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暴雨,国子监的莲花池水满的都要溢出来。御璟书院的历德贤又被青云书院的那帮纨绔公子堵在假山后面撩拨欺凌。那帮小崽子诡计多端,很少动手打人,怕留了证据给家族惹祸。
我如常去御璟书院找汪纵出来玩的时候,遇上了。
于是一个箭步冲上去,大雨中,那几人的伞都被我撞的七零八散。我把手中的伞递给几乎湿透的历德贤,转身面向那几人。七八岁时,那几位小公子的身高远在我之下,尤其那日,更加显得我魁梧雄壮。
父亲教我的招式极其好用,仅三招,那五人全倒入泥坑里。小公子们娇生惯养,自己吃了瘪还嫌丢了面儿,怒吼一声要与我同归于尽,我微微一闪,那带头的杜少仪便一头扎进了莲花池,水花四溅,雨水和泥水交织在池里,场面滑稽至极。
这才引得司业急赤白脸跑过来,于暴雨中捞人,浑身湿透、满身泥泞,怒火中烧。
“一、二、三、四、五。”傅司业拿着戒尺在五位泥人前面气汹汹地踱步,“你们五人为何打架?”
我和历德贤躲在屋外窗户底下偷听,一边是大雨和蛙声,一边是司业训斥声,他脸上有几滴干巴的泥点,我上手去擦,他笑,小声说:“还给我擦呢,你都快成泥人了。”
我俩笑着,屋内一片混乱。那群小公子们死死咬住,说什么还有宋莹和历德贤在内,结果老祭酒从另一侧走进去,温和问道:“少仪,你是说宋莹那丫头将你打落水中?”
“崔老先生....”杜少仪见祭酒来了,立马乖巧,哑口无言,似乎是承认了太丢人,但又想拉我下水,便说:“当然不是。我是说宋莹蛮横,仗着是女儿身我们不敢欺负,便.....”
“哦?那怎么不提是你们自己挑衅在先?”傅司业居然破天荒地替我说了句话。祭酒笑,用书卷轻轻敲了敲杜少仪的脑瓜子,“你就庆幸输给她吧。”
我正得意时,围观的学子愈发多了起来,历德贤不喜人多,又轻轻咳了几声。我拉着他往后走,走出人群时,竟一眼就看见隔着大雨在莲花池对岸亭子间的汪纵。我冲他摇手招呼,像往常一样大喊他的名字,他扯着嘴角笑笑便走回了御璟书院。
那日快下学时,书院里一阵骚动。同院的人都在热议御璟书院的病秧子要死了。
一瞬间我惊慌起身,背起书箧,就朝着御璟书院狂奔,暴雨一刻也未曾停歇,地上的积水打湿了我裙角上的泥点,淡青色变成深蓝色。我逆着御璟书院淡紫色朝外涌出的人群,站定在门口,看见祭酒、司业都围在桌前,汪纵走出来,问我说:“送你回府?”
“那是历德贤么?”我看向被先生们围起的身影,不安问道。
他迟疑片刻,低声说:“是他。”
我转头看汪纵,他却躲开了我的目光。
我跑进去。历德贤已经闻过药膏,在等大夫来。一旁的曹琛剑拔弩张地盯着其他人。
祭酒向来宽和,他疏散门口围观的学子,转身问我:“宋莹,为何还未回府啊?”
“回祭酒,我要送他回府。早上我们一起来的,他马车坏在路上了。”
历德贤的状态很不好,本无血色的脸因为窒息憋的通红。我问他们当堂授课的先生:“陈博士,他为何突发疾病?”
陈博士正要回答时,祭酒突然说道:“书院严禁野猫出没,傅司业,你怎么看管的?”
