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嘉十七年,景国暴雪,冬至。京师最重此节,虽至贫者,一年积累假借,至此日,更新衣,备饮食,祀先祖。官府开放“关扑”禁令,普天同庆,年节将至。
是日,景安公主汪金的婚礼如期举行。景安公主府前,设有前所未有之浩荡的仪仗、行幕、步障、水路。
随行的贺礼从宫门一直抬到南城门都未见尾,尤记得我这一生所见,最为奢华的轿辇就在眼前。金铜轿辇,覆以修剪过的棕片。朱红梁脊,上列纯金云凤花朵。轿辇约高六尺,深八尺许,阔五尺,可容纳八人。四面垂挂着饰有绣额的珠帘,上面配有白藤上间杂花朵的图案。轿厢之外,两面的厢壁处都有镶嵌金丝龙凤花纹的栏杆,装饰着檀木雕刻的神仙人物。轿辇两竿,有百余人列成四队,分护两侧,竿前竿后都设有绿丝带,用纯金鱼形钩子钩住。
景安公主自未出生便已拥有名号,生辰之时,陛下常乐施天下,减免赋税,百姓感念恩泽,纷纷夹道贺喜。我站在母亲身侧,母亲手中的帕子被揉得皱巴巴。我轻声唤了几次,母亲却始终没有反应,目光定在远处空无一物的角落。想必也是不舍公主的离去。
在举国同庆的欢愉里,在张灯结彩的雪景里,安和祥宁的景国大地,响彻云霄的鼓声和热烈喜悦的呐喊我充耳不闻,不知为何,我回想起前一天,我同汪纵前去道别,不知所云时说了句新婚大喜,她只垂眸又回首笑着看着我俩,缓言道:“天下安宁。”
随行的和亲长队跟在景安公主的马车之后,一同将要消失在无尽风雪里,我拉着汪纵转身往城楼下跑去,双双从台阶滑倒在雪地上,狼狈抬头,再望去,空空如也,只剩千载难逢,泾渭分明的此后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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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宋莹,相府独女。儿时最要好的朋友是七皇子汪纵,还有常护我们不受责骂的景安公主汪金和二殿下太子汪绍。一个是最热烈最机智的小金姐姐,一个是细腻又能顾全大局的戏迷二哥哥。
寻常京师以冬至后一百零五日,为大寒食。寒食第三日,清明。
京城多雨,记忆中有无数帧被爹娘领到大雨滂沱里踩水起舞的欢乐画面,晨光透窗,惊扰梦中旧时欢愉,我紧抱薄被,呓语着从梦中醒来,余光瞥见母亲静坐一旁,正抚去我额角的汗,笑吟吟问道:“莹莹梦见什么了?”另一只手正摇着蒲扇,送来阵阵雨后桂香。这样大雨的夏末,数来才不过第七个,小金姐姐已离我远去,我抓着母亲的手,以为抓紧了她的手,她就能陪我走过漫长的人生,直至步入生命的秋。
那日母亲在如常送我去国子监的马车上,莫名自顾自喃喃道:“莹莹。”又笑笑垂眸,言语迟钝,盯着我:“娘...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莹莹要和娘一起吗?”
彼时我不懂她话里深意:“娘...不是最讨厌我逃学么?我得去学堂呢。”
母亲不再说话,马车外街景渐行渐远。
驾车的是管家顾姨,母亲接她回府时,还没有我。她从前被人牙子灌了哑药不会说话,流落街头,因患重病被众人嫌恶,母亲医好了她的疮病,从此妙手名遍京城。据说,彼时的太医院有名潜心钻研的徐太医一心要拜入母亲门下,但因那小太医有几分姿色,被我爹差人轰了出去。自此,顾姨跟随母亲事事竭尽心力。
顾姨病好之后,不愿白吃白住,扑通跪下要给母亲当牛做马。母亲跳过去立马扶起她,望着偌大的内宅和山水画一般的后花园,指着来往的几位闲散的管家,问道:“你想当个管家吗?”
