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很闷,人山人海地挤着,连呼吸都带着闷热。曹远有些愣,找了半天才勉强发现了正在排队的一串长龙。
他向队尾走去,在两个女生后面排着。
在裤兜里摸出武老师今天给他的一张饭卡,曹远匆匆瞥了一眼队伍前头的饭菜。三菜一汤。
菜谱下面还写了几段话。曹远微微眯了眯眼,慢慢地读着上面的字。
"根据……国家……食品安全部门……"前面的人挪了几步,他也往前走。
旁边有人走到中间,他微微退让几步,人从他面前走过去。
站在他前面的女生向前走动,他刚挪了一点,身边就是一阵喧闹声。
一群男生从食堂那边跑了过来,眼也不抬地往他这边奔过来。他赶紧退了一步。那群人一阵风似的跑过。
“同学,往前走,别堵着。”身后有人喊。
他没有回头,趁着没人把空着的位置填补上。
一点一点往前走着,他忍不住无聊地盯脚尖。
左边一阵欢呼雀跃欢呼。“是真的吗? ”一个男生。
“老陈的话,保真! ”
“真有篮球比赛? ! ”
“听说正在申请,还没定日子,不过没几天吧!”
“滚滚滚,到你了。”见前面的人走了,后面的男生推前面的,“到时候再唠! ”
饭菜很香,曹远端着找座位。人挤人,也就只有角落有空了。
安安静静吃完饭,还餐具餐盘,从通道往回走。一路除了人多,别无二样。
没有碰上别的人,也没遇到眼白同志。
安然无恙走进教室,喧闹声从玻璃窗缝里露了出来。学生的疯打笑闹,全国通行。
走到倒二排,旁边的座位桌上只有一个趴着的脑袋,旁边的窗户开着,这会儿起了风,那人头上一撮头发雀跃地蹦跶着,非常不安分。
曹远轻手轻脚拉开座椅,无声地坐下来。
他抬着手,先灌了一大瓶农夫山泉。
窗外飞来一只鸟,站在树枝丫上,捉着上面的虫,不知怎么突然转过头,跟曹远对视。
曹远眨眨眼,刚想动一动身,那鸟突然扑腾一下。
“啊! ”
那鸟叫了起来。
他有些措手不及。
从桌肚里掏了作业,周围人都在专注忙自己的事。他赶紧起身,伸手去够窗户把手。
指尖差了一点,可无论再怎么用力,都摸不到。
他低头。衣服没有碰到趴着的脑袋。
所以……
他踮脚,勉强找到一个支撑点,指尖用力顶住,另一只手再一次去碰那个微暖的塑料把手。窗户被合了回来,风被挡在外面,只能委屈地转弯去吹树枝。
大功告成,下一步功成身退。
他的手从阳光下撤出,另一只做支柱的手也正准备收回,视线再一次扫过那人,确保他不会醒过来,才略微松懈了力气,腿往后一点一点挪。
脚后跟猛地一滑。
心里一跳,他的手有些慌地想原路返回,刚碰到窗台,他的另一只手已经撞到一个东西。
有点软,还有点热。
不好,他心里暗自叫苦。
低头的时候,他甚至都有种听到自己骨头咔嚓活动声音的错觉。
而非常不巧的是,那原本趴得安然的脑袋不知什么时候抬了起来,碎发略微遮挡的眼睛在阴影中有些暗,墨色里的情绪有很淡的试探,整个人像紧弓着,丝毫没有笑起来的温和。
曹远心里只有一个字,完。
*
刚刚的中午。
邹盛从厕所回来时,在教室后门停了一下,然后原本就抬得不算高的头垂了下去,低着头,一步一步走回坐位。
眼睛扫视一圈,他将桌角的一点小纸屑弹开,然后毫不犹豫地将头深埋进肘窝里,用力闭上眼睛。
起初是无边的沉默和黑暗,他默默数着数。
7 , 8 , 9 ……
砰。他无声地动了动唇。
“邹盛,非要装没看见我是吧。”武承的声音准时响起,愠怒和无奈显而易见。
他没动。两人就这么僵持着,谁也没有说话。
他在黑暗中叹了口气,率先抬头,下意识牵了抹笑:“又有什么大事发生了吗?”