曹琛扫过他们一眼,心疼地护在历德贤身后,历德贤瘦弱的身躯随着呼吸一起一落,屋外暴雨如注,我们就一直等啊等,等到天色乌青,大夫妙手回春,历德贤缓过来,傅司业背着他往外走。
我先出了门,一打眼看见汪纵站在屋檐下还在等我。他侧对着我,看着雨滴一滴一滴砸在地上,溅起。“走吧。”他对我说道。
我和他并肩走在最后,瞥见他衣袖后侧粘了很多猫毛。
“是你?”我问他。
“什么?”他头也没回,为我撑着伞。
“是你害他犯了哮病。”
“不是我。”他一脸无辜。
我根本不屑抓着他的袖子追问,只是冷笑一声,直接从他伞下跑开,去送历德贤上马车。
顾姨见状,下来撑伞迎接我。我余光看见上前的汪纵被顾姨挡在后面,他表情有些落寞,但他性子又傲,于是转身上了皇家马车,我们第一次没有说“告辞,明日见”就分别了。
由于不算顺路,我让顾姨先送历德贤和曹琛回去,然后独自走在回府的路上,突然有几名穿着华贵的同学拦住了我的去路。为首的杜少仪是礼部尚书的儿子,平日里仗着家世显赫,一向目中无人。
“宋莹,你还真把自己当相府千金了?”杜少仪冷笑着说道,目光中带着轻蔑,喊话:“过来,跪下给爷认错,爷就放你一马!”说罢,他几人相视哈哈大笑起来。
我并不害怕他们,只是还在蹙眉不解他前一句话,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杜少仪,来,打一架吧。”
我回头看见汪纵从巷子口大步走来,死死地盯着杜少仪。杜少仪见状,立刻收敛起来,但还是嘴硬地说道:“汪纵,你别管闲事,这可是她...她自找的!”
汪纵轻飘飘地把视线转移到自己握紧的拳头上,慵懒道:“你这也是自找的?”
杜少仪面色一变,显然不敢与皇子争锋,连忙后退几步,讪笑道:“开个玩笑,何必当真呢?”
说罢,就要离开。汪纵看了我一眼,直接飞奔上去将几人全部踹倒,压在杜少仪身上:“打又打不过,嘴还那么贱。”
汪纵走过我身边,并未停驻半刻,丢下一句:“明天见。”就大踏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鲜少见他如此不苟言笑,但一想到他袖口的猫毛....明明国子监明文规定忌香秽浊味、草木之粉、宠物之毛,他自小就是爱恶作剧惯了的,证据就在他袖口,我理所当然地怀疑他此次的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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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凌晨,我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吵醒,院内灯火通明。我随手拿起披风,循声走向父亲的卧房,听见张管家说道:“相爷,宫中急报,皇上驾崩了!”
我心里一惊,随后父亲喑哑着声音道:“快!备轿,即刻进宫!”
父亲转身匆匆步入内室,内室光线昏暗,朝服在烛光下闪着微光,他细致地束好腰带。闷声喊道:“莹儿,出来吧。”
我推开半掩的门,父亲转过身道:“这几日你待在府上,哪儿也不要去。国子监授课将会暂停,可记住了?”
我默默点头。父亲单膝蹲下,语重心长地拍了拍我的脑袋:“想来太子待你极好,辅佐他顺利即位,日后也得心安。”父亲像是和我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我木讷地听着,父亲起身就大踏步往外走,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雨夜中,屋内烛光明灭。这样的雨夜,好想依偎在母亲怀里…我忽然就看到了案牍上母亲最爱的萤火虫信纸、窗台上母亲悉心种植的绿萝、墨兰,我自以为坚硬的心脏瞬间溃不成军,于是抽泣,于是抱紧自己,披风裹紧,可这个披风,也是母亲为我绣上的图案,我记得她绣完,搂着我数啊,说一只两只三只...八只,然后指着我说,啊有九只呢。
我再也不能肆意地贴近谁的怀里,那世上最安心的怀抱,失者永失。于是抽泣渐渐变成大哭,大到分不清哪个是雨声。
清晨,雨声渐弱了些。院内的小树被砸的直不起身,顾姨在马厩喂马,一直不停地干活。
