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朝宪眼眸发冷,脸上的笑却更亲和了,“那都是贼社骗你们的,我们从不杀好人……”
“呸!我才不信!你的鬼话连小孩都骗不了!”
小孩越说越激动,脸红扑扑的。
“湘潭的受害乡民亲口说的,你们无辜百姓也杀,还抢粮……”
刀光闪过,一抹红色溅射半周,小孩余下的话卡在嗓子里再也出不来了。
吴学震惊不已,右脚迈出一步,左脚却沉甸甸的怎么也抬不起。
他看着林朝宪冰冷的侧脸,喉结上上下下,胸口像是堵着块石头。
林朝宪身边几人露出残忍的笑,拍手叫好道,“杀得好!这小奸民,被贼社骗得黑白不分了!与湘潭那帮附贼奸民一样,该杀!”
另一个小孩从惊骇中清醒过来,嚎啕大哭。
林朝宪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一人兴奋地提起小孩,“这也是个小奸民,我来……”
“慢着!”
吴学迈动左脚,走到林朝宪对面,直视着他。
“我有办法让他开口,把他交给我!”
提着小孩的那人忙劝道,“吴里长,这小奸民不会松口的。便是松口了,谁知会不会恨上我们故意说谎!
“湘潭便有奸民骗过我们,害死十几个弟兄,也是个小奸民。我们……”
“闭嘴。”林朝宪深深看了眼吴学,“让吴兄试试。”
几人想要劝说,他重重哼了一声,“怎么,我说话不好使了?”
众人彼此对视,忍着气后退一步。
林朝宪看着吴学笑道,“吴兄在贼社待了许久,应知贼社骗人的手段。兴许真能点醒这伢子,救下一条人命。”
说话间,林朝宪领着人退去一边,吴学瞥了眼林朝宪的背影,竟有些出神。
小孩泪如雨下,声音颤抖着,“我甚么都不会说的,甚么都不会说的……”
吴学眼眸中恢复一点神采,他蹲在小孩面前,给他擦眼泪,“你莫哭,你听我的。”
小孩摇着头,不停地重复,“我甚么都不会说的,甚么都不会说的……”
吴学轻叹一声,“伢子,你不能死。你死了,你跟你朋友都要被豺狼吃了,你爹娘、你朋友爹娘都不晓得你们死了,一辈子都不能放下。”
小孩哭着说,“我甚么都不晓得……”
吴学贴近小孩,轻声耳语,“你听我的,你不用死,我们把这些坏人都抓起来。”
小孩的哭声戛然而止,“你……”
“我不骗你,你甚么都不用说,待会听我的便是。”吴学说,“大不了你死我也死,多个人陪你和你朋友,你们也不孤单。”
吴学前倾的身子倒了回去,对他笑着。
小孩仍不相信,“我不信你。”
吴学摇摇头,“你不用信我,我不需要你说任何话。要么你和我都去死,要么我们一起出山。”
小孩想了想,“好,但要带上我朋友。”
“可以,”吴学道,“我叫吴学,你叫甚么名字。”
小孩不理解又带有一丝希望地看着他,“我叫陈光盛。”
“陈光盛,真好的名字,你不该死在这里。”吴学笑道,“记得,下山前你甚么都不用说。你要相信我,若别人问你我说的对不对,你都要点头。知道了么?”
陈光盛迟疑半晌,最后点了点头。
吴学站起身,“好孩子,跟我走。”
他拉着陈光盛到了林朝宪面前,众人惊奇道,“吴里长,你当真厉害,这伢子说甚么了?”
吴学笑道,“他说谭公桥的人最少,从谭公桥一路奔至燕子崖即能逃出生天。”
众人哗然,当即有人说道,“吴里长,你莫被这伢子骗了。谭公桥至燕子崖,不但长达十里,且多为矮山,如何能逃脱!”
吴学却反问道,“我们这么想,贼社乡勇会不会也是这么想?”
众人议论纷纷,不少人都被说动了。
吴学看向林朝宪。
林朝宪不说话,他的亲信却站出来说,“既然如此,这伢子没用了。吴里长,你把他交给我,不能让他暴露我们行踪。”
“不行,”吴学断然拒绝,“他,还有那死掉的伢子,我另有用处。”
亲信讶然,“甚么用处?”
吴学道,“我将他打晕带下山,还有那伢子的尸体,一齐带下去。到了山下,我会说你们准备从十六都冷水坝过西阳河……”
“这……”亲信看看吴学,又看看林朝宪,“这如何能行!我们是来救你的,这不是又将你推入虎口了……”
吴学叹道,“总不能为我一人,葬送弟兄们的性命。”
“这……”亲信迟疑,他看着紧紧握着吴学右手的陈光盛道,“吴里长,便是我们听你的,光是打晕这伢子有何用?
