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
盛世太平。
甲辰中秋,我随父到皇宫赴晚宴。
坐我旁侧的是李将军府上长女,我早有耳闻,她在京城是出了名的贤淑温婉,但我瞧着,她身上那股机灵劲儿却像在应付这些礼仪。太后对她赞许有加,尽管那些我听着却不像什么好话,但是她装作很高兴,她父亲李将军也是格外开心。
我对面坐着的是吏部尚书长子历境延和次子历德贤。他二人乍一看长得不太像,细看或许有些相似。或许因为历境延长得比较健康。今日历德贤倒还看得过去,面色不似之前那般惨白,我特意盯着看他的玉手镯,真是惹人怜爱。
我不安分的眼神很快吸引了旁边李小姐的注意,她眼神示意,问我:“你认得他?”
我点头。
“我叫卿卿,李肃卿。”她笑。笑的直入我心,书中“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瞬间直冲我脑海。
我惊叹于她别样的美丽,目不转睛。直到历德贤不知何时跑到我身后,问我明日是否在医馆,我说在,他说明日见。
这时一阵喧闹声传来,我回头,看见一群身着异服的舞者跳着未曾见过的舞蹈。站在我面前的人戴着面具,难辨雌雄。舞蹈里还夹杂着法术似的火焰,凭空燃起又灭,如此反复,众人拍掌,实在引人注目。
李肃卿转头跟我小声唠嗑:“这是安国服饰吧?”
我心中顷刻间翻涌出无尽思念。正值中秋,桂花开的正好,近日闻见那花香,他总是入我梦深处。是他么?
我细看那面具之下的眼睛,清澈如昨,但一闪而过。众人将那面具人托起旋空,又稳稳落下,他变戏法似的取出火石,在我面前打响,火焰燃起,他递给我一个火把:“宋小姐,你拿着。”
这声音!像他....是他!我笑得泪眼朦胧,借着夜色簌簌而下。
他点亮火把,轻轻接过,转身走向远处点燃烟花。漫天烟花腾空而起,绚烂缤纷。晚宴歌舞升平,他背对着烟花迷雾摘下面具走来,路过我向皇上行礼。我的目光随着他移动,看他的一言一行,看他那些细微或显著的变化,心脏也跟着剧烈跳动。
隔着舞女的身影,历德贤恍惚看过来。我已无暇顾及其他,重逢多年未见生死未卜的好友,我伤心至极又开心至极。李肃卿淡然看着我,欲言又止。全场都在庆祝宣王汪纵平安归来,他隔着夜色也望向我,长久对视。
我们都变了很多,个头、面孔、声音……记得临行前,他跟我一般高。
众人的欣喜转瞬即逝,皇上定是早就知晓汪纵回来,才特意嘱咐父亲今日带上我。我陷入情绪的波动,喝水以慰心慌。
“宋昀,宋莹今年十岁了?”太后忽然提到我,我手一抖,下意识又看向汪纵。
“母后又忘了不是?莹莹妹妹和阿纵同一年人,当年阿纵不愿读书,跟父皇闹了不少脾气,硬是把宋莹给弄国子监了才肯去。”
父亲酒杯一放,余光看我一眼,回道:“回太后,宋莹今年十岁。就是泼皮惯了,也不知跟太后回话,臣教女无方,该罚。”便一杯酒下肚。
“无妨。哀家倒是看着宋莹,无端想起一个人来。”太后看我的眼神过于慈爱,我心中微微一颤,却仍低垂着头,大胆问道:“臣女惶恐,不知太后所指何人?”
