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的洗漱过后,晓月服侍孔苕荣换上一身月白色的袍服,半绾头发,横插一支玉簪固定,陌上公子大抵如此了。
昨日盛安帝特意吩咐他们一早待命,好像是要随他去什么地方。
孔苕荣下楼时,裴空青已经在大堂候着了,她径直走过去,坐在他身边。
裴空青瞧见她,想要打招呼,又见对方没有理他,便咽下了话,沉默。
不到一刻钟,盛安帝便被丫鬟和小厮簇拥着走下台阶。
许是穿多了明黄色的龙袍,他微服私访的衣服大多是暗色系,今日换了款式,但依旧是一身雍容华贵的玄色锦服。
他手中摇着折扇,朝孔裴二人徐徐走来。
待盛安帝走近,孔苕荣才注意到他身后的公冶秩,依旧是斜挎着他的小包,亦步亦趋,不露半点声色。
“老爷。”
“姑父。”
两个声音同时发出,盛安帝从喉腔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折扇在空中画出完美的弧线,吹起他长长的衣袖,“早闻永塘县特有的杜康,堪称大夏一绝,管家提前联系了这儿的酒楼,你们随本老爷一家一家喝过去。”
喝酒?他们确实是借酒商之名出入,瞧盛安帝这架势,倒真像是为贪酒而来的。
只是这一路上大家都在一起,孔苕荣实在想不通,公冶秩是什么时候联系上永塘县各家酒楼的,难道早在南下前,便早有所计划了么?
大部分人留在在客栈守着,盛安帝带着管家公冶秩和护卫裴空青,表少爷孔苕荣则只带了丫鬟晓月,五人出行倒也不算招摇。
第一家酒楼离他们落脚的客栈不算远,步行一刻钟便到了。
酒楼上方挂着大大的牌匾,刻着四个大字——云来酒楼,字体是标准的隶书,墨汁里掺着些许金粉,在太阳的照射下,泛着浅浅的金光。
云来酒楼坐立于最繁华的城中心,处在城东与城西的交界口,前后共有三幢高楼围立,每幢楼皆是五层,高约五丈。
门口两个高大的立柱,上面精雕细琢两只腾飞的仙鹤,翘首对望,栩栩如生。
从大门进入,映入眼帘的便是堂前的几十只红色的灯笼,里面的烛火日夜不熄,照亮云来富丽堂皇的内饰。
大堂人流量不虚舟京的酒楼,但也不似乡野小店,客人都彬彬有礼,不甚喧哗。
由伙计引路,五人上了三楼,入座一早定下的雅间。
盛安帝坐在主位,右手是公冶秩,左手是孔苕荣和裴空青,晓月则在一旁候着。
菜肴一盘盘被伙计端进来,菜品和舟京的相差不大,算不上特色,大家都兴致乏乏,直到酒香飘来。
“客官,这酒是咱们永塘县的特产,出售至周边十几个县,无一不是一抢而空。”伙计将酒壶放下,语气里满是自豪。
“这酒原名普普通通,大夏第一琴师鱼师青一次醉酒之后,创造的名曲《春三月》,便以此得名——春三月。”
此时正值春三月,春日迟迟,卉木萋萋,阳光和煦,生机盎然,恰是此酒带来的感受。
盛安帝端起酒杯,微抿一口,便啧啧称赞,“暖,口中像是装下了整个草长莺飞,仓庚喈喈,采蘩祁祁。妙哉,妙哉!”
听见盛安帝对春三月酒的赞赏,孔苕荣好奇将手伸向面前的酒杯,却被裴空青拦下。
孔苕荣越过裴空青的手,想再去拿酒杯,又被拦下,她朝裴空青一瞪。
两人的动静引来盛安帝侧目,他开口,“阿昭,你还小,就不要饮酒了。”
昭,是孔苕荣自己给自己取的表字,出门在外,又作男装打扮,故唤她孔昭。
孔苕荣收回瞪裴空青的目光,朝盛安帝恭敬地回了句,“是,都听姑父的话。”
她左手边的裴空青收回手,拾起筷子,夹起一片鱼肉放到孔苕荣碗里,算是示好。
孔苕荣呲牙咬下鱼肉,像是在啖下裴空青的血肉。
耳朵竖起,身体微微后仰,从隔间的墙壁传来吹埙的声音。
埙的音色特殊,空灵摄心,苍凉而幽幽然,绵延不绝,犹塞外飞雁,越过重峦叠嶂,盘旋天际。
孔苕荣支着脑袋,闭目倾听,手指随着埙声的律动,点在桌面上。
“没想到,在南方也能听见塞外的音律。”盛安帝大笑两声,眼底的惊喜毫不遮掩。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对左侧的人说:“小裴,你也是在边塞长大的,你听听,隔壁这人吹得如何?”
