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这一年我十八岁。
我爸已经离开整整四年。
我花了四年的时间,开始明白那些需要特别早起的凌晨里,是我那位满脸杀气的舅舅故意在我爸的门外走出声响来,好能把我吵醒、适时、顺利地钻出那两扇大铁门。
我不再把食指和拇指塞进嘴里吹凌厉的口哨,而是学会了射箭。
17
自从篮球明星一家人从镇子上消失后,迪子的脾气越来越坏。
为了她能够有一种方式可以发泄,我跟城堡看门人老葛学会了射箭,打算教给她。
老葛说我有良好的神经素质,手臂与手指有稳定性——很可惜在完全静止的条件下,迪子的稳定性差了一点,但是她说没有关系,射
箭是可以令她有目的地施展报复性的行为。
至于弓箭和箭靶、靶架,当然都是老葛帮我准备的——我们现在成了好朋友,他说来这里看门之前曾是四号楼的老师,难怪我从来没有见过。
老葛制作箭靶的功夫不可小觑。
稻草、棉布这类东西在小镇并不难找,我花了一个下午制备齐全,然后又眼睁睁看着他花了一个小时就在我的眼花缭乱中制作完毕——看上去结实耐用、坚硬适度,容易射入不受损又不易射穿而反弹。
老葛的射箭功夫更加了得,当我第一次看到他举弓时候左臂下沉、肘内旋同时左手虎口推弓的动作一气呵成,箭未射出,就知道这是一个“老手”。
在学校接触过太多关于射箭的知识,拜老葛所赐终于圆梦。
我曾问过他来小镇之前是做什么的,他总是笑笑不语。
可能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很避讳谈到从前吧,也许是怕回忆起曾经爱过的人?也许是怕回忆起那些已经放弃了的世界?
听了老葛的,我们把镇上最为偏僻的地方选做射箭场地——城堡的后面与一条河之间,很僻静,也绝对不会伤到任何人。
这条河是从琼经常被欺负的小白桥那里绵延过来的,河水很清,但是没有任何生物,更不必说动物,比如鱼、虾。
简餐里的虾——我到了十八岁才知道,那不过就是“合成虾”而已,味道很鲜美,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书中看来的滋味。
鱼、虾、肉,全部都是合成品——这是我十八岁以后除了关于老看门人、我的舅舅曾经故意吵醒我以外,领悟出来的最大的一件事了。
开始的时候迪子以“左肩推右肩”拉弓的力量尚且不足,每次都需要我站在她的身后助一臂之力。
可能专注得久了,她竟然进步神速。
后来老葛时而会给我和迪子来一场射远比赛,他把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合成皮”那种东西,两边捆扎在地上打好的木桩上,然后在中央做一个记号——据老葛说,这种“射远”比赛曾经在“很古代”的时候流行过。
我当然无从知道他说的“古代”,是小镇的“古代”,还是外面世界的“古代”。
大多数时候我会很顺利地获得老葛给颁发的“出奇莫日根”、“智慧莫日根”等称号,并用一张张他剪裁过的奇形异状小卡片作为奖赏——我的“宝盒”里已经攒了不少那些卡片。
老葛不愧是教师出身,对于组织竞技,总有他的各种鬼点子。
迪子根本不会介意胜负,她似乎只是需要这样一种形式来忘掉失去篮球明星的痛。
琼还是一个甩不掉的尾巴,不同的是,他比四年前高了很多——今年十五岁了,已经跟我一般高,我再也不能按着他的头顶数落了。
这一年起已经基本不再有人欺负他,可他还是不敢正眼看人,除了看书,我从来没发现过他有任何爱好。
每次他都会跟过来,只是对于运动他从来就无感,只是安静地坐在河边读书。
我十八岁时候的切小姐当然还是那么美妙动人,可自从她的穿衣风格变了之后,迪子便不再是她的“迷妹”了。
“别这样,迪子,她是个时髦的人,一种风格惯了,想换换而已。”
我知道在“票子就是生存权利”的小镇,这样的劝说该有多么苍白无力。
“简,小镇每一种优秀的职业,有一个人为什么还不够。她来之前,从来就没有过这种现象。”
“竞争吧?有了竞争,不是能刺激得彼此更优秀?”事实上在这四年间,不只是迪子妈从事的服装高端设计,小镇的很多精英都在陆续面临竞争带来的挑战。
“不,也许更悲惨。”迪子幽幽地说。
“不会的,迪子,相信我。”我拿过她手中正在把玩的箭。
