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的时候,整个世界会变成水一样的阴沉的绿色。
距离上次的变故已经三个月,正是秋收的季节。这样干燥的时节下起雨来有些非比寻常,人们哀叹着坐在家里,希望突发的雨水怜悯自家稻田,至少淹田的时候能少一些损失。
蔓萝一家的租户前几天来过,这场怪异的雨水对他们收成的影响比其他村民更大,“只盼老天发发善心,我们好歹还有点余粮……”说话时,租户不着痕迹地瞟了蔓萝一眼。
蔓萝来不及也不知如何分辨这个快速闪过的眼神。她只是坐在廊下,摇动手中蒲扇。说来也怪,下了几天大雨的秋天还闷热得叫人透不过气。
粘稠的雨珠滴滴拉拉,沿着屋檐缓缓垂下。
过了几天,总算是停了雨,天边晴朗地飘着云。田垄间堆满抢收的人。
她整日待在家里,和村长夫人的交流只在家长里短上打转,除了菜地,就是今天吃什么好呢?再或者是邻里间的趣闻轶事,她不感兴趣。对新生活巨大的热情和向往正在消退,蔓萝感到有些沉闷。
再美好的感情也难以抵抗琐碎反复的无聊。一个下午,蔓萝偷偷溜出家门,沿着记忆里的路爬上山坡,想去见一见餐霞。她对这位神秘的隐居者十分好奇,说不上来更具体的原因,只是她身上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息。非要说的话,蔓萝觉得,自己从未见过她这样的存在。
上山的路还是那样。堆簇的花草腐烂在泥泞的湿土里,偶有一两片落败的白色花瓣。随着高度的上升,原本遮蔽了光线和天空的幽暗林木让出一片空间,视野逐渐开阔起来。那所小小的草屋近在眼前,从外表上看,它更整齐了。歪斜的屋顶被扶正,扭曲的墙面变得平整坚实,显然有人仔细加固过。
蔓萝本想叩门,转念一想,放下半空中的手,绕着屋外走了一圈。
不是错觉,这里似乎没有烟火的气味。
她住过两个家,厨房里外都有一股烟柴燃火的气味。即便一日三四遍地清理干净,日往月来,烟熏的味道和焦色还是不可避免地染在每一块可见或不可见的位置上。
她伸出手指揩了一下墙面,指腹上一尘不染。
“你在做什么呢?”
“啊!”背后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蔓萝一激灵,差点跳了起来。
餐霞环抱双臂,半倚在窗边,林间微风拂动她的发丝。这是蔓萝第二次见到餐霞,白日里明亮不少的光线使她可以看清眼前的女子。她高挑细瘦,黑发用一条红绳随意扎在背后,一身简单的素色衣裙,没有任何点缀。她长着一对小山似的眉毛,眼尾略微上挑却不显魅惑之态。
“你好,餐霞姐姐。”蔓萝露出一个天真友善的笑容,“我想来看看你。”
“你好,我很开心你来。”餐霞这么说着,脸上平缓的神色却没什么波动,“说起来,上次还没问你的名字。”
“我叫蔓萝。藤蔓的蔓,青萝的萝。”
“很好听的名字。你的父母一定很特别,所以送给你这个名字。”
蔓萝脸上灿烂的笑容僵住了:“我爹娘已经过世了。”
餐霞了然地点点头,没有惊讶或歉意,语气不急不缓:“抱歉,我并非有意提及你的伤心事。”
“姐姐毕竟不知道,没事的……”蔓萝勉强收拾好表情,想说些什么,但既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心里又在为逝去的父母伤感。
脑海里父母的幽魂飘来飘去,惹得她心痛难耐。她不能开口了,否则就要哭出来。可是不做点什么的话,幽魂们飘到她耳边,低低诉说起往事。
蔓萝梗住了,难受得拼命咬嘴唇。
餐霞缓步走向她,在她面前停住,削瘦的身体投下一片阴影。
“小蔓萝,你似乎难过,想哭。”她把目光放在蔓萝还带着婴儿肥的小脸上,“为何不哭出来呢?”