她焦急地摆手比划着什么,情急之下她又要跪下,母亲默默叹息,实在拉不住她,便说笑:“宰相府下跪犯法。”
顾姨便不知所措,卑躬屈膝地站在母亲跟前。
“你叫什么名字?可会写字?”母亲拉着她坐到正厅的椅子上,她摇头,局促地来回摩擦,倒是碰也不敢碰那木椅,颤巍巍比划着什么,摇头摆手。
母亲扬手倒了杯温水,端到顾姨面前,顾姨大惊失色,身体几乎又要蜷缩起来。
“你可认得字?”母亲把水安安稳稳放在她手里,水温从她掌心四溢全身,她才渐渐安心下来。
她摇头,握着水,毕恭毕敬,双脚不知放哪儿似的,局促地来回摩擦。
“可有喜欢的名字?”
她摇头。
母亲见她头上唯一一支隐秘的木簪刻着“顾”字,便问:“顾?”她没有反应。
“顾从心。如何?”
听闻至此,她才点头大喜。又跪下叩首,却忽然想起母亲方才说过的话,立马不知如何才好,起身弯着腰不敢抬头,泪水浸满眼眶。
我到学堂时,汪纵如常与我十分巧合地同时到门口。经不住他的欠揍招惹,我拎着书箧头也不回地跑过去追赶他。
我七岁的人生,一半的记忆是和爹娘,另一半就是和这个叫汪纵的小皇子。那时我同所有人一样认为他的纨绔和懒散不只流于表面,骨子里更是极不上进。
没跑几步,我就立马回过神来母亲方才的话,心里惶惶不安。于是立马冲出大门去,家里的马车却早已不见踪影。门口停着的是汪纵的马车。
我去求车夫,赶快回相府告知我父亲,母亲要出事。但是那车夫顽固,只听他小主人的发号施令。
我不得已急忙跑去御璟书院寻找汪纵的身影,上课钟声早已响过,老远看见我四处流窜的傅司业就像抓到什么把柄,得意而气势汹汹地冲我走来,大声呵斥,让全院的人都听见:“宋莹!你真是胆大包天,胆敢扰乱国子监纪律!”
似乎这儿的司业都不想让我入学。一因我是女儿身,这有悖常理;二因我是宰相独女,我父亲虽权势滔天,但名声不太好,传闻贪腐霸权手到擒来,文人墨客却最是清高,而这位怒骂我的傅司业,无人知道他也三次踏足相府,奈何父亲置之不理。
我虽跑不过大人,但好在小孩身体矫健,正巧那时候已有许多人凑到窗前看笑话。
我一路冲到御璟书院,在门口一字一句大喊:“汪纵,快出来!我有事找你!”
七岁的汪纵还没学会装深沉,得意地跑出来,替我拦下发疯的傅司业,只是拖着长长的尾音,调侃问:“宋莹,今天有事求我啦?”
我匆忙上前,拉着他边往外跑边说:“快,让你家车夫送我回府上。”
我死死地抓着他的手腕,我怕他像之前一样调皮使坏,但这次他一反常态,乖乖地和我一起跑到门口,拉我跳上马车,下令往宰相府去。
随便国子监的老师对着扬长而去的马车放什么狠话,我仗着坐的是皇子的马车,仗着我父亲是宰相宋昀,管它呢。
一路的不安无法停歇,汪纵在马车里聒噪地说些什么我全听不进去,一幕幕不受控制地回想母亲异常的点点滴滴。她徒手绘制医书和军械图如同不见天日的罪证,她曾要操办女学免费招募学生却被众官进谏反对,她开设杏林春馆却被百姓谩骂成女巫妖精,她创办的女子手工业合作社被官府叫停......
那些我看不懂的,母亲热衷的,到底有着什么魔力,是当年的我远无法理解的。我小小的心事就只是,回家还能见到母亲,那世上任何珍品好物我都不屑一顾,我要娘亲。
我到家的时候,顾姨早已到家。她正在马舍拴马,诧异比划问我怎么回来了。我见顾姨在家,心安片刻,立马跑去里屋找母亲,心里暗暗庆幸,幸好是我多想了。汪纵没有跟上来,他在和顾姨手语说些什么,然后没等我进屋,就立马喊住我:“宋夫人她没回来。”
我心里咯噔,立马回身问顾姨,得知母亲从早已关停的医馆下车,汪纵立马令车夫掉头,拉着我上车就走。顾姨去通知父亲。
医馆里的药箱还是满的,被人诬陷为妖精后就连义诊都无人问津。医馆关停的两年里,母亲常来打扫,四处还是亮堂干净的,没什么尘埃。母亲不在医馆,倒是医馆后门虚掩着,那门后连着水清见底的幽溪,两岸的石板路都长了许多青苔,走路偶尔脚滑一两下。我看见门口有打滑的新印迹,朝着不远处的听荷桥走去,和汪纵四处打听是否有人见过杏林春馆的女大夫,路人嗤之以鼻嘴里念叨:哦那个女妖精!然后嗤笑离开,偶有人驻足认真回想但是未果。
我和汪纵沿着幽溪一直走到无想山下,翻过那座山,就是君不见河。累虚脱了,迎上了汪纵差人回宫搬来的援兵。
母亲常带我来爬无想山,石梯千层,无惧于色。和汪纵登顶后,也未见有何踪迹可循。汪纵去敲山顶寺庙的大门,问僧人也未有回音。
那条无边无际的护城河,在最后一抹斜阳下清润如玉。那日汪纵没有回宫,在相府陪我。父亲彻夜未归,顾姨和管家们全都四下寻找。我心中难安,彻夜未眠。汪纵偶尔睡着,被烛火晃醒,昏沉问道:“回来了么?”
