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州府衡阳县回雁峰。
王石立在雁峰寺的山门处,出神地眺望西方,混沌的思绪被一阵爽朗的笑声惊破。
目光落下,身披单薄纱衣的冯异踏着雨水浸湿的青石台阶上,朝他拱了拱手,“王世兄,好久不见!”
冯异身后跟着两人,一清秀少年,手中持伞;一粗拙壮汉,挑着担子。
视线又回到冯异身上,他也拱手回礼道,“贤弟红光满面,此去江西,看来收获不小。”
冯异大笑道,“往年让江西商人骗走我不少银钱,也该让我赚回来!”
“此去江西,我带回不少江西土产,待会世兄定要拿些走。”
说话间,冯异指了指自己身上的纱衣道袍。
“世兄,你看这个,临川蕉布,穿着甚是凉爽,你定要多拿几匹。”
王石笑着道,“贤弟竟去了抚州,这一趟跑得远。”
冯异走至王石身边,嘱咐身后两人留在雁峰寺前等候,便与王石并肩登山。
“世兄,我不止去了抚州,还去了建昌、广信两府,若非担心……”冯异顿了顿,颇有深意地笑了,“若非担心回不来,我定要去衢州看看。”
王石琢磨着建昌、广信有何特殊,却又听冯异说道,“我原以为大江以南,只南楚不大太平,未曾想江西也有大乱之兆。”
王石心下一惊,忙问道,“贤弟何意?”
不想冯异反问他道,“世兄,你说江西人为何从商者众多?”
王石怔住。
这问题还真不好答,要说江西人重利轻义,可偏偏江西乃是理学圣地,文风昌盛。
冯异哈哈大笑,打趣道,“看来读万卷书,仍需行万里路呐!世兄,江右商人遍布大江南北,无非四个字——地狭人稠。”
王石眸子一震,却不是因为冯异解了他的疑惑,而是他想起了他侄子王三志沉迷的所谓货殖学、世情学。
上次他去湘潭,乃是奉兄长之命将王三志接回衡阳,不料王三志不但不肯走,还劝他留下一同研究货殖、世情之学。
兄长日日在家中咒骂大同社让他儿子走上了邪门歪道,将王三志寄回家的文章付之一炬,他却扫过几眼王三志发表在《宝庆周报》上的几篇文章。
其中便有一篇,以“地狭人稠”作为振兴工商的原因,否则富余的农业人口必然助长动乱。
冯异神情忽然严肃,压低着声音说道,“王世兄,江西地狭人稠,可田主大户盘剥佃户的狠辣,远甚南楚之地。
“百姓现下不敢造反,可积攒的怨气却愈发深重。广信府铅山县有一左道张普薇,于崇祯五年创密密教。不过三年,竟有上万信徒!
“王世兄,你说是百姓愚蠢,宁死也要将所剩无几的钱粮献给张普薇那等妖贼,还是深陷泥潭,哪怕是根稻草也要抓住?”
王石默然无语。
王三志所写文章,以研究民乱、造反等事最多,也最为透彻。
但归根结底还是一句话——
百姓活不下去了!
回雁峰不高,他们已走至峰顶。
雨后衡阳,水雾氤氲,湘江若隐若现,渺渺茫茫。
王石却像被水汽浸透全身,又冷又闷。
王石不说话,冯异自顾自说着,“王世兄,新任沅抚已率副将杨世恩、雷时声两部三千人至长沙,又遣人去往施南、荣美、永顺等处,或能调兵数千。
“长沙、岳州等府已募乡勇近万,沅抚当有士卒万五千左右。衡、永等地巡守道标及两府乡勇,应也有数千。王世兄,南楚两万大军,可平大同社否?”
“贤弟……”王石蹙眉,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却又觉得没意思,“贤弟,且下山罢,山上湿冷,余有些受不住了。”
冯异并无意见,与王石走至雁峰寺前,将江西土产分与王石。
冯异让壮汉送他回去,王石委婉拒绝,冯异并不勉强,只站在雁峰寺前目送他离开。
王石匆匆回了家,将冯异所说之事与兄长说了。
兄长却不以为意,“密密教这等邪教,比之徐鸿儒如何?即便反了,不过小打小闹。便是贼社,也是外强中干。
“宝庆官吏怯弱,才叫它壮大。湘潭等县一时不察,才让它逞凶。打长沙,虎头蛇尾。衡州有备,它便进不来。
“到如今,湘潭失陷半年,贼社无半点作为。衡州紧邻宝庆,各处却甚是安稳,不曾听闻哪里有奸民作乱……”
兄长忽地顿住话头,面色凝重,抬头看着他道,“牧石,似乎有些奇怪。往年没有贼社的时候,厢坊乡里也没有这般安静。”
……
崇祯七年五月十三,衡州府常宁县。
县城里内漆黑一团,一处宅院的偏房亮起几点烛火,一脸横肉的中年男人手执一对香,对着关公像拜了拜。
青烟袅袅升起,他直起身将香插进香炉之中,关公的威严面貌又模糊了几分。
他转身,扫视一圈,房中众人俱亢奋不已地看了过来,无声的房间里甚是嘈杂。
他定了定神,沉声道,“诸位兄弟,今日起义,乃是响应大同社号召,救民于贪官污吏之手!