四周寂静,唯有几缕微风拂动竹帘,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我推开书架的一角,那里藏着母亲所编的珍贵书籍。手指轻触书脊,感受到纸张的粗糙。我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本,封面上字迹清丽而苍劲:“《杏林春册》”。
翻开,药草香拂面而来。书页上绘有详细的草药图谱,关于在何处得以采摘、其性状、功效、用量、使用方法都一一详细记录在案。我看着不自主就读了出来:“此药名为青蒿,性寒,能清热解毒……”
接着我又翻出一本《丰禾农经》,这是母亲为丰禾社的女工们编纂的农耕指南。书中详细介绍了各类农作物的种植方法、土壤选择、耕作技巧以及病虫害防治。看得入迷,一直到午饭时间,父亲还没回来。我不知宫里是何景象,如今无父无母的汪纵又何去何从。我正忧虑时,砰地一声,院内有石头落下,落在我面前的窗下。我探头,看见墙头上趴着历德贤和曹琛。
我放下书,从一旁跑出去,幸好家中管家少,我避开他们,放下一个小木梯,让他二人顺着下来。
“国子监今日闭门,我想找你玩。”他说着,那纤长瘦弱的手臂晃着皮影小人冲我笑。
一不留神从木梯上摔下来,结结实实地砸在我身上。幸好有曹琛拉着,他又实在瘦弱。我们三人偷偷溜进我的卧房,他二人合作演绎《西游记》,我看着皮影人偶在幕布上舞动,十分有趣。
笑的正开心,一辆疾驰而来的马车停在相府门口,我听见管家们七嘴八舌焦灼的议论声,便跑出去,迎上了狼狈的汪纵,他像逃出来的。
我二人自幼相熟,无须多言,我立马请他到屋内躲避追捕。尽管贼人知道他在此处,可相府也不是谁都能搜的。
他刚进屋,就看见历德贤趴在我卧房的幕布后面,我顺着他目光看过去,这才发现,历德贤竟戴了个玉镯,碧青色与他的白皙手腕格外相称。
“他怎么在这?”汪纵见到他二人,立马挺直脊梁,蹙眉问我。
“我来找宋莹玩。”历德贤柔声回应道。
汪纵扫了他一眼,眼神依然倨傲疏离,“吏部尚书大人此刻恐怕凶多吉少,你快回家看看吧。”汪纵平淡提醒道。
历德贤忽然警惕地看向他,不安地与我告别。汪纵瞥了眼他手里的皮影小像,听着历德贤跟我约下次还来,他轻描淡写地笑笑,下午就派人砸了那家卖皮影像的店。
汪纵说二哥哥登基,敌国来犯,从前蠢蠢欲动的几位大臣想要叛变。他冒死来见我最后一面,因为他以为,我爹应该是第一个揭竿而起的。
但是他错了,他们都错了。
父亲宋昀,是先帝遗诏里钦点的辅政大臣。汪绍不敢信,却不得不信。
很快,父亲和辛将军带着上百精骑剿灭了叛军千人,活捉董桢、尚星前等人。董桢是三皇子也就是当今瑜王汪统的舅舅,于是汪统被牵连,皇上将他终生禁足王府。
尚星前与四皇子琪王、六皇子瑾王关系密切,于是两位小王爷也难逃此劫。
四皇子琪王汪绮,被削去封号,贬为庶人,流放边疆。
六皇子瑾王汪瑾,被剥夺爵位,软禁在宗府,终生不得外出。
这些行动,迅速而决绝。所有人都以为是父亲在出谋划策,实际上是皇上自己的决断。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清除一切可能的威胁,以确保自己皇位稳固。
汪纵说,虽然现在皇上看似稳坐江山,但这种靠血腥镇压和无情打击所建立的权威,终究只是暂时的。宫廷内外,暗流涌动,风暴随时可能再起。
被他说中了。
短短数月,安国、宁国共同来犯。景国的东境与北境民不聊生,老将军无法兼顾两境,东境守住,北境崩塌。敌军势如破竹,北境所到之处城池陷落,百姓流离失所。
皇城虽看上去一片祥和,但是宫内早已混乱不堪。侍卫宫女偷盗宫中财物变卖,御膳房重兵坚守以防下毒,太妃私会大臣为子谋权,内务府官员勾结外臣,贪污**无所不在。
这时,安国使者带着和谈的条件来到景国朝堂。他们提出一个令人震惊的要求:以皇室人员为质,换取对景国的短期停战,并允诺在此期间撤军,以争取时间休整和重整军备。这个条件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
朝堂之上,百官纷纷议论,争论不休。一些大臣主张接受条件,以暂缓内忧外患,等待时机反击;另一些则认为这是敌国的阴谋,断然拒绝。他们说:
“送出皇室成员为质,无异于自毁长城。”
“质子一去,两国便有了牵制我们的筹码,到时岂不更加被动?”
“但若不答应,如今我军兵力不济,如何抵挡两国大军?”