父亲笑而不语,周围的大臣脸色微变。
“罪臣之女,不提也罢。”太后扶额叹息。
父亲却突然大笑了几声,我看他演戏似的跟太后说话:“太后娘娘,此言差矣。宋莹是臣与王氏之女,何来罪臣一说啊?”他说话越恭敬,我就越知道他骂得越难听。
“王氏离经叛道目无王法...”太后正说着,父亲打断道:“太后娘娘,吾妻王氏并非罪臣之女。”父亲夸张地大声说话,并利落起身,朝太后行礼,道:“先帝亲自为其父正名,吾岳父王怀民大人乃是一代贤臣。王大人设立十七所私塾,与吾妻共办杏林春馆,每月三次义诊,为百姓解除病痛;设立女子手工业合作社,增大生产力,助贫困女子自立。此外,吾妻收购四家青楼,改为曲韵坊,专为艺伎提供一个纯净的演艺场所,鼓励她们以才艺为生,远离风尘。
杏林春馆不仅是医馆,还是一个融合了传统医学与先进思维的健康中心。每月三次义诊,吸引了四方百姓前来求医问药,名医云集,疗效显著,口碑相传。
吾妻所办‘丰禾社’,涵盖刺绣、织布、缝纫等多种手工艺。通过手艺培训,许多贫困女子掌握了一技之长,从此自立自强。丰禾社的产品质量上乘,逐渐打响了名号,早些年已成为了城中一大特色。
曲韵坊表演风格高雅,吸引多少文人雅士前来观赏,试问在座各位,去过的都知道那是否如我所说?”说到这儿,父亲敛起笑意,严肃地环视众人,一字一句低声问:“恶人当街围堵吾妻之时,有谁曾站出来替她说过一句话?”
他强扯出笑意,又作揖面向太后,继续:“吾妻王清焰,智勇无双,心怀仁义。臣此番直言,还望太后明鉴,先帝在世时已为王氏一家正名,望太后能慎重考量。”
太后眼中寒光一闪,但旋即恢复了慈祥的笑意,轻轻拍了拍扶手,柔声道:“相爷言之有理,哀家只听闻市井闲言,是哀家浅薄了。”
她微微转头,看向众臣,眼神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各位爱卿,听相爷这番言论,不知你们有何高见?”
众臣面面相觑,片刻的沉默后,一位年长的官员战战兢兢地站出来,拱手道:“太后,臣以为,相爷所言确有道理。王氏确实智识过人,王怀民大人更是德高望重。”
太后微笑着点点头,“既然如此,哀家累了,今日之事便到此为止。”
她缓缓站起身来,众人连忙跪拜送行。太后走到父亲身旁,低声道:“相爷辩才无双,哀家今日受教了。然须知朝堂之上,风云莫测。”
晚宴尚未结束,那位替父亲说话的年长老官就被告老还乡了。
年幼的我并不知太后是什么意思。那段时间,杏林春馆重新开业,百姓纷纷看戏围观;曲韵坊重新打点,姑娘们欢天喜地。
“汪纵,好久不见。”我同汪纵见面时,是在宫里,由一群安国侍卫贴身看管。此行回宫是因为皇上亲笔写信至安国国君,致其动容,汪纵才得以回京。
靠近他的时候,我忽然有些紧张。他抬头冲我笑笑,手中还握着笔:“宋莹,你长高了。”然后目光移到我手上的糖葫芦:“城东刘奶奶家的?”
“你还记得。”我递给他。靠近的时候闻见他身上的异域香气,那种陌生的距离感让我紧张不安。他看见我使劲嗅了嗅的动作,笑说:“我记得宋莹不是属狗的啊。”
我笑,看着他,他轻轻放下笔,从前的那股顽劣劲如今已荡然无存,换之一身的乖巧书卷气。举止间优雅不自知,我直白地察觉到一种无可掩饰的疏离感,看他面前案牍上挥笔写下的那句“依然一笑作春温”,恍若隔世。
“对了。”我盯着他的眼睛看,他咬了一口糖葫芦,平静地回视我:“嗯?”