“若心存疑虑,便留于此,天亮后我会放你走。一旦动手,便再无回头之路,诸位可想好了?”
“胡爷,无甚疑虑的,老子早看不惯那帮狗官了!”
“可不止狗官!狗官可恶,狗吏更可恨!不过是个贱籍,也狗仗人势在老子面前装大爷,老子今日让他晓得谁才是大爷!”
“还有乡绅家的奴仆!一个个眼高于顶,狗眼看人低!以为自家主子还是老爷哩,老子定要好生教训他主子,让他跪着求饶!”
众人纷纷表态,俱对常宁官绅怨恨深重,胡爷举起手往下按了按,众人慢慢安静下来。
“老子不管你等如何想的,但绝不能挟私报复。”胡爷一个个看过去,许多人面露不忿,“你们莫不服气,大同社就是这规矩!
“你们记好了,夺下常宁城后不准扰民,更不准私下对官绅动手。若真出了事,被大同社抓去煤矿,莫怪老子不帮你们说话。”
众人噤声,彼此对视,胡爷重重哼了一声,“听明白了么?不明白的都给老子留下,莫给老子惹祸!”
众人再不敢沉默,都老老实实地表示明白了。
“猪脑子都记好了,绝对不能扰民!你们与手下弟兄也要说清楚了,夺下城门迎大同社入城便是,旁的都不要去做!”
胡爷反复强调,说得众人都求饶了,方才叫他们下去准备。
人一走空,胡爷严肃的神情顿时消失,整个人松松垮垮,双手微微发颤。
他转身抬头,正对上关公圆瞪的怒目。
“关圣爷爷,这一步,我走的是对是错?”
……
“这一步,是对是错?”
邓大刀在船头迎风而立,夜色中的河洲驿寂静无声,眼中几点火光亮起,他心头大震。
“是对是错,做了才晓得!”
他毫不迟疑地高声说道,“传令下去,全速过河,一刻钟内,攻占河洲驿!”
战鼓擂起,火光洒满湘江,船橹掀起波浪,一阵又一阵地撼动着小小的河洲驿。
邓大刀的座舰率先登陆,岸上穿着破布衣服不知是民壮还是乡勇的士卒稀稀拉拉地射出几支箭,便一哄而散。
“官兵怯弱,此战必胜!”
邓大刀吼叫一声,即率第一波登岸的护乡队队员杀向河洲驿。
河洲驿并无坚墙,更无强兵,只一座并不算大的官署。
邓大刀等人撞开驿署大门,便见署中差役如没头苍蝇似的乱窜。
过了中门,才有几队持刀矛的官兵乱哄哄地杀了过来,却没来得及叫嚷几句,便被邓大刀所领的一排人马杀穿,溃散而逃。
邓大刀没费多大功夫即控制了整座驿署,次第登岸的护乡队将驿署团团包围,并控制了驿署街道的重要关口。
众多驿署差役被擒拿,爬墙逃跑时摔在墙脚下动弹不得的驿丞任邦纪也被带至邓大刀面前。
不用邓大刀问话,被扔进驿署前厅的任邦纪当即扑倒在地,“爷爷,小的甚么都说!伪明常宁县典史沈大英与常宁守镇中千户所副千户吕祖岩已东逃!”
邓大刀哑然失笑。
伪明?
这家伙未免太识相了。
邓大刀没说话,任邦纪身子一抖,赶紧补充道,“伪明常宁知县担心贵社越界,是以遣沈大英与吕祖岩率民壮及卫所军士驻守河洲驿警戒。
“沈大英、吕祖岩两贼深知伪明贼军孱弱,是以一知贵社发兵,立即东逃报警。其下民壮、士卒,要么随之逃跑,要么为爷爷击溃。”
邓大刀笑道,“你怎晓得老子是大同社的?若老子不是哩?”
任邦纪震惊之下抬起头,看了一眼又连忙低下,“爷爷定是大同社刘社长麾下大将。”
邓大刀奇道,“喔,为何?”
任邦纪道,“爷爷率兵占了驿署,不抢不烧,军纪如此严明,除了大同社还有哪家?”
邓大刀大笑道,“当真会拍马屁,莫让我家社长见到你,否则……”
任邦纪颤抖着道,“小的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大同社爱民救民,谁不钦佩?”
邓大刀笑了一阵,却忽地大步向外,任邦纪心头一紧,情急之下喊了声“爷爷”。
“老子没时间与你闲扯了!”邓大刀大声说道,“老子留下三十人在河洲驿,你好生帮着他们管好河洲驿,否则老子将你扔进湘江喂鱼!”
护乡队已在驿署外整合完毕,邓大刀也不说废话,当即带人走上去往常宁县的官道。
常宁县城在河洲驿东南三十里,官道蜿蜒于丘陵之间,但护乡队三百人前后相随,行进迅速,甚至追上了在路旁休息的常宁县典史沈大英。
这位沈典史也是变脸的高手,跪在邓大刀面前便张口伪明,闭嘴贼兵,并称自己已幡然醒悟,要为大同社骗开常宁城。
“骗开常宁城?”邓大刀嗤笑一声,“老子光明正大进城,何需骗开?”
沈大英目瞪口呆,心中恨恨想道,“难道那王八知县也附贼了?这狗官,早点与我说,我犯得着天天想着该如何逃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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