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骨节敲在床榻的雕花木架上,在深夜发出一声脆响。
随即尖利的女声大呼一句“不要”。
房间里的烛光摇曳了一下,魏仪从噩梦中惊醒,小脸煞白,汗打湿了前额,把发丝黏了上去。
李承泽不知何时出现的,握住魏仪被嗑红的那只手,将人带到怀里抱着,轻声安抚着:“阿仪不怕,是梦,不怕。”
埋在李承泽胸膛,感受着熟悉的体温,嗅着熟悉的兰花熏香,魏仪小声啜泣起来:“承泽哥哥,承泽哥哥。”
像小时候一样,什么也不说,只会一声又一声低唤着他的名字,声音里含着说不尽的委屈。
“我在,不怕了,不怕了。”泠冽的男声里带着浓浓的抚慰,平复着魏仪恐慌的内心。
见魏仪心情平复了不少,李承泽这才把怀里的人扶好,仔细擦去她脸上的泪痕和额头的汗珠。
两人靠得很近,彼此都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
魏仪睁着水汪汪的一双眼,可怜巴巴瞅着李承泽,看得他露出一抹无奈的笑。
轻叹了一声,将额头抵上魏仪尚还有些湿热的额头,四目相对,彼此眼里都亮晶晶的。
“我不走,就在这儿陪你。”感觉到小丫头轻轻蹭着他的额头,肌肤相贴处升起一股热意,传递给大脑,又送达至全身,“乖乖睡,不要撒娇了。”
将人塞进被窝里,磕红的那只手伸出被子抓着他,晶莹的目光委屈看着他,又开始撒娇了:“疼。”
真是个爱撒娇的娇气包,李承泽把手捧在手心,凑上去轻轻吹了吹:“不疼了。”
魏仪这才心满意足闭上眼,窝在被子里乖乖睡觉,手却拉住李承泽的手不放,高大的青年坐在床边,倚着床榻静静看着她。
一年多不见,阿仪又长大了不少,曾经那个小不点儿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如同一朵娇嫩的桃花般逐渐绽放,让人移不开目光。
他们之间缺失了五年,魏仪从懵懂的小女孩到明艳的小姑娘的五年,李承泽从青葱少年到巍峨青年的五年,彼此都觉得十分遗憾。
但是幸好,时间并没有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阿仪看他的眼神依然星光熠熠,一切都没有改变,就像他从未离开过。
李承泽握着魏仪的手,趴在床边,也在不知不觉中进入梦乡。
像他十岁,魏仪六岁那年的很多个夜晚一样。
天佑十五年,大将军萧晔意图谋反,萧氏上下一百三十余口被打入天牢,秋后问斩。
萧淑妃为兄嫂一家向高祖求情,惹怒高祖,被打入冷宫,后被发现于冷宫自缢身亡。
发现萧淑妃尸体的,就是十岁的李承泽。
那日魏昭见他心神不宁,便提早半个时辰下学,他如往常那样回幽兰宫,却发现宫里一片凄冷。
母妃的贴身宫女告诉他,娘娘和陛下因大将军一事大吵了一架,已被打入冷宫。
李承泽发疯一样向冷宫跑,又和冷宫外面把守的侍卫打了一架,才得已进去。
冷宫不冷,却十分凄凉,到处都冷冰冰的,就和萧淑妃的尸体一样。
那个如空谷幽兰一般端庄优雅的女人,穿着一身烟青色的衣裙,就那么在房梁上悬挂着,任凭他如何哭喊,再也不会睁开眼睛笑着抚摸他的头,温柔劝他“泽儿,大丈夫流血不流泪”了。
二皇子李承泽自出生之日起就被送到萧淑妃膝下,由萧淑妃亲手抚养长大,视如己出。等他懂事以后,萧淑妃亲口点明他的身世,每年中元节带着他给他亲生母亲胡姬,焚香烧纸,祭祀亡魂。
他的母妃没了。
那天起,温润尔雅的二皇子变了,脸上覆盖着化不去的坚冰,更加寡言沉默,眼神也更加深沉冰冷。
所有人都离他而去了,只有魏仪,还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每天跟在他屁股后面“承泽哥哥”“承泽哥哥”的叫,朝他灿烂地笑。
哪怕李承泽对魏仪再也没了笑脸,哪怕他在魏仪凑上来对他示好时欺负她,她就跟牛皮糖一样,死活都要粘在他身上。
“承泽哥哥,你不要难过,阿仪会永远陪着你的。”萧淑妃下葬那天,六岁的魏仪紧紧握住李承泽颤抖的手,站在他身侧坚定地望着他。
陷入悲伤的李承泽冷冷看着她:会永远陪着我吗?
