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湘乡县壶天十八都直东冲,现连道县壶天乡直东里。
“吃饭了!吃饭了!今日有肉!”
埋头砌着河坝的吴学抬起头,直东里三老与他几个子侄挑着盛满饭菜的木桶到了河畔。
面目慈祥的三老掀开木桶上的盖子,饭菜的香味勾得与他一起服劳役的同伴纷纷跳上岸。
看守他们的乡勇叫喊着,让他们老实排队,一条歪歪扭扭的长队很快成型。
吴学排在队伍最后,三老乐呵呵地说道,“莫急莫急,今日饭菜量大管饱,你们敞开肚子吃都不打紧。
“社里最近特拨了钱粮,怕你们吃不饱累坏身体。你们啊,要诚心悔改,社里从未真把你们看作犯人。
“只要表现好,一个工分可算作一个半甚至两个工分。你们最少的,只差五百多个工分便能恢复自由。
“还有每天的脱盲班,你们也要好好学,成绩好能换工分。若是拿到脱盲证,说不定能去做社里员役!
“你们呐,千万不要灰心,大好前程等着你们!”
三老年岁大了,这点事翻来覆去地说,吴学都快背熟了。
但这样的话倒叫每日的劳作显得没那么辛苦,不少人当真听进了心里,强压着浮躁的心态学起了大同社的俗字。
前面的人打着了饭去了阴凉处大口朵颐,他伸出手,正要去接三老手中盛满饭菜的陶碗,那三老却忽地缩回手。
“肉打少了。不是还有么?”
三老儿子愣了愣,却还是老实地加了一勺肉。
吴学接过略微有些发沉的陶碗,心里有些感激,三老却只是笑了笑,喊了声“下一位”。
他也找了处树荫蹲下吃饭,几大口肉汤泡饭进口,大同社新引进的“辣椒”与葱蒜的香味在口腔激荡,他满足地咽了下去,浑身的疲倦像是消散了大半。
“那是甚么人?”
“管他们是甚么人,填饱肚子再说。”
近处有几人一面吃饭一面嘀咕,吴学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北边二三十人往他们这奔来,领头的几人看着有些古怪。
他定睛一看,瞳孔顿时放大——
那些人穿了纸甲,手里拿着刀!
“敌袭!敌袭!都莫吃饭了,围过来!”
几个乡勇大声呼喊,众人惊慌失措,乱作一团。
三老甩开子侄的手,站出来高声说道,“不是明兵就是劣绅打手到了,都围过来一齐对敌!
“他们现下杀红了眼,谁也不会放过,湘潭好些地方整村被烧,管你是村民还是服劳役的,都被杀了!
“想活下去,就围过来!若能打退这些敌人,我定会向社里申请给你们奖励工分!”
三老对他们向来没有歧视,是以众人很快围拢在老人身边,三老又让乡勇分发棍棒,几个乡勇迟疑一下,还是照办了。
三老叫一个最年轻的乡勇回去报信,乡勇头目却让三老的小儿子跟着一起去,三老不肯答应,众人便硬生生将三老小儿子推了出去。
两个年轻人落了泪,却再不敢耽误,拔腿向南边的直东里奔去。
三老忍着不去看,神情愈发坚韧,“大家莫怕,不管官兵还是打手,都贪生怕死。只要我们不怕死,一定能打赢!”
众人眼中仍可见恐惧,却已慢慢冷静下来。
吴学紧紧握着木棍,站在持短矛的乡勇身后,北边的敌人越来越近,看得出一个个人高马大,面目粗犷,满是煞气。
他的心沉了下去。
敌人未至,几根箭矢飞了过来。他面前的乡勇倒下,几人惊叫,几人咽了咽口水,拿着武器的双手微微颤抖。
“杀!”
又是一轮齐射,箭矢后面,几个穿着纸甲的汉子举刀杀来,乡勇死死抵住,后来的敌人却杀向后边,只拿着棍棒的服役犯人立时被杀穿。
犯人往四边溃散。
“不要退!不要退!”
三老又焦急又惊恐地大喊,他儿子在他面前被砍了头,他顿时一阵哀嚎,不要命地拿着棍棒砸向杀人者。
但在吴学看来,老人是在往杀人者的刀尖撞去。
他热血上头,快步奔了过去,却听见一声呼喊,“吴学?是吴学吴里长么?”
吴学愣在原地,只见一人砍杀掉慌不择路挡在他面前的逃跑犯人,溅满鲜血的脸上裂开一个笑容。
“吴里长,长话短说,我们是来救你的!”
吴学懵了,耳畔一声凄厉惨叫,他偏头看去,三老的胸膛被人扎穿,身体成了烂泥,只剩那侧目过来的眼睛还有一丝力量。
是震惊、愤怒、仇恨的力量。
他一身热血顿时凉了。
三老死了,他的子侄尽皆被杀,一众乡勇也无人幸存。
服役犯人死了大半,却有不少人逃脱。
“不要追了。直东冲的贼社乡勇定然接到信了,我们快走!”