我摇头,他困得眼睛睁不开,下床出去了。片刻后回来,脸上水还没干,精神抖擞地问我:“我拜托二哥去找吧。”
我不知大人的事,我也不知母亲是否真的只是想短暂躲开一会。我不知如何决定时,他已吹响骨哨。骨哨是二殿下汪绍送给他的三岁生辰礼,汪绍年长我们七岁,文采斐然,武功卓绝。坊间传闻汪绍爱听戏,于是京城名门的小姐们都爱出入梨园戏台,却从未有人见过他。只有我们知道,二哥哥他最爱的不是听戏,而是化上红妆扮作刀马旦。
大人们的心思和目光总放在大事上,我们这些小孩的琐碎事都是仰仗二哥哥帮忙。他无所不能。骨哨吹响后,二哥哥和他的贴身侍卫狼影很快就出现了,我只是打了个哈欠的功夫,只是常听汪纵说起,却不知二殿下真有如此神力。但综合往日种种,我并不太惊讶。
二哥哥听我述完母亲的事情,叮嘱汪纵陪着我,然后嘴唇蠕动半天想安慰我什么,也只是转头交代汪纵和汪纵那些侍卫们,便带着狼影匆匆离开了。
次日,我睁着眼看着窗台上黑影一点点褪去变成阳光。皇宫的侍卫尽职尽责,站岗的站得笔直,巡逻的威武庄严。我从未见过宰相府这么严肃过。
汪纵一夜昏昏沉沉陪我聊天,黎明时才浅浅睡了会儿,他睁眼看见我抱膝发呆,起身坐过来,与我并肩望着外面,春和景明,鸟雀相欢。
良久,他才开口,道:“桂花酥?”
我扭头看他惺忪的睡眼,他拿着一块金灿灿的糕点,朝向我。
这糕点是他的母妃琛嫔研制的,镶点着桂花的酥皮裹着细细的咸香香丝肉绒,我俩从前抢着吃,后来琛嫔离世,我没见他再吃过。只是没想到,他刚刚从怀里拿出了一块。
我没什么胃口,但还是接下了。咬了一口,桂花香在我嘴里弥散开,还没咽下去,就听见杨管家和二殿下汪绍回来了。
“小姐.....”是杨管家的声音。
我立马跑出去,见杨管家急匆匆地一瘸一拐跑来,望向我,又垂下头,良久未能说话,似乎有千言万语压在他肩上,他的肩一抖一抖,终是没能再说出一句话来,只眼泪不住掉。
汪绍神色凝重,但他向来如此。我有预感,母亲是不是被谁欺负了,是哪个蠢货惹母亲不开心了?总之....我知道了事情很糟糕。
汪绍缓缓走来,站定我身侧,深吸一口气,道:“莹莹,宋夫人,在有清河,自尽了。”
我瞬间愣住,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似的,眼前一阵发黑。但只是被消息震慑到了,因为我根本不相信这是真的。便笑问怎么可能?哪怕我明知他们不会欺骗我。我刚挪动一步,就瞬间软绵绵地倒了下去,天昏地暗。
待我醒来时,天已黑透,屋内烛光摇曳,宰相府内一片哀戚。我下床,晃悠悠循声走到灵堂,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香火气味。灵堂内,人影绰绰,哀声四起。父亲站在一旁,眼眶通红,整个人像丢了魂一样。我恍恍惚惚地走近,一切是那么不真实。
我的发髻还是母亲昨日为我梳好的,脚下的蜀锦鞋是母亲买的,就连我口袋里没吃完的半块姜饼也是早上母亲递给我的。我看着人群之间的那大大的黑匣子,置身事外。
我自以为冷血,眼泪也没落几滴。只是我对母亲的时间线停在了最后一面,我尚未学会直面失去。
在我还没搞明白死亡究竟是什么意思的时候,我已先领会到了小孩的恶意。
七日之后,我遵父亲教诲继续前往国子监读书。母亲的丧礼办的甚是风光,至少在父亲看来是这样。
前来吊唁的宾客被父亲赶走了好多。多是从前最不喜母亲办的那些医馆学堂之类的文官大臣,反对女子丰禾社、杏林春馆之徒。借吊唁之名,行人情事故。
傅司业正是其中之一。以他那副伪君子面孔,我很快就被挑刺儿拎到院里罚站了。
直到放学后,大家都走了。我低着头,一言不发,靠在青砖砌成的冰冷墙上,听着面前这位身高七尺的壮硕男人喋喋不休说教我,他那套找茬儿的说辞,以及抨击我作为女娃入学的壮举,我左耳进右耳出,百无聊赖时,听见一个清脆的少年声音问我:“宋莹,你怎么还不走?”