手上没忍住加重力道,他看见魏仪因为疼痛而浮出的泪光,却不见她挣扎要松开手,也不哭也不求饶,只是带着哭腔的声音回着他:“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十岁的李承泽已经懂了很多事情,人情冷暖、权势地位以及帝王恩威。
他沉默着听命从宫里搬出来开府,不再问为什么。他沉默着看他的父皇和太子上演父子情深,不再往前凑。他沉默着等着舅舅一家行刑那日的到来,什么也做不了。
自他搬出宫来,魏仪每天跟在他身后的时间就更长了,每天陪他上学下学,不是去他府上胡闹到魏昭来找人,就是拽着他去太傅府玩耍到很晚。
他没有办法拒绝,也不能拒绝。他还没有失势前就比不过天子近臣之女,更遑论失势以后。
不得不说,魏昭把他教得很好,审时度势因势利导他用得很不错,即使没了大将军萧晔和贵妃萧氏,他凭着魏仪也过得很好,而且更得魏昭青眼,背地里得了更多的指点。
但是他心里还是有恨,有恶。积攒的恨和恶,在萧晔满门抄斩那天达到了顶峰。
转眼,刑期已至。这日魏仪也早早就来二皇子府找他了,缠着他玩这玩那的,烦人得紧。
他想去菜市口送舅舅他们最后一程,又不能带魏仪一起去,好说歹说就是不走。
“不嘛不嘛,我不回去。”魏仪个子矮,只到少年的腰间,抱着少年的大腿不肯撒手,旁人也不敢劝。
“我最后说一遍,放手,回去。我明日去陪你玩儿。”李承泽压着脸上的阴沉,尽量缓和着跟她说话。
“不要,今天也要陪我。”魏仪耍着赖,就是不放。
“放不放?”语气更冷了。
“不放。”魏仪知道今天是他舅舅一家被斩首的日子,说什么都不想让他一个人待着。
“好,这是你自找的。”少年的恶意这一刻冲破胸膛。
他拎着魏仪就出了门去,临走前吩咐下人:“不准跟着。”
魏仪也学他的样子警告她的丫头们:“不准跟着!”
就这样,李承泽带着魏仪去了菜市口,挤在人潮中,看着台上跪着的一张张熟悉的脸。
他的舅舅、舅母、表姐、表哥,眼里的泪落了下来。
怀里挂着的魏仪回过头,拉着袖子给他擦眼泪,软软糯糯安慰他:“承泽哥哥,不哭。”
六岁的魏仪,不知道什么叫斩首,魏昭骗她说,是一种分别仪式,被斩首的人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就好像贵妃一样,是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这是魏昭为她诠释的死亡。
刽子手擦好手里的大刀,只听得监斩官一声令下“行刑”。
明晃晃的大刀在空中折射出一道道刺眼的亮光,一声闷响,溅起一道道血花,项上人头“咕隆隆”落在台上,滚了几下。
魏仪吓傻了,她忘记了尖叫,直愣愣盯着那一颗颗落在地上的头颅,又迅速回身蒙住李承泽的眼睛。
软软的热热的小手捂在李承泽双眼之上,天地间只剩下小丫头的哭声:“承泽哥哥,别看,别看。”
这是魏仪第一次见杀人,也第一次明白斩首和死亡和魏昭说得完全不一样。人群中,少年被捂着眼睛,抱着怀里的哭泣的小女孩站了很久。
这天起,魏仪晚上一闭眼就是滚落的人头和飞溅的鲜血,整宿哭着从梦里惊醒,无论魏昭怎么问都不肯说实话。
魏昭还有什么不明白,把李承泽请来家里,旁的什么都没说,只说了句:“二殿下,阿仪最近常做噩梦,夜里睡不安稳,她平日里最喜殿下,臣请殿下在府里小住几日,夜里陪着点她。”
“老师……”李承泽有些愧疚。
魏昭打断了他要说的话:“还请殿下不要推辞。”
魏昭知道他想说什么,这是魏仪的选择,他有什么错呢。
于是,李承泽在太傅府住了许久,白天陪着魏仪,哄她开心,见她想学武,偷偷背着魏昭教她些基本功。
夜里,哄她睡觉,等睡着了自己再趴着睡会儿,等惊梦时好第一时间安抚她。
就像现在这样,她在床上睡着,自己握着她的手趴着床边睡着,真好,一切都没变,还和原来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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