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七岁的那年初春,外祖母病重,我随舅舅一家去江南宣城探望。因去得急,舅舅带舅母先行,我与三表哥范蘅随后。
可就在我们到达新安郡时,河路被封,航船出了乱子。我在慌乱中落水,所幸后来被人救起。
只是,初春水寒,我不慎病了一场,由于新安郡被封锁,便与表哥留在客栈养病。
也就是在新安郡我跟陆亭知见了第一面。
彼时我由婢女扶着站在回廊晒晨间暖阳,听见脚步声,转头见一个天青色锦袍的男子立在拐角处。
他静静看着我,我也静静看着他。
那一刻,我心跳加快,偷偷喜欢上了这个清朗俊逸的男人。
他是来问我落水当日之事的。从他的话中我才知道新安郡之所以乱是因为官府正在找一个人,那人至关重要,甚至不惜封锁全城。
他问我可否见过可疑的人或可疑的事,我羞臊怯懦,摇头答不知。
他并未停留多久,转头离去了。
原本我以为那只是我们唯一且最后的见面。直到后来我从外祖父家回京,再次见到了他。
在新安郡养了半个月的病,病好后,全城解封,我跟表哥继续南下。
到了外祖家,见到了垂垂老朽的外祖母,她时日不多,却攥着我的手说:“絮儿,祖母还能再见到你真高兴,过不久我就要去了,若是能见到你母亲,我定会跟她说你长大了,出落得很漂亮,像她。”
她叹气,深沉的皱纹堆在眼角和唇边:“但你不能像你母亲那样傻,看男人要擦亮眼睛,情爱难长久,嫁个贴心老实的最好。”
我重重点头:“外祖母,絮儿明白,絮儿一定听外祖母劝告。”
彼时我难过外祖母,顺着她得话承诺,却并未理解其中深意。
后来才知道,外祖母的话多么重要。
在外祖家待了一个月后,我随舅舅一家回了京城。回京后却听说了一件大事。
靖国公府被人弹劾,没多久靖国公被停职待查,阖府被禁足不得出入。
我并不认得靖国公府,也不关心具体发生了何事,却总是听得唉声叹气,连祖母也遗憾地说若是不曾生事,该是多好的一门亲啊。
我云里雾里,听不懂这话,后来私下得知嫡姐正在议亲,对方是高门子弟,但由于家中遭事只得作罢。
我还没来得及想是哪家高门子弟,就被祖母拘在闺房中,让我看女戒女训学习中馈,说我十七也要相看人家了。
那段时间,我很期待,终于可以议亲嫁人。也每每在睡前想象夫君会是什么样子。
可不知为何,那个天青锦袍男子的脸常常浮现在脑海中。
他高大,俊朗,贵气逼人,家世肯定不俗。看年纪也该及冠了,想必家里早已给他议了亲。
我叹气,暗想,若能嫁个那样的夫君该多好!
可我没想到,我居然还能再见到他。
那是在一场茶宴上,因要相看人家,嫡母待我出门。我在宴会上认识了许多贵女,只不过那些贵女皆与我一样都是庶出。在京城,庶女有庶女的圈子,嫡女有嫡女的圈子,即便是两拨人同在一个场合,但大多都是三五一小群各成阵营。
但有一人意外,我认识了姜梓媃,她比我大,也嫁作人妇,许是她长得美所以受人排挤,她便只能跟我们一块吃茶。
我们在湖边玩投壶,我摩拳擦掌欲赢彩头。毕竟投壶可是我的强项。可正当我聚精会神投壶时,周遭环境莫名安静下来。
起初我还以为众人在看我投壶,然而待箭矢落入湖中时却并无惊讶也并无掌声。
我抬头一看,这才发现不远处,隔着花丛小径,一个天青色的男子立在那静静地看我。
那一刻,我的心狂跳起来。暗喜他也在这里,他也是京城人,或许......他也还未成亲。
他站在那芝兰玉树分外养眼,贵女们皆偷偷相看,我傻,竟不知拿团扇遮掩一二,直愣愣地瞧着他。
直到他身边的男子轻笑一声:“子安,还是你魅力大,姑娘们看你都看傻了。”
谁看傻了?