这哀婉的音色,对裴空青来说恍如隔世,他的喉结微动。
大漠、苍狼、鹰隼、大雁……那些东西曾经与他如影随形,而如今是再也回不去的记忆了。
压下心底的悸动,裴空青的声音沉稳:“回老爷,小的不曾学习埙曲,只凭浅薄的耳力,也能听出曲中的苍茫凄凉,吹埙之人必是将情感倾注于埙声。”
盛安帝嘴角噙笑,低声对公冶秩说了几句话。
孔苕荣听得窸窣的响动,抬眸便瞧见公冶秩离开雅间,接着隔壁的埙声便停了。
片刻之后,雅间的门再次被打开,公冶秩进门,身后还跟着一位女子。
出乎意料,女子是典型的南方姑娘模样,罗衣飘飘,面若芙蕖,螓首蛾眉,坠粉飘香。
攘袖窥见素手,轻托一尊六孔骨埙,与她周身的婉约气质形成一种极致的反差。
罗刹美人,孔苕荣在心底暗暗总结到,支着脑袋的手放下,身子坐直。
女子福身,“奴家秋娘,一曲埙乐能得老爷赏识,荣幸之至。”
盛安帝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微微点头。
秋娘立在原处,白皙的手指覆上鹅蛋状的骨埙,唇瓣靠近埙口,像是轻柔的亲吻。
曲调初时悠扬,心神畅游在苍茫大漠,忽遇离群孤雁,悲鸣之声哀婉久绝……
一曲终,房间里一时噤声,直至一声沉闷的掌声响起。
盛安帝摩挲大拇指上的玉扳指,“秋娘曲艺精湛,可是去过边塞?”
骨埙从唇边移开,秋娘低垂眼眸,“回老爷,秋娘未曾去过边塞,只是早年有一人从边塞而来,教过秋娘一点吹埙的技巧。”
“姑娘的埙音让人身临其境,想必你的师傅是位鹤发高人吧?”
听见盛安帝的话,秋娘眼角含笑,覆手掩面,“老爷猜错了,奴家的师傅是个少年郎君,他也非边塞人,只是因为一些缘由留在了大漠。”
少年郎君,罗刹美人,埙乐和鸣,鹰隼与雀鸟……
短短几句话,孔苕荣在心中编出了一部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她的目光越过沉默不语的裴空青,饶有兴致地落在秋娘身上。
“那人现今何在?”盛安帝依旧摩挲着手上的扳指,只是速度加快了。
秋娘眉梢微动,眸色黯淡了几分,轻轻摇头,“前些年他便离开永塘县了,说是会回来看我,却一去不回。
“奴家得空,便会在我们初遇的地方吹埙,希望他路过时,能听见我在等他。”
孔苕荣歪头,眼睛微张,“啊,云来酒楼就是你们初遇的地方?”
“是的。”秋娘点头,她的神色落寞,身形更显单薄。
她等了很久很久了,透过阁楼的窗户,她见过了太多悲欢离合,心底的期盼渐渐泯没,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的虚无,等待变成了一种执念。
盛安帝放开手上的扳指,眼神示意公冶秩,公冶秩得命,从腰间取下一个荷包,交给秋娘。
秋娘诧异,连忙推脱,“各位爷听了奴家的埙音,特意请了一曲,是与秋娘的缘分,万不可如此。”
公冶秩是个犟种,盛安帝让他做什么,他就一定要做到。
他抓着秋娘的手腕,强行将装着银两的荷包塞到她手里,二话不说又回座了。
秋娘揉揉泛红的手腕,这荷包已经握在手里了,她若再还回去,倒是有些不知趣了。
手中沉甸甸的荷包,她这是遇到财聚巨万的陶朱公了,出手这么大方?
“多谢老爷。”秋娘抱着骨埙,微微福身。
盛安帝点头,对身外之物的银钱不甚在意,他侧目对孔苕荣道:“阿昭,你去送送秋娘姑娘。”
“是。”孔苕荣从座位上起身,越过裴空青,来到秋娘身边。
她本能地想要挽上秋娘,想起自己男装打扮,耸耸鼻子,收回了手。
她推开门,朝秋娘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秋娘对孔苕荣微微颔首,抱着骨埙,走出雅间。
孔苕荣关上门,跟在其后,“秋娘,你还会等他吗?”
秋娘沉默,她摩挲手上的骨埙,眼中的眷恋便是她的答案。
“公子,留步。”
她的脚步一偏,朝着隔间相反的方向走去,那是楼梯。
孔苕荣停下脚步,望着秋娘远去的背影,多情自古伤离别,她一定不要再被“情”这一字扰了心神。
本来还有两家酒楼要去,可盛安帝一时兴起,贪杯醉酒,被裴空青扶着回了客栈。
裴空青盯着在床上酣睡的盛安帝,此刻他不像是傲睨万物的九五至尊,倒像是寻常百姓家中的老人。
岁月爬上额头,蹙眉时沟壑更加明显,阖上的双眼遮挡了圣颜威严,反而有些慈眉善目。
如果裴空青不知道这个人手中沾满鲜血,他也一定这么认为。
盛安帝不是第一次喝醉,却少见地说了梦话,“陆卿,陆卿……”
呓语声细微到听不见,但裴空青是习武之人,耳力远超常人,他不仅听见了,还听得清清楚楚。
身侧的手握拳,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良久,裴空青离开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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