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该怎么跟你介绍这所特殊的“医院”呢。
看过《唐顿庄园》吗?对,就是那样的结构。
基本上是十七世纪詹姆斯一世风格建筑,据说当年英国大兵在这里建军事基地的时候,这座建筑的设计者专门按照他们的议会大厦设计的,我爸居住的二楼走廊里都是三根一组的“束柱”,这些高耸的竖向线条无一不在展示着“哥特风”——这种哥特风贯穿每一个角落,连顶部的阁楼都不曾放过。
阁楼,从来都没看见谁上去过。
站在通往阁楼的台阶底部抬头望上去,细细密密足足有五十级台阶,那扇仿佛永远都不会打开的木门上,有很多金色细巧的装饰,像极了洛可可风格——大大的锁链横在台阶的最底部,锁链上的大锁头同样是造型奇特,丑陋的怪物趴在那锁头的顶端,仿佛是施了魔咒一样,谁越过,谁就会大难临头。
有时候我悄悄溜去那扇门旁偷偷地坐一坐,特别是夜晚,我甚至听见过里面有孩童的嬉笑声——所有的人都说我患了很严重的耳鸣症。
那种只属于很小很小的小孩子才会发出的“咯咯”声,天真烂漫,响彻整个屋顶。
白衣天使们都说我胆子大,唯独喜欢在夜晚,在这一座城堡一般的庞大建筑物里,像个幽灵,走来走去。
爸的气色越来越不好。
照例,我把这一周的见闻讲给爸听。
“琼还好吧?”
“哪有时间看着他。”
“多照顾他。”
提起琼,爸总是这句话——多照顾他。
爸从来不会问起妈,关于妈最近的身体、最近的工作,一切的一切,他仿佛都没有兴趣。
但他总会提起琼。
可是为什么要我照顾那个脑子总是不开窍的琼呢?爸从来都没说起过原因。
“明早天不亮就开大门,记得不要错过哦。”
“知道了”。
“晚安,简。”
“晚安,爸。”
夜深了,脑袋里都是刚刚和爸絮絮叨叨的事情——这样的絮絮叨叨真是温暖极了,它提醒我还活着,我爸,也还活着。
刚要入睡,听见爸剧烈的咳嗽声。
天不亮我就醒了,走廊里那个看门人的脚步,还是把我如期吵醒了。
也好,再晚一些,我怕是出不去了。
我看看仿佛才沉沉睡去的爸,不忍心打扰,蹑手蹑脚出了门。
大铁门正在缓缓打开。时间掐得刚刚好。
白衣天使们推出来几个垃圾桶,上面蒙着惨白惨白的塑料布。听我爸说,那是医院的医用垃圾。
反正只要是医院,一切的一切都会是白色的。
还没等我看清,那些垃圾桶就以最快的速度被推上了一辆通体黑色不透明的大卡车,很快,空空的垃圾桶又被推下来。
我飞快地穿过了马上就要合拢的两扇门。
据镇上的叔叔阿姨们讲,我从一岁多刚刚会走路,就已经会从家门口跌跌撞撞地走过来看我爸了。
那时候我妈和现在一样忙,好久才会带我来一趟看爸,但是从第一次来,我就记住了路。
镇上的人都说——这孩子逆了天了。
听说那时候不过几百米距离的路上,不断总会有路过的人友善地把一个跌得浑身是土的小女孩抱起,帮她拍拍身上的土,兜里有糖的还会塞一个糖块,于是小女孩抹抹眼泪继续踉踉跄跄赶路。
现在想来,那个倔强的、只有一岁多的小女孩,该是何等的勇敢啊。
从认识看门人那天起,他就凶巴巴的。
每个周末的夜晚,但凡我无视医院的明文规定留宿在我爸那里、早上偷偷溜出去的时候,都无比希望那个两扇门之间的门缝能慢一点合上,甚至幻想过他故意磨磨蹭蹭给我留着门缝。
然而怎么可能。
每次看到他那拧巴的脸,我都不得不再次相信:他巴不得我被院长抓住。
从来没有见过院长,我爸说,这里的病人和白衣天使们,都没有见过院长,可是白衣天使们还是会偶尔说——“这是院长说的”。
5
每次从爸那里离开,都是这样昏蒙蒙的大清早。
街上的人特别少,想着还在熟睡的爸醒来就看不到我了,还有爸昨夜像要把整个肺部都咳出来的声音,心里低落极了。
我悄悄溜进家。
今天是周末,“女强人”还没有醒。
胃痛,倒了杯温热的水,喝下去感觉整个胃部终于温暖了一点。
走近窗台,我仔细打量了一下那盆兰花,我妈打理得还真是细致,连每一片叶子都精心地擦拭过,那兰花的叶子,甚至泛着绿油油的光——想都不需要想,我把剩下的热水倒了进去。
然后爬上床,沉沉睡去。
“简!简!”