我左右巡视,见众人含羞带怯以扇遮掩,这才发现唯独我看傻了。
我脸颊立即烧红。
再抬眼看去,他已抬脚离去。
周遭的贵女们顿时笑话我,惹得我更加脸红。
后来,我暗中向表哥打听叫“子安”的人,可表哥说:“我没听过这个名字,但有个人的字倒是叫这个,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这字非亲近之人所唤,你跟这人是何关系?”
我敲打表哥:“什么关系也无,你快说是何人?”
“靖国公府的世子。”
六月,嫡姐先寻到了人家,是通州的薛家嫡长子,名叫薛邵。薛氏乃大族,祖上出过一位帝师,世代书香传世,门庭清高且响亮。能嫁去这样的人家,嫡姐很欢喜。
而我的亲事却令嫡母和祖母头疼。
我是庶女,却有个位高权重的舅舅,舅舅范伯州是圣上封的昭勇将军,手上掌十万兵权。
若是嫁高门,我身份攀不上,若嫁低了,我舅舅不允许。是以,我的婚事便渐渐搁置下来。
但我没想到,事情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半年后,靖国公府沉冤昭雪,靖国公重回朝堂。皇上怜靖国公蒙屈大赏特赏,一时间,靖国公惹眼得很。
可就在这节骨眼上,靖国公府开始为世子议亲。
靖国公府的媒婆上门拜访时,所有人莫名其妙,连我也愣了许久。
靖国公府世子陆亭知居然要求娶我。
我内心狂喜又不知所措。努力回想我何德何能,却只能想到过去的几个月里仅有的两次见面。
我想,陆亭知肯定跟我一样对我一见钟情。
不然,他为何要娶我一个庶女?
一定是这样的!
除了嫡母,所有人对这桩婚事满意,我舅舅还送了许多财帛田庄铺子与我,说是给我添嫁妆。
亲事很快定了下来,婚期就在次年的五月。
我满怀期待和憧憬,怀着对生活无比感恩的心,听从祖母的吩咐将自己关在闺阁中,认真学习女戒女训,争取嫁去靖国公府做个端庄贤惠的媳妇,争取配得上那人。
次年五月,我们成亲了,我满怀欢喜地嫁给了他。
洞房之夜,他待我温柔体贴,一遍遍地问受得住吗?这样可行?痛不痛?
我羞于回答,闭眼感受他温热的呼吸拂在耳畔。
尽管有些难受,但我还是忍着,听他一声一声粗喘的气息,听他逐渐为我疯狂。
我想,他应该爱极了我。
那一夜,我也爱极了他。
靖国公府乃高门大族,我嫁给陆亭知后,尝试努力融入这个大家族。
按未出阁前祖母的教导,逢迎妯娌,跟她们打好和谐关系,勤恳侍奉公婆,做个孝顺的儿媳;敬业服侍夫君,做个贤惠的妻子。
我很累,常常因为很努力却收效甚微,我不知道问题出在何处?后来无意中听见有人说“她一个庶女也配?以为飞上枝头就是凤凰了?巴巴地讨好大家,可没人愿意领情。”
那一刻,我如坠冰窟。
我忘了,我只是个庶女。
尽管有舅舅的宠爱,也是陆亭知主动求娶,可在世人眼里,我只是个伯父出来的庶女,配不上靖国公府豪门。
过往那些讨好逢迎,在她们看来犹如笑话,我像个小丑而不自知。
我开始慌乱,开始不知所措,随着我越来越喜爱我的丈夫,我更加彷徨。
