什么啦?”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程澍礼和女鬼同时转头看去,阿尧端着饭菜走进屋子,他边走边用眼睛扫了一圈屋子,最后疑惑地看向程澍礼:“这屋里有什么东西吗?”
他的目光里只有程澍礼,没有表现出惊恐或任何异样,所以程澍礼内心猜测,阿尧看不到自己身边的女鬼。
他沉住气,瞥眼正在桌沿上爬行的黑色小虫,问阿尧:“那是什么?”
阿尧将东西放到桌上,低头一看,“哦”了声回答:“这个啊,这种虫子在我们这叫土蝽,一般山里下雨的时候就会出现。”
说着,他将虫子捉在手里:“您怕虫子啊?”
阿尧说话时,这边的一人一鬼还保持着那个姿势,女鬼凶神恶煞地瞪着程澍礼,突出的眼球挤出畸形的形状,几乎撑爆她那瘦瘪的眼眶。
然而程澍礼却恍惚能感觉得到,扣在他脖子上的那股力道在慢慢减弱,许是女鬼也发现了这一点,她身体猛地靠近,试图以此来威慑程澍礼。
眉目间淡淡的慌乱盖住她的愤怒和阴森,可眼里的恫吓半分不减,程澍礼望一眼女鬼,回答阿尧的话:“不是,就是看见了好奇。”
阿尧没想太多:“那你快吃饭吧。”
“我歇会儿就吃。”
“行,那我就先走了。”
“嗯,谢谢。”
阿尧一走,女鬼便松开手,不过须臾,她又变回开始的白净模样,眼神一并变得平静而从容,丝毫不见刚才那副恐怖嘴脸,也没再向外散发危险信息。
面对这变化,程澍礼虽心有余悸,但到底也是见过世面有过见识的人,他面上已不似之前震惊,而是静静坐在椅子上,望着几尺开外的女鬼。
女鬼也在默默打量他,眼神带着试探和不解。
“你是鬼?”依然是程澍礼先说话,他直奔主题,虽然他心里不这么想。
女鬼点下头,干脆承认,接着她反问:“既然你没死,为什么能看见我?”
这个问题程澍礼无法回答,他摇摇头,事实上,作为一个严格求真的研究学者,他比这女鬼更想弄清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首先他要知道对方叫什么:“你们变成鬼之后,还有名字吗?”
“又又!”提起这个,女鬼的眼睛亮了一瞬,因为这是漫长的岁月里,第一次有人问她的名字,她几乎喊出来:“我叫棠又又!”
程澍礼礼尚往来:“我叫——”
“程澍礼,我知道!”棠又又抢过他的话,声音响亮而活泼。
“你怎么知道?”程澍礼有些诧异。
棠又又指指上面:“欢迎你的横幅在大门口都挂了好长时间了。”
会意后,程澍礼有些尴尬,五子顶气象站的人这番作派,是真的把他当作能够帮助撤站的救命稻草,而这也是程澍礼此行最大的担忧。
但眼下,程澍礼无暇去管这些。
他再次观察起棠又又,从上到下,从头发到光着的双脚,除了那身不同寻常的衣服,她身上没有任何能透露其他信息的东西,也是这时,程澍礼才察觉她脚上的血迹已经不见了。
于是他大胆推测:“你是民国人?”
“不记得了。”棠又又前一秒还鲜活的表情倏然变得迷茫,“死前的事都不记得了。”
“那你......”程澍礼欲言又止。
棠又又眨眨眼睛,很认真地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即便是无神论者,从小到大,程澍礼也听过不少诡谲离奇的鬼神故事,那些故事里的鬼怪要么青面獠牙,要么妖冶美艳,可无论哪种描述,无一不来自人类的想象,作不得数,程澍礼大多听过就罢,他不信有鬼。
所以如今眼前出现个半真半假的,程澍礼第一反应是弄清对方的来源和形成原因。
他问:“你是怎么获取能量的?”
棠又又“噗嗤”的笑出来,看他这样,是把她当成聊斋里勾引白面书生的女妖精了?
这是个无用的问题,但好不容易有人跟她说话,棠又又玩心大起不愿放过这个机会:“吸美男子的阳气啊。”
她故意朝程澍礼抛去一个魅惑的眼神,语意耐人寻味:“我看你就长得很撑投。”
程澍礼沉浸在思考当中,大脑自动忽视她的戏谑,只继续问:“你能摸到你自己吗?”
没得到回应,棠又又也并不在意:“能啊。”说着,她拍拍自己的脸,然后低头看了看手心。
程澍礼:“活人呢?”
“偶尔可以,但活人碰不到我。”
“偶尔?”
“像刚才那样。”她指指程澍礼脖子。
“......”
“那你的脸?”因为觉得冒犯,程澍礼的语气有些迟疑。
棠又又不以为然道:“情绪激动就会变成那样,可能是我死时候的样子吧,吓到你了?”
“没有。”
程澍礼稍低下头,盯着她脚边的地面,脑海中思索着两人刚才的对话,想在里面找到什么突破口。
雨点扑到屋顶上,更衬的屋里死气沉沉。
“欸!”隔半晌,棠又又打断他,脸上有些被冷落的不悦,“你没别的想问的了?”
“有。”程澍礼抬头,指着桌上的蛋糕问:“为什么你能碰到它?”