窗玻璃被敲得震天响。
我一骨碌滚下床,几乎一个箭步冲到客厅的窗前。
我家的客厅紧紧临街,小时候,我最喜欢趴在这里看街上的人来人往。
家里太寂寞了,寂寞得听得到头发丝掉下去的声音。
曾经因为慌慌张张从椅子上爬下来,我把我妈的兰花碰掉在地上,青花瓷的花盆被摔得稀碎,看着那平日里高傲的兰花无辜地躺在地上,我竟然想笑出声来。
忘记那是几岁时候的事了,那时候从屋内看窗外,我还需要爬上餐椅才办得到。
那是我妈第一次打我——她重重的拍了一下我的后背。
我被打愣了,望着她嘴里碎碎念心疼地捧起兰花的样子发呆。
好像就是从那一刻起,我开始觉得我妈不是我妈,她只不过是——那盆兰花的妈。
窗玻璃上印着一张姣好的脸庞,那脸庞里呼出来的热气,几乎要把整个玻璃都“雾化”了。
是迪子,我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
“快!琼挨打了!”,她又加急一般使劲敲玻璃。
我打开门,睡眼惺忪。
“你还没睡醒吗?快!”
“能不能让我省点心。”淡定地拿了衣服,却用夺门而出的速度一路狂奔,我迅速把迪子甩到了身后。
镇上有一座很漂亮的小白桥,是通往火车站的必经之路。
从我家跑过去,只需要七、八分钟。
还是晚了。
琼皱着眉头坐在桥下,脸上挂了几滴脏泥巴混合着泪水的小珠子,半个屁股已经沾到了从身旁流过去的河水。
“不会还击吗?你是受虐狂吗?”
我大怒着一把揪起他的衣领。
琼委屈地低着头,正眼都不敢看我,一声都不敢吭。
他从来不敢正视别人的眼睛,你越是大声,他就越是要低头,仿佛认定了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罪人一样,出了什么事,都是自己的罪责。
藏青色带条纹的小西服很漂亮很贴身,可惜,都是泥道道了——刚刚错过了怎样一场对他的折磨,我拿脚都能想象到。
“他还小!”上气不接下气赶过来的迪子使劲拽了我一下,好像生怕我愤怒的动作伤到了琼一样。
“小吗?!十一了!不长个子而已!”
我使劲拍打着琼那看上去做工考究的西服上的土,却发现已经于事无补——西服已经被地面蹭破了,那种根本无法修补的“破”。
“你不是有的是票子吗!”
这最后一下根本毫无意义的拍打,我几乎用了十分之八的力气。
“我…… 我想给简……给你吃……吃早……”琼的口吃病又犯了。
我就烦他的口吃,越着急,越口吃,一副完完全全拯救不了的样子。
“等让我捉到这些人的,我饶不了他们。”我的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一样,没有睡醒的双眼挂着血丝,我猜我当时的样子凶极了。
为了琼,从小到大,我打遍了所有敢动他一根毫毛的人,就因为我爸的那几个字。
“肯定是那些家里快要没有票子的人!”迪子说着蹲下身来,用手帮琼整理着他原本涂了定型啫喱的头发——他妈就喜欢把他搞成油头粉面、弱不禁风的样子。
一向油光锃亮的小分头已经裹上了泥巴,惨不忍睹。
“汤琼!看着我的眼睛,深呼吸!记住!票子!没有你自己重要!没有!”迪子又母性大发。
“给……给了……最后……还是给了。”琼委屈地用手抹了一下眼睛,我和迪子才注意到,他已经成了“乌眼青”,下巴也一直在滴血,那种模模糊糊露出了白骨的滴血。
“笨蛋!早给还至于挨打吗!守财奴!”
我厌倦了一次又一次给琼收拾残局。
其实我知道,他有好几次看见我路过面包店时候站在那里犹犹豫豫的样子。
真是厌恶极了有人看见我那个样子。
我扭身想走。
“回来!简!琼的胳膊!”