我不愿在他面前显露一点点委屈,不想让他认为我很没用连妯娌关系也做不好。
祖母说,我跟陆亭知是夫妻,是一体,一荣俱荣。若我被人羞辱,我的丈夫脸上也无光。
是以,我越加地变得温润恭敬,越加克己守礼。可这般,令我越加累,我常常因为做错一点小事而自责不已。
我像只惊弓之鸟,每每去正堂请安就变得格外痛苦难熬。
陆亭知很忙,但百忙之中他察觉到了我的情况,曾与我说过让我不必紧张拘束。我是世子夫人,是他娶进门的,只有旁人巴结我,无须我巴结旁人。
我却并不能从他的口中得到宽慰,越是如此,我认为自己越是无能。
那些忿忿的声音越来越大,有时候连丫鬟也敢放肆嚼舌根:她真是运气好,一个伯父的庶女也能嫁进国公府当世子夫人。
尽管话难听,我却不得不承认她们说得对。我何其有幸嫁给这么好的男人。
我小心翼翼,力求在他面前做得完美。
我为他学习做一手好菜亲自下厨;得知他总头疼于是学习按摩技艺;得知他要带我去狩猎,我悄悄学习骑术和箭术;看他喜欢的书,力求跟他有共同的话题。
可我常常因为太过努力,反而显得自己笨拙,在他面前出了很多丑。
比如有一次我给陆亭知煮茶,我知道他喜欢品茶。我在闺中时只喜欢喝花茶,并不喜黑茶,觉得黑茶苦涩难饮。
可我为了陆亭知,学习黑茶冲泡技艺。私下反复练习了很久,可当在他面前煮时,却由于不慎将茶量放多,茶被我煮得漆黑难看。
我尝了一口,懊恼羞愧,想劝他不必饮了,我重新煮。可他一手执书,一手端茶杯品得很有兴致。
他说“不必,这样就很好。”
他在我面前,常常说这样的话。哪怕我将他得衣裳系了死结,他也说这样就很好,哪怕我第一次做的羹汤有些咸,他也说这样就很好。
我想,他真的太爱我了,包容我的缺点和过失。
也因此,我无法自拔地、好不自觉地将他爱进了骨子里。
靖国公府的世子夫人是很忙的,我几乎每天收到邀请的帖子。陆亭知得知后,鼓励我出门赴宴。
我去参加宴会,为了不给丈夫丢脸,每次宴会都打扮精致。并且努力记下贵夫人和小姐们的名字。琢磨她们的兴趣爱好,争取跟每个人都能有话题。
尽管常常受到各样嫉妒或羡慕的目光,可因着世子夫人的身份,我总算没受冷落,有许多夫人小姐愿意同我交好。
夫人们的宴会,让我在紧张窒息的婚后生活中,得意喘气。
于是,我开始喜欢赴宴,赴各种宴会,我变得更加忙碌,也变得开朗起来。
是以,陆亭知不断鼓励我赴宴。
对了,他很喜欢我的身体,夜里床榻上,他会紧紧搂着我,抚摸我全身,亲吻我全身,虔诚而膜拜般亲吻我全身。
情到浓时,他说:“絮絮,你真好,我很喜欢。”
有一天,他应酬回府,见我站在廊下迎他。他上前便将我搂住。
丫鬟们脸红赶忙跑了。
我也脸红,轻轻推他。
“夫君,这是在外头。”
他低头,寻找我的唇,唇贴上来的那一刻带着浓郁的酒气,我才知道他喝醉了。
“絮絮别动,”他说:“让我亲一会儿。”
他搂着我亲了会,将我抱起进屋放在桌上,然后剥我的衣裳。
我羞耻地挣扎:“夫君,去床榻可好?”
他说:“絮絮,不要拒绝,我喜欢这样,嗯?”