武承的视线从镜片后扫出。其实邹盛一直觉得戴眼镜的人目光应该永远不会有温度,因为玻璃很厚,人与人隔着人心。
但此时此刻他看得真切,讲台上那位其实很年轻但却过于老年做派、此时正坐在讲台上的武老师,眼里的担忧,是无法被磨损一般的亮。
像是被刺到了一般,他有些烦躁地收了笑,眼里本来不经意带上的光瞬间熄灭在眨眼之间。
变化来得突然,可武承却并未有丝毫惊讶。
“你弟弟……”
“不必关心。”
还没来得及说完的话噎地武承一哽,刚鼓足的勇气被打散。教室再一次陷入沉默。
而且不同于上一次,这一次,是更冷的对峙。
男生素来温和的眉眼低垂,目光里的警惕近乎泛滥。
武承缓缓深呼吸,调整思路。
“中午要吃饭,不能空腹,身体比钱更重要。”武承站起来。
其实想问的话有很多,想担心的事有很多。
但好像挑挑拣拣,能够轻易宣之于口的、能轻易得到回答的,只有这么一个。
“谢谢关心,老师也要一样,多多关心自己的身体,不要为了工作废寝忘食。” 男生重新抬头,笑的时候,温和由内而外散溢出来,连带着周边的阳光都开始活跃,在武承的眼中,肆意欢腾。
而很显然,这也是永远只有一个标准答案的完美问题。
问的无所顾虑,答的滴水不漏。
武承站在教室前门,镜片后,那种茫然和挫败,像是冬天的雾,很多很浓,经久而弥漫不散。
或许,算了吧。
武承低下了视线,任由情绪翻江倒海,在他的世界里,掀起一阵又一阵惊涛骇浪。
“随你。”他转头就走,干脆利落,尽管黝黑的眼睑中,有一片晶莹海似的泪。
他是全年级出了名的凶,在工作上一丝不苟的日子里,他总会想出许多新奇且实用的法子,喝水用的保温杯里永远都是枸杞泡茶,讲话也总是老生常谈,像是一位教龄多年的老教师。
以至于大家很容易忘记,他才27岁。
其实,也是个不大年龄,换做别人甚至有可能是个新手小白的二十七岁。
他擦了泪。
加油吧。他默默地想。
尽管身边只有呼啸而过的风。
*
邹盛一直盯着桌洞里的塑料壳,直到再也听不见武老师远去的脚步声,才微微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子。
保持同一个姿势久了,连脖子都发酸了。
他边揉边想。
“ ”
… …
他不禁笑了出来。
脑子里一片空白。
想什么呢。他伸长手臂,缓缓伸了个懒腰。
想想小橙子和武老师吧。
当年小橙子出事,他身无分文地抱着弟弟跑去医院。
在没多少人的医院里,医生只是推了推眼镜,很公事公办。
对,公事公办。
好歹人家只能AI还会说“亲” “啊” “哟~”,比人要有感情多了。
不过勉强能够理解,医生嘛,要面对的事太多了,大大小小零零总总太麻烦了,再漂亮的感情也会因为年复一年而消磨殆尽。
扯偏了。医生当时说,
… …
医生当时说了啥来着?
哦,医生叫他挂号缴费再看病。
他不禁又笑了起来。
说起来也是好笑,10岁的他还不知道什么叫挂号,在偌大的医院里到处乱转,急得焦头烂额也只能干着急,然后不小心回到自己放弟弟的地方……
然后只能忍着哽咽,一边哭,一边紧紧捂着弟弟的伤口,希望弟弟不要再流血。
“弟弟……” 哽咽带着叹从四面八方莅临而来,他勉强支撑着不让自己哭出声,对弟弟露出一个笑。
“哥,你笑得真难看,还是哭吧……”那时小橙子没有名字,就叫弟弟。弟弟一脸的伤,却笑着,安慰哥哥。
他的笑更难看了。这是后来小橙子对他当时表情的评价。
然后的记忆就模糊了,他只记得有个男人在他哭得稀里哗啦的时候,在一块塑料板后拿了一些花花绿绿的一片(后来他明白过来那是钞票)换了一堆纸,又一阵兵荒马乱,那个男人蹲下来,黑黑的皮肤,银亮的眼镜。那人抬着手,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
“小朋友别哭,你弟弟会没事的,医生正在救他。”
那个人说,他叫武承。
武术的武,承认的承。
武承。
好威武伟大的名字。
当时他着实被震惊到了。
那个人很沉默。自己本来对别人也不会话多。
于是医院手术室外的长廊上,一大一小两个人,安静地坐在有些冷的长椅上,看似毫无瓜葛,眼神却同时看向手术室大门。
窗外有点声。他从回忆中抽身,发现有一只鸟在敲窗户,模样有点凶。
他抬起手,在那只还怪可爱的鸟啄着的地方停下,曲起手指,敲了敲。
那鸟猛地一弯脑袋,眼睛一瞪大,身后的羽翼张大支楞起来,脸陷进了阴影里,莫名的凶。
“啧,”他一笑,“得意忘形。”
小鸟等了他一会,见他没什么反应,不一会儿就收起了翅膀,邹盛这才发现这家伙小小的一只。这会儿小家伙正认真地觅着食,亦步亦趋,小小的脑袋一啄一啄的。
邹盛看着它,单手支头,嘴角荡漾开一抹笑。
“好乖啊。小家伙几岁了? ”他伸出手指,在小家伙那轻轻一碰。