汪绍脸色铁青,沉默不语。无论做出怎样的决定,都将面临巨大的风险和压力。群臣争论不休,良久,他缓缓开口:
“景国不能被逼至绝境,我们必须要争取时间,整顿军力,积蓄力量。”
他目光冷冷地扫视群臣,众臣哗然。他缓缓开口:“宰相大人,您怎么看?”汪绍的声音冰冷而威严,似乎只是随意地问了一句。
父亲站了出来,微微一拱手,语气沉稳而有力:“皇上,臣以为,当前敌强我弱,若要保全江山,必须争取时间。质子之议,虽非长久之计,但可缓解燃眉之急。至于质子人选,自当慎重。”
汪绍微微点头,似在沉思。他早已心中有数,但他需要父亲的配合来稳住朝堂的局面。于是,他转向其他大臣,装作认真听取各方意见。
大殿内,群臣再次议论纷纷,声音此起彼伏。汪绍忽然一拍龙椅,威严地宣布:“既然宰相大人如此认为,朕也同意他的意见。”
父亲心领神会,立刻接道:“皇上英明,臣愿举荐熙王汪绪。他年少有为,英勇果断,必能为我景国争取和平。”
本以为此事会平息一段时间,但太后不同意,毕竟熙王殿下与皇上皆是太后所出,于是从不涉政的太后决议送宣王汪纵到安国为质。
汪纵年幼,帝心不忍。
“臣不愿皇上为难,愿为国赴险。”汪纵言出,百官送行。
他走的前一天,偷偷来了宰相府。也许是装的,但很久没见他笑的这般恣意洒脱了。他只是跟在我身后在宰相府的花园里转了转,沉默。园里花团锦簇,清风拂面,如此寂静,耳畔却总有莫名的哀歌。
良久,侍卫来提醒:“殿下,到时间了。”
至此,他才开口想说些什么,随意一指:“你窗前这儿怎么空着?之前那棵月桂呢?”
我愣了一下,低声回答:“月桂前阵子枯了,没来得及再种新的。”
他又踱步走到鱼池边,问我那条叫“莹莹小姐”的金鱼去哪了,别被野猫偷走了。
我认真地在找那条鱼,掩饰内心的不舍与慌乱。
“莹莹。”
我闻声抬头,雨后阳光从他身后照耀过来,我看着他清澈的眼睛,一瞬间就原谅他所有的一切。我的挚友汪纵,被人白眼只是个不受宠的可怜虫时无所畏,却在街头小孩欺负我追着骂我母亲是妖怪的时候,一人干翻七个小乞丐;在国子监大家都嫌我是个姑娘家的时候,他舌战群儒问的大家哑口无言;他每日等我入学送我回家,学堂放假时偷溜出皇宫带着糖葫芦找我一起看书下棋,我们会一起骑马射箭,我亦常带他溪边捉鱼,然后二人统统落水、幸得母亲将我二人救起,也曾泛舟行至深山作画、误撞见幽会的郑府公子和马家小姐,亦曾无数次因不堪宫规束缚,夜宿宰相府,被先帝责罚,然而每次仍会有下次,还有他五岁那年痴迷弓箭军械,缠着我母亲要拜她为师.....
那条小金鱼出现在我视线里时,我惊呼:“找到她了!”回首笑时,人面不知何处去,只有青翠的树叶静静摇曳,阳光落在我脸上,落在池水里“莹莹小姐”身上,她摆尾,水面晕开,光影破碎。
我怅然若失,回屋落座。一打眼看见不知何时出现的新的皮影小像。
傍晚时分,门口一阵喧嚣,我从书房走出去,一辆豪华马车闯入我的视线,车队的侍卫整齐肃立在两侧护送。马车停下后,几名侍卫小心翼翼地抬下一个巨大的木箱,放在庭院中央。木箱上盖着红绸布,神秘而庄重。
随从们熟练地拆开木箱,揭开红绸布,露出一棵枝繁叶茂的大叶金桂。树干粗壮,树叶青翠欲滴,满树的桂花散发出阵阵清香,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心旷神怡。
站在一旁的年长些的侍卫走到我面前,恭敬地说:“宋小姐,这棵桂花树是宣王殿下吩咐送来的。”
栽花窗下解离恨,倚月楼头寄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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