他说他喜欢,我就不在挣扎了,仰头闭眼任他为所欲为。
对于我的顺从他很欢喜,于是又要求了其他。
我骨子里是个守礼的女子,做不来那些羞耻的姿势,但因为陆亭知喜欢,我红着脸配合他。
我站在桌边,手扶着边缘,压下腰并踮起脚尖。
我敞开腿坐在桥台上,手扶着窗台,咬紧牙关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
浴室里,我坐在他怀中,任他掐着我的腰上下起伏。
书房中,我衣衫落地,他手指朱砂笔在我锁骨上作画。
我抛弃矜持,越加令他爱不释手。
结束后,他会抱着我说:“絮絮,你真好,我好喜欢。”
每每听到这些话,我就觉得我为他改变,很值得。
因为,他真的爱我。
他很喜欢房中事,却并不放纵,几乎隔两日才会与我亲热。对此,我很满足,毕竟像他这么优秀的人,身边却无其他妾室,只我一人。
可遗憾的是,成亲一年我却一直没有身孕。
许是他还想要个孩子,我们的房事越加频繁。每天下职回来,不论多累多晚,陆亭知都会抱着我,将我压在床上。
尤其是在女子易孕的那两天,他格外勤奋,一晚要好几回。后来我在书房发现他看女子易孕的书,心里自责。
他的勤奋令我无地自容,作为妻子不能为丈夫孕育子嗣,我内心深深地自卑。
为了不让他失望,我私下看各样的大夫,寻良医妙药求子,花费钱财无数,吃各种偏方,又偷偷请送子观音回房。
有一天,他发现了柜子里的送子观音,惊讶地挑了下眉,却没说什么。
过了几日,他带我去山上的温泉,亲热结束后,他从身后抱着我,然后劝我说:“子嗣不急,我们还年轻。”
你看,他多么好,分明自己着急子嗣,却还要宽慰我。
我越加地愧疚,自卑。
许是老天垂怜,过了两个月,我总算诊出了喜讯。我欢喜,兴奋,坐在堂中等他回来,想亲口告诉他这个消息。
然而,我等了两日,最后等来的是他带了个女人回府的消息。
我望着他,怀孕的消息堵在喉咙变得索然无味。
我对他笑笑,如往常一样贤惠地为他解下大氅:“夫君回来了?”
他低头打量我,欲言又止。
或许他想解释带回来的那个女人,但最后他还是什么也没说。
那个女人住进了鸳雪院。
我站在湖畔,隔岸望着府上最精致的院落,怀孕的消息依旧没能说出口。
我心里酸涩,委屈,却又觉得不该如此。
他待我已经很好,我当知足。此前我迟迟未能怀孕,他却没纳妾,比起旁的人家,我算是幸运的。
尽管我这般安慰自己想开,却还是因为鸳雪院的女子而难过。
他到底有多喜欢那女子?
让她住最精致的屋子,还派了护卫把守,还锦衣玉食供着。而且鸳雪院与他书房只一墙之隔。
我为此难过得吃不下饭,身形消瘦,陆亭知总算察觉了不对劲问我怎么了,婢女说漏了嘴。
我很期待陆亭知得知我怀孕时是什么表情,以前期待,现在也期待。
我悄悄看他,可他听婢女说完,却只是盯着我看。最后给我夹了块肉:“怀孕多艰,你辛苦了。”
我心里很失落。
一时间像是不认得眼前的人是我的丈夫,他跟以前那个待我温柔体贴的丈夫不一样了。
不在眼里只有我。
他爱上了别的女人。
我吃掉了他夹过来的肉,滋味无比苦涩。
鸳雪院住进了个女人,从此我们的生活也开始多了许多隔阂和是非。
他不知忙什么,回府越来越晚,来我屋子也越来越少。有时候过来还没坐片刻,婢女通报说鸳雪院那边有事,他立马起身离去。
我看着昔日爱我的丈夫出门,心像沙漏,感情一点一点漏下,心空荡荡地无助。
这样的事接二连三地发生。我很好奇,好奇鸳雪院住着怎样的女子,令他爱若珍宝。
可那女子被他护得好好的,除了心腹无人见过真容。
我的好奇心终是占了上风,有一天我试图送吃食去鸳雪院,却被院门口的侍卫拦住了。
那些侍卫,曾经对我毕恭毕敬,可如今却横在我面前说:“世子夫人,没有世子的吩咐,任何人也不得进入。”
“任何人吗?我是他妻子,也不行吗?”