6
从我妈那里给琼打好夹板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我妈问都没问是谁弄折了琼的胳膊,我却在她的眼神里,看到了对琼莫大的担忧与关爱。
事实上,琼除了胳膊骨折,下巴还缝了几针。
我妈给琼缝合下巴,针脚细细密密,动作干脆而漂亮。
迪子看呆了。
“阿姨,以后我也要做您这样的医生。”
“在医院请喊我‘商医生’。”我妈冷冰冰地,算是回答了。
“是……商医生!”迪子朝我做了个鬼脸。
“药,都准备了吗?”我妈一边给琼穿衣服,一边扭身问护士。
“是的,商医生。”
她熟练地拎过医用保温箱,打开,放进去一个小小的蓝色瓶子,又合上,然后递给护士——还是干脆漂亮,甚至有一点点帅气。
“蓝瓶是给谁的知道吗?”
“知道,商医生。”小护士小心翼翼接过保温箱,迅速离开了。
也只有在医院里,我才丝毫不敢露出一点点对她的逆反情绪,我妈在这里简直是神一样的存在。
虽然对我永远是冷冰冰的,可是至少她的医术在这个镇上已经成为不可或缺的存在。
我希望有一天我也能拥有跟她一样的“大拿”的水平,无论做什么,只要不是医生。
事实上,我不想和她有任何一样的地方,哪怕是职业。
扶着琼准备离开的时候,我还是有点没忍住。
“您多久没有看我爸去了?”我以为我的语气应该足以听得出嘲讽了。
商医生头都不回、先我们一步走出了处置室。
迪子第二次朝我做了个鬼脸。
满楼道的来苏水味道。
今天好像是全镇孕妇体检的日子。
每到这个日子,医院的走廊里走来走去都是大肚婆,她们肚子上都像扣上了一个锅盖,只不过锅盖的尺寸大小不一罢了。
我和迪子小心翼翼地护在琼这个窝囊废两侧,亦步亦趋往电梯走。
路过“孕妇体检室”的时候,我们还是被一个猛然间冲出来的大肚子孕妇撞了个正着。
琼被撞到了打着夹板的胳膊,痛得轻轻“啊”了一声,旋即抬眼看看我,下意识地想看看我会不会因为他的这一声叫而发怒。
我白了他一眼,迪子第三次做了个鬼脸。
有时候我怀疑迪子的出生就是为了做鬼脸而生的。
“我不要走!谁也休想让我走!”大肚子孕妇不停愤怒地大喊着,并用自己的包摔打着走廊里的墙壁,她的丈夫一边小声宽慰着,一边试图驾着她离开。
她的肚子已经好大了,是那种大号的“锅盖”了。
怒吼声令其他的“大锅盖”和“小锅盖”们也开始骚动起来,井井有序的医院忽然间乱糟糟。
“我也快了吗……”其中一个“大号锅盖”满脸恐慌地望着自己的丈夫。
“就是!能不能给个解释!凭什么就……”一个“小号锅盖”的嘴巴瞬间被一个男人捂住。
“她已经过了月份,不能再回家。”我妈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哪里冒了出来,她冷冰冰而不容侵犯的语气,忽然令整个走廊安静了下来。
孕妇不再呐喊而是任由两个护士带走了,临走时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丈夫,那眼神,仿佛还有一万句没有呐喊出来的话要说,却也只能吞下去。
她丈夫呆呆地站在走廊里,就像失了魂魄一般。
这就是我妈在这所医院里的威慑力。
“简,你说那些大肚婆会被带哪里去呢?”
“简,怎么感觉她们不是被医院收治了呢?”
“简,我们到底是不是爸妈亲生的……”
我停下脚步,望着仍欲喋喋不休的迪子,停顿了好久,长出一口气,“迪子,你是你爸妈亲生的,放心吧!”
琼被我撕扯着拽出医院的时候,一定又痛得咧开了嘴却不敢吭声。
走出医院,满世界重又被阳光普照。
我喜欢这样的午后,但讨厌极了来我妈这里。那些来苏水的味道和偶尔听见的大肚婆的“呐喊”声,真是让人不舒服极了。
迪子刚刚的追问让我忽然有点心神不宁。
“每周一的火车你没看到过吧?”我停下来,像梦呓一样,说出来,却又希望不被听到。
“什么?你说你看到过周一的火车?”很不幸,迪子听到了。
“周……周一的……”夹在我们中间的琼磕磕巴巴。
“省省你的力气吧!小孩子不要瞎打听!”我推搡了琼一下,他痛得重又轻轻“啊”了一声。
“简!简!跟我说说!”迪子快步追上,我们像风一样跑远,丢下在医院门口还没回过神来的琼。
昨晚是周五,这个镇子上所有的孩子都知道周五的火车站是开放的,而那粉蓝粉蓝的“海文号”小火车,对于从来没有失去过亲人的家庭中的小孩子,当然是最最梦幻的向往了。
然而,周一的火车站,却从来都是关闭的。
我确信整个学校里的学生,没有一个人知道周一的火车到底承载了什么样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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