迪子最近总是喜欢摩挲着箭梢最为锋利的尖,脸上冒出一些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奇怪表情。
那个动不动就做大鬼脸的迪子,好像消失了。
“所有臭美的女人都会跟风的,简,她们会被切小姐全部带走的。”迪子意味深长地看着河水。
迪子从小就跟我一样穿“流水线”服装,她说我们穿一样的才像是姐妹。
除了射箭,我们还在进入十八岁的第一年,共同把头发弄成了很小很小的卷卷毛,满头地蓬松着,似乎只有这样才得以和那些幼稚的同龄人区别开来。我们当然也硬拉着琼也做了卷卷毛——琼倒是也不反对,只要我让他做的,他都觉得不是坏事。
十八岁后,我们很想让自己看上去有些不同,但是又无计可施,我提议过好几次要不要去请教一下安,被迪子拒绝了。
切小姐的额头长出了一个小黑点。
迪子曾经嘲笑她就快要毁容了。
“迪子,她就算长了黑痣,也还是很美。”
“不,她一定会去求安,替她弄掉那颗黑痣。”迪子说得就像她自己是切小姐肚子里的蛔虫。
说起安——十八岁时候的我,对她的感觉莫名其妙产生了变化。
安一直没有怀过孕。
小镇像她这样的“女精英”们当然为数不少。
怀孕这种事,我从十八岁之后进行过认认真真的统计。
有些女人宁愿冒着回不来的危险,也要为心爱的男人生下他的骨肉——当然是在被送走之后。
他们的骨肉和那些做出了巨大牺牲的妈妈们,在外面的世界申请登上“海文号”的过程中,都享有除了最后一道测试之前的所有测试“豁免权”——迪子妈告诉我们这些的时候,曾经一脸的讳莫如深。
可是唯独这最后一道测试极为残酷——迪子妈的“大嘴巴”很多时候能满足我大量的好奇心。
很多生产过的女人再也无法回来,为了有一个后代,她们付出与心爱的人永远不再相见的巨大代价,而她们的孩子能回来的几率尽管由于血缘的原因增加了筹码,但也连十分之一的几率都没有,病重被送走、再回来的可能更加是连万分之一都没有——不,事实上是连基数一万还不曾达到过。
这就是周末的“海文号”站台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失魂落魄的人之原因。
安和路老师那么相爱,却不肯为他做出牺牲吗。
也许我可以帮帮她。
18
这一天,我和迪子大吵了一架,以十八年来从未有过的架势,我们用最最恶毒的语言狠狠伤害了彼此。
起因当然还是切小姐。
迪子把切小姐说成是“□□”。
“你都是从哪学来的词,迪子,这太难听了。”
“我还有更难听的留着没说呢。”
“迪子,为什么你现在变成这样?!爱美是人的天性,不是所有的人都像咱俩一样的。”
“咱俩一样吗?你到现在还不清楚我都是为了和你一致,才忍着不穿我妈设计的那些美丽的裙子吗?你以为我爱穿你那些丑八怪一样的流水线衣服?我每天回家就会换上我妈给我特制的裙子,漂亮极了!你又知道什么?我早就烦了和你一样!”
迪子连珠炮一样的咆哮,把我伤得体无完肤。
从这一刻起,我才知道迪子不愿意穿裙子的原因。
从这一刻起,我才知道迪子是这么委屈着“和我一样”这件事。
我疯了似的跑回家,冲进家门,径直去我妈那屋翻了个遍,抽屉、衣柜、床底下、卫生间、厨房、沙发底下……就是想要找到几张票子,好能一口气买件裙子穿——而且,独独不买迪子妈设计的裙子!
那些裙子又丑、又土、又过时!
徒劳加上急火攻心,我竟然一脚踢开了摇着小尾巴凑过来讨好的、小小的多萝西。
多萝西被我踢得起不来了,躺在地上呻吟。
“你失心疯了吗,简!”我妈给多萝西喂了药,正在用棉签轻轻给它的肚子上药,同时用手持“x光机”横扫了一下它的肚子,并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
那些药好像很神奇,多萝西看上去不再痛,乖乖地趴在我妈腿上。
我坐在实验室的桌子上,既心疼着多萝西,又无言以对。
得以进入我妈这个实验室,我好像沾了多萝西的光了。
上一次它碰翻了我妈配制的药水、弄得她满手都是血,也并没有被禁止来这间“商医生专属”的领地,要知道在它来我们家之前,我是从来不被允许进入这里的。
也许因为多萝西是我舅舅的狗吧——为什么从来没有看到过我妈和我那个凶巴巴的舅舅来往过?
她还真是冷血。
“简,离那些瓶子远点。”
“哦,都是治疗什么病的?”