蔓萝忍了又忍,还是藏不住哭腔:“在姐姐面前哭出来的话,就不是坚强的孩子了。”
餐霞听罢,把手放在蔓萝柔软的头顶,摸了摸她的头。
“不要怕,你可以哭的。”
此话一出,蔓萝再也按捺不住汹涌的情绪,放声大哭。耳边的低语听到她的哭声,仿佛受到鼓动,又像是与她同悲,也齐齐放声哭喊。他们止不住的絮语掺杂在哭声里,喊着好冷,喊着好痛,喊着为什么——“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啊?”蔓萝忽地发出一声尖叫。
她被自己刺耳的声音吓到了,挺着身体看向静默倾听的餐霞。
“我不知道。”
蔓萝像个泄了气的皮球跌坐在地,扭曲挣扎的神色变得沮丧和懊恼,“抱歉,我不是故意这样的。”
“人有喜怒哀乐,这很正常。”餐霞叹了口气,蹲在蔓萝面前,视线与她平齐,“虽然不知道你遭受了什么,不过在这里不必压抑自己,如果你想要倾诉,我也很乐意听。”
蔓萝喘着粗气,呆呆摇头。
她很疲惫,身心俱疲的那种疲惫让她不能说些什么。可是同样的,她也感觉到松弛和自在,她很久没有好好哭过了。亲人相继离世后,她小心谨慎地生活在别人家里。虽然村长夫妇总是嘴上说着让她把这里当成自己家,可是她已经没有家了。
要她如何去接受和相信呢?当初,只是因为一个铸河不详的传言,她的父亲、爷爷就这样葬身铸河,连带着母亲一起逝去。
如果不是铸河的话……
刚到新住处的那几天,蔓萝每每想到这里就感到愤怒和仇恨冲昏了头脑,躲在角落里,咬牙切齿地颤抖、低吼。可是被愤怒灼烧也无能为力,神智反倒在浓重的仇恨之后清明澄澈。
某天下午,她在睡梦之中突然看到了倒在铸河边上的母亲,她想要去唤醒那个瘦弱的女人,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更使不上力气去扶她起来。
她就这样看着母亲昏迷了好一会,然后母亲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跌跌撞撞走回家中。
醒来后,一个念头从蔓萝脑海中升起:他们的逝去,和铸河其实没有关系。
她难以自持地接受了这个想法,可她又能如何是好?那些愤怒和悲痛的心碎扼着她的喉咙,要把她拽入进永恒的仇恨里向一切复仇。
可是,伤害别人是不对的……村长他们对自己很好,其他人也不是十恶不赦的。那么铸河呢?
蔓萝不知道。而此时此刻,蔓萝走到餐霞跟前,想要问一问她的看法。
“姐姐,你可知晓关于铸河的传说?如果有一个人,她的家人因为这个流言而死去,你说,这是铸河的错吗?”
餐霞想了一会,说道:“铸河无错。”
“可是,她的家人是因为铸河才死去的。如果不是铸河的存在,村民不会看着他们死去,如果不是铸河的存在,村民不会冷漠地对待他们。”蔓萝哽咽地抓住餐霞的手腕,“我也认为铸河无错,可是偏偏又是铸河的存在引起这一切……不公……”
“在你思考这件事的时候,可曾有过另外的想法?如果有,那就是你想听到的回答,却因为各种原因不能被接受。”餐霞用另一只手摸了摸蔓萝的头,“还是说,你希望我给你一些勇气?”
蔓萝闭上眼睛,不愿回答。片刻之后,她不自在地转移了话题:“姐姐,我们说些有趣的事吧。”
餐霞席地而坐,随意调整了一下姿势,连带着蔓萝也跟着动了动身体,向着餐霞身边挪动。蔓萝想对餐霞笑一下,也希望餐霞能用同样的笑容回应自己,可是她眼睛瞪得圆圆的,像只受惊的兔子。
餐霞问:“想和我聊些什么呢?”
蔓萝歪头想了会,又转回原本的话题上:“姐姐,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思考时有过另外的想法?”
“直觉。”餐霞毫不犹豫。
“直觉?”
“嗯,直觉就是直接出现的感觉。”
蔓萝闻言,站起身伸开双臂,闭上眼试着感受了餐霞所说的直觉。她知道感觉是什么,此刻有轻微的风掠过身旁,衣袖被它一起吹起来,卷起酥酥麻麻的感觉。
“我能感觉到风在动,我是静止的。”蔓萝坐回原位,语带困惑,“却不能找到姐姐所说的直觉。”
“所谓直觉,它会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你的脑海里,就像这掠过的风,你知晓它的存在但握不住它。”
蔓萝尴尬地笑了一下:“我听不懂。”
她本以为餐霞会顺着她笑一下,然后轻轻放过这个话题。比方说“没事,你还小”,或是“长大后你就知道了”是很好的结束,从前她每每问得大人们难以回答时,他们就会聪明地说上一句“果然是个孩子呢。”然而餐霞沉吟起来。或许是思虑过于繁重,她一向平静的面容显露出苦恼,眉头紧蹙。
福临心至般的,蔓萝脱口而出:“姐姐,我直觉你在苦恼怎么用我能理解的话来解释直觉。”
“对。”餐霞松开眉毛,“就是这样,这就是直觉。”
蔓萝不由得喜笑颜开:“我好像明白了。”
她们静静对视了一会。餐霞漆黑的眼珠没有一丝光亮,也看不出什么情绪。蔓萝总觉得后背发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
她正想说什么,餐霞突然站起来,一条手臂背在身后,视线移置向前方。
“要下雨了,蔓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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