侍卫们面面相觑,脸色为难。
我不想他们为难,况且我素来守规矩,没有硬闯,也没有多打听。
只是令我想不到的是,当天,陆亭知回府,破天荒地对我沉了脸。
这是我们成亲以来,他头一回对我沉脸。
他说:“鸳雪院的事不是你想得那样,你无须多心。”
我的心生疼,像是被人戳了把刀子,又用力搅弄,疼得血变成泪从眼里流出。
但我不愿在他面前表现小气。
我压下眼泪和酸涩,笑得得体大方:“夫君,我别无他意,只是想看看那姑娘是什么样的。那姑娘住在鸳雪院也有些时日,长此以往易惹是非,我想着......若是夫君真心喜欢她,不妨名正言顺纳进门。”
陆亭知蹙眉,久久不语。
他坐下来:“先用膳吧,你有孕在身,不必管别的事。”
我的心凉得发抖,差点连筷子都拿不稳。
他说不必我管,是嫌我多管闲事吗?还是让他纳妾并不合他的意?
当晚,我有心赎罪,对他殷勤。怀孕四个月主动坐上他得膝,如以前那样攀着他得脖颈,小心翼翼讨好他。
他果然受用,坐在椅子上与我亲吻。
我听着他粗重的呼吸,勉强寻到一丝被他喜欢的安全感。
我身上的衣裳被一件件剥落,就在他兴致高昂地将我抱进内室时,这时,门被敲响。
“世子爷,鸳雪院派人了,说薛夫人身子不适。”
陆亭知的唇停在我的锁骨上,他有些不耐烦:“身子不适去请大夫就是。”
说完,他继续埋头。
门外还在继续:“世子爷,可薛夫人哭闹说要见您。”
薛夫人......
我震惊地望着他。
难怪他要将人藏起来,要将人护得密不透风,原来那女子是有夫之妇。
陆亭知他......居然喜欢上有夫之妇。
难怪我提让他纳妾,他会蹙眉不喜。
我望着他,视线渐渐模糊。
陆亭知抬头也望着我,抬手在我眼角擦了擦:“不是你想得那样,别多想。”
不是我想的那样,那是哪样?
我的眼泪越来越多,亲眼看着他起身,下床,打开门离去。
陆亭知去鸳雪院了,据说在鸳雪院待了一宿。
后来,陆亭知越来越忙,有时候三五天才回府,回府来看我也只是匆匆坐下片刻,之后便一头扎在书房处理庶务。
我表面贤良端庄,内心寒凉冷笑,书房与鸳雪院一墙之隔。他在书房处理庶务,鸳雪院的女子一边抚弄琴音,两人以琴传情,倒是雅兴得很。
也许是失望得多了,就变得平静了。
我不在奢求陆亭知的喜爱,也不在夜里等他很晚才睡。后来有两次陆亭知过来得知我已睡下,他在门口停了很久才离去。
我睁着眼,听他的脚步声离开。
我的肚子到五个月时,像吹气似的鼓起来,走路越发艰难。大夫说得多走动,好生产。
腹中孩子成了我唯一的期盼,我盼望他快些来,盼望她抚慰我零落而孤寂的心,盼望她给我立足国公府的底气。
因此我谨遵建议,每日膳后都会去花园里走走。
可我没想到,有一天居然会遇到鸳雪院里的薛夫人。
当我看清那女子的模样时,我才体会什么叫心痛和绝望。
原来,那薛夫人并非别人,而是我那刚刚离异的嫡姐。三个月前,嫡姐的丈夫薛邵去世,嫡姐成了寡妇。
可原本在通州守寡的人却出现在这里,还成了陆亭知金屋藏娇的人。
算算时间,嫡姐刚守寡,他就把人接回来了。
我望着嫡姐那张与我相似却笑得明艳的脸,隐约发现了个秘密。
原来,我只是个替身。
陆亭知喜欢的人并不是我,而是嫡姐。想娶的人也并非我,而是嫡姐。
后来我听说原本嫡姐跟陆亭知议亲,后来靖国公受人诬陷停职待查,嫡姐才被迫嫁去通州薛家。
陆亭知爱而不得,只好退而求其次娶我。
认知至此,令我多么痛苦,又多么绝望。
那一天,我动了胎气,整个国公府灯火通明,数位大夫围在我窗边转,纷纷摇头叹气。
“小的保不住了,世子爷节哀。”
我躺在榻上眼泪直流,没发出一点声音。
我听见陆亭知握着我的手不停说“絮絮,对不起。”
我想,对不起有什么用呢?我的孩子没了。
我的孩子没了,就好像我对陆亭知仅期待的那点感情,也死得干净。
我整日躺在榻上休养,沉默不言,死气沉沉。
陆亭知不再变得忙碌,他开始早早下职回府,一回来就坐在榻边,也不说话,只沉默望着我。
直到灯灭,然后搂着我睡下。
黑夜里,我听见他说:“絮絮,你姐姐已经被我送走,别生气了,好吗?”