“你点香了。”
话落,最后一截香灰掉进香插,香火如落日垂山般熄灭了最后一抹光亮。
棠又又再伸手过去时,指尖轻轻放到阿尧送过来的饭菜,如同穿越虚幻的薄雾,怎么抓也抓不起来了,她望着近在咫尺却触不可及的食物,轻叹了声气。
回忆起上次能碰到食物,要追溯到几十年前,村里的一个老毕摩点的香。自从那老毕摩仙逝后,棠又又便独自游荡在有仙寨,虽然这里的人都是少数民族,平日有不少祭祀节日,可每当那些袅袅香烟升起的时候,她都碰不到贡品,自然也就无福消受。
至于为什么今天又能碰到,飘了这么长时间,棠又又早不在乎了。
见她神色落寞,程澍礼忍不住问:“你还饿吗?要不要再吃点?”
棠又又摇头:“我感觉不到饿。”
虽然在特定情况下能吃东西,但实际上除了味觉,她没有任何人类的感受,而所谓的味觉,也不过是吸了那些食物里的精气,比起真正活人吃东西的感受,到底大相径庭。
程澍礼蹙眉:“这香有什么奇异之处吗?”
“你问我?”棠又又一脸看傻子的表情,但她还是问:“谁给你的香?”
程澍礼说:“一个朋友。”
赠香的朋友名叫景祎,是位世代相传的中医,她当初用中药调香时便说过,程澍礼这雨天抑郁的毛病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没法儿根治,只能用这些方法缓解。
但他用了好几年线香,招鬼,今天算头一遭。
棠又又忿忿不平:“有朋友真好。”
“那你体内还有人体的内脏吗?”程澍礼跟着问她。
“没看见过。”说完,棠又又脸上骤然露出一个顽劣的笑,“要不你帮我看看!”
没等程澍礼接话,棠又又再一次冲他直飞过来,将自己下半身盖到他脑袋上,那一瞬间,程澍礼连忙紧闭双眼,腰背僵直向后仰去,大气都不敢出。
哪怕对方是鬼,程澍礼也谨记着非礼勿视。
“你快看看有没有呀!”棠又又来回扭动身体,兴奋又好事地逗他。
明知没有任何实体触碰,可整个过程,程澍礼都仿佛感觉那裙摆在耳边摆荡,所以他只敢死死闭着眼,别过脸一声不吭。
看他这般避之不及的样子,棠又又瘪下嘴巴,觉得这年轻人真没意思。
她向后掀开身体,出声嘲讽:“这么讲礼节懂礼貌,山东人啊你是?”
听见声音远去,程澍礼的眼睛先是掀开一条缝,确定棠又又站在前头,才敢睁开双眼,他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祖上......祖上确是山东人。”
“呆子。”棠又又嘟囔了声,游荡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撞上个能说话的,却是个老古板,一点都不好玩。
她转身要飘走。
程澍礼登时急了:“等等!”
飘到窗边的棠又又回头怒吼:“干嘛!”
程澍礼站起来,满眼都是殷切:“你还没告诉我,阳气是某种自然界的未知能量吗?”
棠又又定在半空,差点被他气笑。
紧接着,程澍礼又问:“你现在又是什么形态?气体?还是我们人类没有发现的形态?”
他喋喋不休地抛出一个又一个问题,一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彻底将棠又又的耐心耗罄,她理也不理地转过身去。
情急之下,程澍礼大步向前,遵循本能一把拽住棠又又的胳膊,窗外一声炸雷,轰如万钧震破苍穹——
棠又又凝在半空,转头低眼,难以置信地看着抓住自己手腕的男人。
那一刹,程澍礼同样心脏狂跳,只是他还未曾真正察觉,唯余风雨,山川大乱。
窗外雨势瓢泼,狂风在山谷间咆哮肆.虐,房子里,一人一鬼无言相望,仿佛被命运的巨手同时按进一个无形的玻璃罩中,时间在这一刻静止,空间变得既陌生又充满未知。
程澍礼急切地问:“你要去哪里?”
此话一出,棠又又回过神来,她甩手破口大骂:“你有病吧!拿我写论文呢!”
程澍礼想要解释,可才张开嘴,只见棠又又手掌一挥,一捧凉水迎面泼进他的眼睛口鼻,水从他的头顶淌下,流过他的眉梢、鼻梁,眼前世界变得模糊不清。
等再睁开眼,屋内只剩程澍礼一人。
他站在原地,仔细回忆棠又又说过的话,将细枝末节都清晰地刻在心底。
可无论如何复盘,程澍礼心里始终悬着一丝怀疑,因为这打破了他三十年来的认知,而桌上留着指印的蛋糕,在不断提醒他这一切的真实性,告诉他这不是梦。
不知隔了多久,外头风声息止。
他推开房门,雨已经停了,远处奇山兀立,峰峦起伏,天边悬着一轮圆月,水洗过的澄澈明亮,月辉洒在山坡,山野草木里的鸟兽虫鸣嘈杂而微弱。
这场雨来得快,走得也快,好似刚才那个贸然闯入的女鬼。
来到有仙寨的第一天,程澍礼打破了十一点必须上床睡觉的规矩,一夜未眠。
他从网上下载了初高中乃至大学的所有物理教材,搜寻了近十年国内外的高精尖论文。
现代物理学大厦已经建立得十分牢固,程澍礼找不到一丝缝隙,更不知道棠又又到底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他苦思冥想没有结果,心底想着等再见到棠又又,一定要找她问个清楚。
但接下来半个月,棠又又都没再出现。
毕摩,彝族传统宗教的祭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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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场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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