“一些……疑难杂症吧。”
“怪不得迪子要做医生。”我忽然觉得我妈确实挺伟大。
“和迪子吵架了吗?”我妈就像有“通天眼”。
“哪有的事。”
“你要多理解迪子,她妈妈的设计生意最近不景气。”她为迪子辩护,这让我很不爽,百年不遇的好好聊天,又让她聊死了。
“真怕她长大了和你一样。”
“和我一样做医生不好吗?”嘟囔声还是让她听到了。
“不,和你一样冷酷。”我为这一刻自己浑身带刺的样子开心极了。
“商医生,您看。”小护士蹑手蹑脚进来,并用托盘给我妈小心翼翼递过去一个小玻璃瓶。
这个一脸雀斑的小护士好像跟了我妈好几年了,在这间实验室、这几年看到过的护士就只有这一个人 ——她看上去二十出头,聪明得不得了,不仅聪明,重要的是太有眼色了、太会揣摩我妈内心了。
可能只要是跟我“太不同”的女孩,我妈都会喜欢的吧。
听说她是镇上一位作家的女儿。
小镇从去年起开始出版自己的书,我们不再热烈地盼望着“海文号”运过来的书,事实上是——渐渐地,也不再有运过来的书。
现在小镇上这样的作家有好几位了,他们写的书能掀起一阵又一阵波澜,为此镇上还专门不定期举办“读书会沙龙”,那些支撑起整个小镇社会的精英们对此乐此不疲,他们交流着对书中观点的看法并大谈特谈对小镇未来的构想,好像每一个人都以小镇的“建设者”自居——我对这些从来就不感兴趣,我不爱看他们写的书,那些描绘着“伊甸园”式生活的大唱赞歌,实在是看不下。
每次发现坐在河边的琼在读那些书,我都会冷嘲热讽。
商医生说我这样危险极了。
商医生接过护士递过来的黄色小药瓶晃了几下,然后拿去里面的仪器上测试了一番,小护士关好身后的门,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她神圣庄严的表情就好像在等待着一场盛大的剪彩——直到听到持续不断的“嘟嘟”声。
好像确实很神圣,我抱着多萝西安静地等在一旁,自然是不敢造次。
她的表情在“嘟嘟 ”声后呈现出欣喜异常,“成了吗,商医生?”
依我看这声音仿佛成了她俩的爵士乐。
“对,成了。”商医生冷静地转过身,似乎在努力地克制着内心的喜悦。我特别不喜欢她这样,为什么喜怒哀乐都是一个表情,我觉得她真累。
“她可以怀孕了?!”小护士努力压低着声音却几乎要跳起脚来,就好像她才是那个热切盼望这个药的人。
商医生“嘘”了一下。
我还是第一次从她的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激动而压抑,“可以拿去生产了,注意控制量,毕竟还是临床实验期,也不是每个人都能用的。”她在小护士递过来的夹子上签了字。
“知道了,您放心!”护士绯红着脸乖巧地出去了。
商医生转身,若无其事地从兜里掏出七张卡片,“简,给你。”
“我不要!”我赌气一样盯着那几张卡片,我的赌气听起来很没有底气。我知道,她是太兴奋了,想要用这样的方式同我分享。
“拿去买裙子,我知道你想要穿裙子。”
抱着多萝西站在医院大门口的时候,我都还没回过神来。
今天的商医生,好像是十八年来破天荒第一次,仁慈,温柔,大方。
这种事情当然很快就能缓过来了——第二天的傍晚,我一口气花光了商医生给的七张票子,特地去一家新开的设计店,买了一件藕荷色的吉普赛风裙子,和一双低跟英式镂空皮鞋。
好吧,我确实不太会打扮自己。
说不定迪子妈看了这些新的设计元素,能有灵感又一次成为小镇的“裙子设计大王”也未可知呢。
其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是为了故意气迪子而专门去了另外一家设计店,还是真的希望迪子妈能从我这一身从未有过的打扮中受到新的设计启发。
总之不要影响到迪子就好。
总之我们从小到大每天都要见上一面,现在一场激战之后,两天过去了,还真是有点不适应。
可是迪子那些伤人的话仍如鲠在喉。
快要走到家门口的时候,我看见琼从远处跑过来。
琼真是大了,不再柔柔弱弱,跑过来的样子竟然有一点点帅气和满载荷尔蒙的样子,我忽然意识到,琼的性别是我们终究是不同的。
——琼用“跑”的,一定是有什么事情了。
“简……简……”
“别急,小伙子!我在听!”我以从未有过的温柔安慰着琼,刚刚一口气一掷千金的兴奋,似乎仍在余音绕梁。
“迪子……迪子和……和……她妈……”
两个大大的、豪华的包装袋,一下子从我手中滑落下来。
人生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颗是什么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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