我闭上眼睛,没流一滴泪,因为,已无泪可流。
我的眼泪已经在失去孩子时流干,大夫劝我控制,不然眼睛也会坏。
可我难以控制,甚至放任自己,我的眼睛已经开始时而清明时而模糊。
我越来越难以看清陆亭知。
这样也好,我想。
我不想看见他。
养病期间,我跟陆亭知像是调换了身份,以前我在他面前小心翼翼,可如今,变成他在我面前小心翼翼。
他喂我喝药,喂我吃粥,我不肯吃,他耐心地哄我,还仔细地喂我吃颗蜜枣。
蜜枣是他硬塞进我口中的,可含在口中并不甜,是苦涩的味道。
我嚼了两下吐出来,他忙用手接着,殷勤地帮我擦嘴。
有一次,我嫌粥太烫,挥手把粥打落。一碗粥全洒在他得衣衫上,洁白的瓷碗尖锐地碎在地上。
这是我第一次对陆亭知发脾气,可他只是低头看了眼,不顾狼狈地又让婢女盛一碗来。
他并没有解释嫡姐的事,没有解释嫡姐为何在这,没有解释为何娶她,没有解释以后会如何。
他只是抱着我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说对不起。
我听腻了。
他说:“絮絮,你原谅我好不好?我们像以前那样和好,我们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他说:“我已经将她送走了,以后再也不会见她。”
为了让我宽心,他终于将嫡姐送走了,也不知是送去了何处。但他像是下定决心。
那段日子,他像是爱极了我,生怕我不肯原谅他殷切地讨好。
他比成婚时还温柔,待我小心翼翼,待我百般珍重。
他说:“絮絮你养好身体,我们再生一个孩子吧?嗯?”
“我们把那孩子找回来,好不好?”他说。
这个提议令我心动。
我深爱我的孩子,那个孩子是我的痛,我想把他找回来。
我心软了,原谅了他。
可是,我终究错看了人。
我曾以为陆亭知愧疚,余生会待我好,他送走嫡姐,往后心里会有我一席之地。
但我太天真。
真正伤我的,不是嫡姐的出现,也不是失去孩子,而是陆亭知杀了我最亲近的人。
我不知道,我才原谅他没多久,在我卧榻养病的时候,陆亭知瞒着我,亲自带人抄了我舅舅家。
那天正是寒冬腊月,大雪纷飞。
从小疼爱我的舅舅被下狱,疼爱我的舅母和三个表哥被流放。彼时我像个傻子,像个笑话,所有人知道,却所有人瞒着我。
我躺在榻上依偎在陆亭知怀里时,却不知我的舅舅已经在牢中,而我的舅母和三个表哥已经在流放的路上。
后来,舅母和表哥死在了流放途中,而舅舅闻讯也在牢中吐血而亡。
他瞒着我,并恐吓所有人瞒着我。我连看我舅舅最后一眼也错过。
知道有一天,一个婢女跌倒在我脚下,从袖中掉出一块眼熟玉佩。
那玉佩是我和嫡姐在闺中时,祖母为我们求高僧打造的。嫡姐的玉佩上是一个莺字,而我的玉佩上是絮字。
我见了玉佩,问那婢女:“她在哪?”
婢女说:“薛夫人在城外庵中,有要事见夫人。”
我跟陆亭知寻了个借口,说想去庵里看梅花,陆亭知不愿我得知舅舅消息,巴不得我去庵里住一段时间。于是当天命人收拾细软出城。
到了庵里,总算见到了嫡姐。她穿金戴银,通身富贵。
却对我笑得狠毒。
我才得知,她离开陆亭知后,居然自甘堕落去做四皇子的妾。
我怜悯她。
她却恨我:“你以为,陆亭知是真的爱你?”