“哪怕不杀他,也该将他舌头拔了,手脚折了,说不了话,写不了字,方才安全。”
陈光盛身子颤了颤,吴学大拇指轻轻抚摸他的手背,“如此有何用?背两具尸体下去,或是背一具尸体、带一个残疾下去,反倒更让山下人怀疑。”
亲信眉头紧皱,“可若是山下人不信吴里长你的,偏生要等到这伢子醒来……”
亲信说到一半,却被林朝宪打断,“吴兄,我与你说几句话。”
吴学点点头,陈光盛却抓着他手不肯放松,他低声安抚几句,陈光盛退至他朋友身边,脸上布满恐惧,却又高抬头颅,像是陷入绝境时刻准备拼命的小兽。
林朝宪走到一边,吴学跟上去。
“吴兄,我等初在湘潭时,乡绅给钱粮,农户自发做耳目,我等将骚扰乡绅的伪员役驱走,将多余的钱粮分与贫困百姓。
“可以说我等与绅民配合默契、相处融洽。弟兄们来去无踪,贼社想尽办法,伏击、包围、进山扫荡,都没能留下一个弟兄。
“但随着贼社搞甚么田皮田骨,将田皮均分,将田骨租金发下,又搞甚么清匪反霸、减息放奴,我们几次行动都被提前发现。
“我晓得是佃户告密,却不知是谁。我也知不该随便拿佃户出气,起初我还压得住弟兄们的怨气,但等到有弟兄被抓、被杀……”
林朝宪沉默了,好久好久,他抬起头,视线却被层层叠叠的黑影所阻。
他苦笑道,“我也压不住了。我连自己的怒火都压不住了。我跟弟兄们,对佃户动了手。刚开始有些用处,佃户被吓住了。
“但贼社给他们撑腰,他们不但不怕了,甚至主动充当贼社爪牙。他们抓出帮我们的绅民,把守大小出山口,我们从此寸步难行。
“那时起,绅民也不敢帮我们了,甚至出卖我们。我们哩,我们也好不到哪去!绅民不帮我们,我们恼,我们恨,比恨佃户还要恨!
“自然,弟兄们也报复了回去。我也不能不让他们报复,否则便要散伙了。可如此一来,我们成了孤家寡人,湘潭举目皆敌……”
林朝宪冷笑道,“呵呵,举目皆敌呐!乡绅不肯再见我等,农户更视我等为仇雠,就连黄毛小儿,也给我们指了条错路,害得十几个弟兄丧命。”
林朝宪的笑声愈来愈低,吴学胸口发闷,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们是义士啊!我们是为了匡扶正义啊!我们是为了皇上,是为了保住万千百姓的田土啊!为甚么?为甚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他转过身来,狰狞的笑容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出恶鬼的轮廓。
“就连你!你!”
他一把抓住吴学肩膀,吴学骇得倒退一步。
他又安静下来,身体抽动,似笑似哭,“也罢……”
“你听我说!”吴学忽地打断他说,“我会告诉那伢子,我与你说好了,佯走冷水坝实走谭公桥是假的,你们会实走冷水坝佯走谭公桥!
“你记好了,我会说,佯走冷水坝实走谭公桥是假,是我假装与你演戏骗那伢子,让他将错误信息带给山下乡勇,我与你商量好的是,实走冷水坝佯走谭公桥!
“到时,究竟该走哪条路,你自己去选!”
……
珍涟乡乡正急匆匆赶来,二三十个拿着火把的乡勇围作一团,哭号声、叫骂声不绝于耳。
乡正心头一震,身边先锋营乡勇拨开人群,心一沉一沉地走了进去。
一女一老俯身在一个浑身发白、脖颈处一道血痕的小孩身上哭泣,一个男人默默蹲在一边,双眼无神。
东塅里游徼与一个衣服破成碎布的男人说话,西塅邻长抱着一个小孩,他急忙上前查看小孩情况。
面色憔悴的邻长一个哆嗦,忙道,“蒋爷放心,这伢子是累得睡着了。”
乡正稍稍松了一口气,余光却又看到那道刺目的红色,他不免有些恼怒,“你们也是昏了头!竟敢让孩儿营进山!
“我这乡正是当不成了,你们也自求多福罢!”
游徼引着穿着破布衣服的男人过来,战战兢兢地说道,“蒋爷,是他将两个伢子带下山的。他说他是吴学,林朝宪那伙奸民是为救他才入连道杀人。”
“吴学?”乡正上下打量吴学,脑海浮现出《周报》上一篇文章的只言片语,“你便是与王应龙夜袭桐子铺的吴学?”
吴学点头,“乡正好记性。”
乡正面色大变,瞪着这位“罪魁祸首”,“林朝宪等奸民凶徒既然是来救你的,怎会放你下山?你又为何下山?你们,有何阴谋?”
吴学道,“实话与你说,我晓得林朝宪逃不脱了,兼之不忍见他们杀害无辜孩童,是以骗他说我下山为他们找出一条生路。
“我当着这伢子的面与林朝宪说,让他们走谭公桥过西阳河进燕子崖,我会将伢子打晕,下山骗你们说林朝宪会走冷水坝。
“然后我私下与林朝宪说了话。我告诉这伢子,我与林朝宪说,让他们走冷水坝,让伢子听见是让他给你们传达假消息。
“但实际上,我跟这伢子说的是谎话,我把与这伢子合作骗林朝宪的事跟林朝宪说了,林朝宪晓得这伢子会知晓他们走冷水坝。”
邻长、游徼等人都听懵了,盯着吴学道,“你到底在骗谁?”
乡正却冷笑一声,“你们管他在骗谁!派人告知碧溪乡,让他们守好冷水坝。我们将冷水坝以下至谭公桥都守死了,林朝宪等奸民难不成能长出翅膀飞走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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