傅司业见是皇子,未多言,只冷哼一声道:“在国子监,你便是学生.....”
汪纵冷眼看了司业一眼,仿佛他根本不存在,直接看着我:“我问你话呢。”奇怪,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吊儿郎当的他身上透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威严。
我拽着他的衣袖就往外跑,留下一句“司业再见!”和目瞪口呆的傅司业。
自上次汪纵在宰相府过夜被发现,皇上和太后大发雷霆,他今日便只将我送到府上便匆忙离开。
我刚进屋,哗地一声下了一场好大的雨。
父亲这几日没有上朝,在书房里不知做些什么,也没有心思过问我。倒是顾姨忙前忙后一顿操劳,往常做点心、收拾书房这些,都是母亲做的。她闲下来的时候,就偷偷在角落抹眼泪。
第二日,大雨彻夜未停,水漫金街。去学堂的那条路有辆浅蓝色马车车辕断裂,停靠在一旁。我拉开帷幔,看见沿途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隔着大雨喊:“历德贤,要不要一起?”
他的书童曹琛是武英书院的奇才,护着自家主子露个头谨慎地盯着我,不说话。
“那我走了。”我放下帷幔。
顾姨正要驾车,马车里的历德贤忽然就剧烈咳嗽了两声,我和顾姨心一软,就停下来,刚想开口,历德贤探出头,露出那张惨白的小脸,笑说:“有劳小姐。”
隔着大雨,我看着他浅浅的酒窝,惋惜年纪轻轻就患上不治之症。
马车继续行驶,他俩相对而坐。
“你不怕传染么?”左侧的历德贤扭头问我。
我摇头。在国子监玩的这些日子,对各家公子的信息量掌握的明明白白。我问过母亲,历尚书家的娇俏公子怎么得了个不治之症,国子监的学生都怕传染,没人跟他玩。母亲说,哮病不传染,说话间母亲翻看她那本厚厚的不知是何人编撰的医书,依稀记得少不更事时母亲和我说她其实是一名医生,又立马改口说是大夫。我说大夫都是男的。母亲说可以是女人。
“小姐尽管放心,我看过许多大夫,确保不会传染。”他瞪着圆圆的眼睛和我保证,眼睛清澈见底。
他甚是可爱,我眼角笑意涌出,一旁的曹琛警惕地盯着我。
“曹琛,看什么呢?”历德贤淡淡提醒道。
“主子,她看你。”曹琛直言。
“你嫉妒?”我忍着笑紧盯着曹琛,他皱眉厌烦地看我一眼,把头扭了过去。
历德贤娇羞淡笑,耳廓泛红,拿起书挡着脸,正襟危坐地温习。
三人一同到了国子监,曹琛扶着历德贤率先下车,我紧随其后。
汪纵穿着淡紫色锦缎长袍,独自撑着伞,看样子已在门口候我多时。
顾姨给我撑着伞到汪纵跟前,他柔顺的黑发微微淋湿,几缕发丝粘在额前。他好奇问道:“你怎么和那小子一起来的?”
“哦,历德贤?他马车坏在路上了。顺路。”
原本毫无关系的两个人,有了一点点联系后,我便总想着为这个怂包出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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