“金桂,正开。”我假装看他案牍的书,余光看他。
“我现在去不了宰相府呢。”他垂眸,起身踱步至窗边,随口用安国的语言问侍卫,我听不懂,但是那侍卫笑着回他,倒也恭敬。
“入乡随俗。安国盛产陶瓷玉器,我学了捏泥人,你看。”他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两个陶瓷人来。
那陶瓷小人精致得栩栩如生,一看便知是我俩。“好喜欢。”我拿着,爱不释手。这非一朝一夕的功夫,我拿着小人,便能想到他要花多久学习陶艺。
随后,他转身从床头的匣子里取出了一个玉镯,“这带给历德贤那小子吧。”
“真稀奇,你还记得三年前没讲过话的同学。”
“本来是忘了,昨日见了。”他说完补了句:“你们相谈甚欢。”
“他人很好。”我晃了晃手中的玉镯,对他说:“我替他谢过你啦。”
他没有说话,面无表情,低声嗯了一句,没吃完的糖葫芦放在旁边,我刚想开口问他在安国如何,门外的侍卫行礼问皇上安。
“皇上。”他转身,向外走去迎接,礼数周到。他如今,除了脸上还有从前的影子,其余一切都与我记忆中的汪纵判若两人。
“宋莹也在。”皇上大步走进来,兴致勃勃地围着汪纵转圈:“昨晚都没细瞧,我们阿纵如今愈发俊俏了。是不是,宋莹妹妹?”他说罢,骄傲地看向我问道。
我愣了一霎,应声答:“天子神威,如日月之辉,无人可媲美。”
皇上笑笑,笑我敷衍。谁料汪纵忽然转身问我:“吾与历郎孰美?”
“殿下。”我答,显然没有过脑子。识时务者为俊杰。
他冷笑一声,依然不开心,走向一旁自顾自翻起书看。
皇上倒心情不错,哼着曲儿走到我旁边说:“你这丫头,打小只要喊殿下,说的都是客套话。”
我耸肩,跟在汪纵身侧,不想离去。
“明日返程之前,还有何安排?”皇上问他。
“明日?明日就返程?为何如此匆忙?”我焦急地问汪纵。
他却避开了我的眼睛,闪躲,笑,解释,我忽然就难过起来,我害怕跟他天人永隔,乱世中的变数太多,平安并非易事。
“宋莹,我明日申时要启程离京,去黄陵祭拜父皇母妃。早间若有空,不知能否去你的杏林春馆和曲韵坊看看?听闻办得很不错,我可是好奇得很。”
“好,那明日见。”我得知他明日便离京的消息,心中纵有万般不舍,在其他人面前都忍着不落泪,这很容易被误会的,毕竟他是我屈指可数的好朋友。
我告辞后转身要走,汪纵忽然喊住我:“宋莹,用了晚膳再走吧?”
我刚要说不用了,毕竟皇上在这估计就等着邀他与太后共进晚餐的。
“行,弟大不由兄。朕走。”
我俩笑,看着皇上离开的背影,我们转身坐到窗前去。
等晚宴的时间,我俩有一搭没一搭闲聊。我听他说安国的王子比他大一岁,两人很合得来,偶尔一起练剑作诗,快乐无比。
他看着远处出神,头也不回地问我:“在看什么?”
“边看着殿下,边看日落。”我说。
“喊我名字。”他看向我。
“殿下。”我故意道。
-
次日,我在曲韵坊等他。他穿着浅色长袍从正门进来,俨然一个意气风发的小少年。我随父亲前去迎接,坊间的姐妹都围上来问我那是谁家少爷,好生俊俏,为何宰相也要行礼?
我说他是汪纵。
众人惊呼,原来这位就是历公子常提起的那位小殿下!这个头明显比历公子高嘛!
我无奈笑。远处跟在父亲身后的汪纵忽然回头看我,被我逮个正着,我笑着正要打招呼,他静静挪开了目光。
我诧异,也欣喜。
我跟上去,听见他对父亲说:“和宋莹上学那会我还说,要是有机会,一定要把这些学艺的人都招揽到一处,让他们有个好地方专心唱戏、习舞。她竟真做到了。”
“得了吧。”我从后面走上去,他二人回头看我,眼带笑意。
“别拍马屁了。还记得我们那时候一起看戏,你非要学那花旦的唱腔,结果被太傅罚抄书么?”