我茫然。
嫡姐笑得畅快:“沈如絮啊沈如絮,你被蒙在鼓里也不知。你的舅舅前些日死在牢中,而你的舅母和三个表哥死在了流放途中。”
我震惊不可思议:“不可能,上个月我的舅母还来看过我。”
我脑子里嗡嗡的,完全不知发生了好事,只想着这是嫡姐开的玩笑。
她却道:“你为何这么蠢?你一心爱慕陆亭知,却连他最近在做什么都不清楚。你舅舅卷入案子,这半年来是陆亭知在查。就在上个月,也是陆亭知带人抄了你舅舅的家。”
她大笑:“你以为陆亭知爱你?不!你不配!他不爱你,他杀了你舅舅全家!”
在嫡姐疯疯癫癫的笑声中,我跌跌撞撞地跑出庵,迎着风雪翻身上马。
婢女哭着劝我:“夫人身子不好,别骑马了,我们坐马车去吧?”
我等不及了,我要去舅舅家,要确认嫡姐说的是假的。
我迎着风雪骑马,从庵里赶回城,一路风雪,也不知骑了多久,待我到达舅舅家时,我的视线已经看不清。
我努力揉眼睛,挣扎,模糊中看到大门封条。
我依旧不敢相信,急急忙忙上前,却在上抬脚时摔倒。
真的疼啊!
摔得胳膊出血,心也出血。
我挥开婢女,哭着爬到门槛,沿着厚重的门钉往上,摸到了熟悉的铜环。
同时......也摸到了冷冰冰的封条。
我终于看清了上头的字——范伯州罪犯滔天,阖府抄家,落款是陆亭知的官印。
我呜呜哇哇哭起来。
眼睛又看不见了。
我失明了。
我听见马蹄声急忙停下,随即有人上前来抱住我。
“絮絮,你怎么在这?”
来人是陆亭知,他语气慌乱害怕。
他将我抱起:“你身子不好,跟我回去。”
我仍旧哭。
“陆亭知,”我问:“是你抄了我舅舅家吗?”
陆亭知不回话。
我声音陡然严厉:“陆亭知,是你抄了我舅舅家吗?”
良久,陆亭知才应了声“絮絮,对不起!”
我不想听这话,这句话早在之前就听得厌烦。我抬手,用尽所有力气扇在他脸上。
他不躲避,任由我啪啪地打了好几巴掌。
他依旧说对不起,可我嘶声力竭地吼:“陆亭知,我这辈子不会原谅你!”
他杀了我舅舅一家,也杀了我。
我那么爱他啊。
可她将我的爱杀死了。
当天,陆亭知强行将我抱回府,从皇宫请来太医。
太医摇头:“世子夫人伤心过度,气结于心,又加上身子虚弱却在雪天受冻,此事已经是强弩之弓,回天无力了。”
当晚,我吐了许多血。
气息将尽时,我厌恶地躺倒在陆亭知怀中。
“陆亭知,我好后悔,若有来生,不愿再与你相识。”这是我送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我死了。
在陆亭知怀里咽气。
他抱着我冰冷的尸体嚎啕大哭。
死得时候,我的魂魄尚在,见他哭得如此诚挚,只觉得可笑。
装什么呢?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对我有多深情。
许是我怨气太重,死而不甘,我的魂魄迟迟没有散去。
我像风似的,轻飘飘地绕去舅舅家看了空荡荡的宅子。有时候又飘出街外,听全程的百姓在谈论靖国公府世子夫人去世,世子痛不欲生。
每每听到这话,我就觉得好笑。
陆亭知伪君子!
道貌岸然!
他欺骗我,也欺骗天下人。
后来,我又听说陆亭知持剑亲手将四皇子的爱妾杀了,与四皇子反目成仇。
据说,那爱妾正是失去的世子夫人的嫡姐。
我是魂魄,已无喜怒哀乐,听完,淡漠地飘回舅舅家。
若有来世,我不再迷恋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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