说话的人抓着吴学往北边的宁乡地界逃去。
直东乡勇果然来了,紧追其后,不久又有石壁头、银朱塘等处的乡勇赶到,来救吴学的一众人等被逼入山中。
入夜时,壶天的先锋营也到了,此后陆续有各乡里的先锋营来援,几部封锁出山口,几部入山搜捕,大有不抓到他们誓不罢休的架势。
“林爷,横溪一线都有人守着!”
两人摸黑回来,在头目面前报告,语气间显然多出了几分急切。
“林爷?”吴学看向昏暗月光下那张威严的脸,“你是长沙|林朝宪?”
“那便在山中多待些时日,以往也不是没遇到过。”
林朝宪似乎并未听见吴学说话,仍在吩咐手下。
“贼社想从茫茫大山里找到我们,不知得耗费多少人力。如今正是农忙,为了几个乡勇,他们不会做这等亏本买卖。”
吴学心下一沉,林朝宪却看向了他,“却是拖累吴里长,要在山中陪我等过段苦日子了。”
吴学勉强笑了笑,“林兄为救我陷入如此窘境,实叫我汗颜。”
林朝宪道,“吴兄客气了。像是吴兄、王兄这等忠义之士,不该为贼社欺辱。何况救出吴兄,也能提振一番士气。”
说着林朝宪长叹一口气,“吴兄为贼社禁闭奴役,不知周将军败于贼社后,贼势愈张。社贼围困长沙,煽动佃户,湘江以西、资水以南,再无宁日。
“我率义勇之士,驱赶贼社伪员役,本有乡绅、义民相助,颇为顺利。但贼社威逼乡绅,利诱百姓,敢于庇护、协助我等的绅民愈来愈少。
“救出吴兄、王兄,还有洪业嘉、龙孔蒸等士子,既是解救忠义之士,告慰义绅义民,也叫大家知晓,贼社并非密不透风,我们还有机会!”
吴学说了句“林兄高义”,心里却一片凄凉——
如今林朝宪不得不在壶天与碧溪交界的白佳崙、暗山、风木洞等山中东躲西藏,已可见林朝宪这等小股出击的战术已并无大用。
或者说,从一开始,林朝宪的法子便无甚大用,杀伤几个员役,能吓住极个别的人,却吓不住大同社,更吓不住从此翻身做主的百姓。
他想起了直东里三老死时那仇恨的目光。
他一个寒颤,声音有些发虚地问林朝宪,“王兄、洪先生等人可救出?”
林朝宪沉默一阵,摇了摇头,“王兄在永丰以西服役,我等至多潜入永丰东面的山里。洪先生等人多在贼社学堂教书,我等便是能接近,也逃不出来。
“若非吴兄被调至直东,此处挨着宁乡,我等也难以救出。”
吴学有些无语,林朝宪也知道这些话变相地承认了自己无法再对大同社造成有效伤害,于是又补了一句,“但贼社倒行逆施,绅民迟早会看清贼社嘴脸……”
吴学应和一声,心里却根本不认同。
若是以前,他还能被林朝宪这种话欺骗,如今他在连道各地服役,修筑道路或是堤坝,已然看到了大同社治下的勃勃生机。
他又想起了那位与子侄死在林朝宪等人刀下的三老,浑身提不起气力来——
“朝廷要发多少兵,才能将大同社根除?即便能根除大同社,又要耗费多少钱粮,才能将大同社的……‘余毒’肃清?”
夜渐渐深了,他也昏沉睡去。
梦里总有一个声音在哭嚎、在质问,他睡得很不踏实。
此后十数日,林朝宪带着他在山中逃窜,时而南时而北,他都已分不清他们逃去了哪里。
某日听见林朝宪口中吐出“范大崙”三字,他才意识到他们逃到了珍涟十七都的西塅附近。
林朝宪等人显然是想从此处找机会渡过西阳河,逃入河东的鹿角山、观育山,以便走山路遁入宁乡或是湘潭境内。
但珍涟十七都防守与十八都、十六都一样严密。
他们趁夜过河时,被巡逻的乡勇队发现,不得不回头逃入范大崙山中。
珍涟的乡勇显然也不打算放过林朝宪等人,不但先锋营入山搜捕,连其他三营也进了山。
他们狼狈不堪地躲过搜捕。
莫说吴学,此刻连林朝宪的手下也面色灰败,眼中满是沮丧。
林朝宪却意外抓住两个落单的孩儿营小孩,看着不过十一二岁。
“贼社丧心病狂,毛都没长齐的伢子都逼着进山!老天若是长眼,便该让那妖妇天打雷劈……”
一人愤慨不已,骂着大同社,越往后越是难听。
但显然,这人并非同情小孩的遭遇,而是在发泄。
林朝宪呵斥一声,那人不满地闭了嘴。
林朝宪转而让人扯掉小孩嘴里的布条,好声好气地说道,“伢子,我不为难你们,你们告诉我从哪里出山人少些,我便放了你们。”
“不说!我们才不会说!”一个小孩大声嚷道,“你们都是坏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我们才不帮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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