姐妹们笑,围上来盯着他看,众说纷纭,都是一个音:“别说,这模样这么好看,扮上花旦也倾国倾城呢。”
那一年,我们十岁,在我们短暂的年岁里,再次迎来了不知归期的离别。
那几年间,我通读了母亲所有的医书、军械书籍、农耕论等绝版著作,使得我在任一行业都能轻而易举展露头角。只是我经验匮乏,能力不足,常常还是以失败告终。
好在,父亲清楚母亲的前车之鉴,总是默默帮助我,优化母亲曾走过的路。
后来,我从改良农耕技术入手,按书上所指,推广了几项关键措施。
首先,引进轮作和间作。在同一块地里轮换种植不同作物,以增加土壤肥力和减少病虫害。
其次,推广改良品种的种植。通过引进优良高产作物种子,如抗病虫害的小麦和高产水稻,使得作物产量显著提升。
此外,引入简易灌溉系统。按书上的指导,我利用竹管和土渠设计了一个简便的灌溉系统,确保田地在干旱季节也能获得充足的水源。这不仅提高了作物的产量,还减少了旱灾对农业的影响。
最后,推动农具的改进。结合书上的知识改良了犁、耙等常用农具,使耕作更加高效省力,大大提高劳动生产率。
通过这些改良措施,成功地提高了农作物的产量,百姓们终于能够吃饱饭,生活质量得到了显著提升。
这之间,最功不可没的就是曲韵坊的那群姐妹。
除了农作物产量提高,我最开心的一件事就是那群曾经抵抗过我母亲办曲韵坊的姐妹们,认真说:“以后我有闺女了,能不能也让她像你一样去念私塾?”曹青的大眼睛扑闪着问道。
“我闺女要是有志当大夫,莹妹妹,到时候就交给你了啊。”凤瑜幻想着,握着我的手。
“我家闺女要是想习武,就拜你为师吧,宋师父。”上官怡双手抱拳,佯装行礼。
“我闺女定是京城名曲第一号.....到时候就拜谭湘为师呗。”说话的女人是谭湘的死对头,有时曲艺天下无敌。众人闻之,哄闹各争先后。
“我闺女,八成会想成为云游天下的富商....到时候云游归来富甲一方,带着她老娘吃香喝辣。”众人附议“带上我!”“还有我!”
事情如果真的这么圆满地发展下去就好了。
很快,朝堂上弹劾我父亲教女无方的谏言一大堆,皇上头疼不已,速召父亲入宫。
好在,父亲并未过多插手这些事情。大臣们冲着我来的,父亲便在朝堂上再度演戏卖惨,他深深一叹,故作无奈地说道:“老夫惭愧,吾女宋莹顽劣,不知廉耻,与青楼女子终日鬼混,频繁混迹医馆、农田之间,不务正业,实在有愧于诸位大人。”
父亲捋了捋长须,眉间微皱,缓缓起身,仿佛重负压身。他步履略显沉重,却坚定地走向大殿中央,深深作揖,低声续道:“她竟教导那些风尘女子学习手艺,设立私塾,教授医术,带领众妇女种植粮食,这等举动实在荒唐。诸位大人见谅,实是老夫无能,教女无方。”
大殿内,众臣相顾无言。
皇上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但随即隐去。他端坐龙椅,说道:“宋相家教有失,确应责罚。宋莹年少不知分寸,实应训诫。”
众臣闻言,纷纷点头称是。然而,皇上话锋一转,目光扫过朝堂:“不过,宋莹能带领妇女学习、义诊、农耕,心意可嘉。虽有过失,亦有可取之处。”
他顿了顿,冷静地说:“朕命宋莹入宫受训,做女官一职,学习规矩,省思己过。若能改进,再论功赏赐。”
父亲叩首,大声道:“谢皇上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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