小家伙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弯脑袋蹦了蹦,叽叽喳喳说了半天,邹盛盯着它的嘴一张一合,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他先懒散地伸了一个懒腰,然后站起来活动了几下。
那小家伙眼睛跟着他转溜,他实在是忍俊不禁了。
“小家伙,再见了,快去找妈妈吧。”他边叹气边冲它招手。
小家伙眨着眼,活像上课没听讲突然被老师点名的学生,一个词,懵逼。
他走了过去,站在窗边欣赏了一会儿,慢慢将手搭上窗户把手。
猛地一推开,小家伙吓得一秒闪现,不见了。
邹盛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在窗边的倒映下,他看见了自己坏坏的笑。
唉。
他坏笑着想。
三泉的夏天又热又令人放松,窗外总是面对着那棵树,偶尔蹦出些小动物,要么不怕人要么很胆小,邹盛静静支着脑袋望着,渐渐地,思维迟缓了起来。
他的另一只手捂住嘴,偷偷打了个哈欠。
困了。
眼泪都打出来了,他有点依依不舍,把手伸出去,任由风在指尖嬉戏。
“迟丽江山日,春风花草香,泥虫飞燕子,沙暖睡鸳鸯。”他模模糊糊地背着,隐约间有点自豪。
“居然还记得呢。”他打了一长串“啊”,最后还是支撑不住,轻轻睡着了。
视线重归黑暗,无声,且漫长。
他在梦里安静地散步。没有尽头的道路上,他嗤笑出声。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不移,我的爱不变,月亮代表我的心。”
脚步不可控地停住。
他在无边黑夜里,终于有了些迷茫。
那个很温柔的声音在黑暗中回荡,偶尔还有窸窣轻响,像是布料摩擦,温柔缱绻。
“儿子,你知道你名字是哪个盛吗?”
“不知道…”
“是盛开的盛哟。”
会带着盛夏日,最光盛的希望。
脑海里总会默默重复着这个答案,但他好像没有办法挪动一步。
黑暗依旧无边无际,但心里却望穿秋水。
妈… …
妈?
有滴水的声音。他听见自己的心揪了起来。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 …”记忆在黑暗中浮现,邹盛觉得好奇怪。他的眼前分明漆黑,可总会看见妈妈骨节分明的手在脑袋上轻摸。
“小盛,你是盛夏的一场梦,美好得不真实。”
不,我不是。
他开始拼命地跑,在无边黑暗里,不着方向地跑。
脑袋上的抚摸感陡然变重,不痛,但相较刚才很让人不适应。
他仓皇地抬头。
眼前肆意蔓延的黑暗尽散,那个有色彩的世界重回。他在没来得及收回的敌意与惊慌失措中,看见一双同样无措和愕然的眼睛。
记忆跟主人一样,兵荒马乱地回来掌控脑子的主控权,跌跌撞撞当啷作响,吵得他的不知所措延长了许久。
“对……对不起,我不小心撞到你了,抱歉。”那双眼睛里的窘然弥漫,那人不停地道着歉,边说边往后面退走,将两人的距离拉开。
“嗯。”他睡意惺忪地摇头。
呼吸间不再挡有阴影,视线更亮了几分。他小幅度伸了个懒腰,等着睡意被阳光和夏风驱散。
指间缠绕着阳光,他迷蒙地发呆,后知后觉往阳光最盛的窗边看去。
阳光在,风不在。
他在光影中思考了一会,突然,脑里闪过那双窘然的眼睛。
他扭回头,看着同桌坐在椅子上,拿起笔,翻开书,一行一行扫视纸上的文字。
他渐渐反应过来,皱眉,半晌又舒展开来,叫了一声:“同桌?”
那人背脊明显一僵,过了一会将笔放了下来。邹盛看着笔在书脊上一摔,盖子登时从笔杆上脱落,沿着书脊飞滑出去。
他同桌眼疾手快想抓住它,笔盖依然掉了下去。他同桌弯下身,在桌子下尽力去拿笔放回桌子上。
“对不起,刚刚是要说什么吗?”他同桌,曹远,面颊绯红,略微有点喘气,眼中映着人和窗外的风景。
邹盛看见自己在那人眼中带着温和礼貌的笑。
“刚刚谢谢你帮我关窗子,有心了。”他说着,思路清晰了起来。
他同桌一顿,说道:“不客气。”
邹盛轻轻点头,目光不经意一扫,然后有点惊讶地再一次寻找那点不寻常。
终于,在他同桌的耳尖停住。
那里一片薄红。
他盯着那点红,不禁失笑出声。不过很轻。
他同桌,比他想象中要好一点点。
张国荣《月亮代表我的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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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关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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