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院的走廊里,松节油的气味似乎更浓了些。
林鹿抱着画夹,独自穿过喧嚷的下课人流。她的表情平静,眉眼间覆着一层旁人难以看透的冷霜。
那些关于她“野气”画风的议论,那些“鹿神”的调侃称呼,从她身边滑过,像触碰不到皮肤的风。
直到那声突兀且带着刺的招呼响起:“喂!林鹿!”
她停下脚步,回头。王骏站在几步开外,穿着沾满石膏粉的工装,眼神像淬过火的刀片。
“名额拿稳了?尾巴别翘太高,小心摔死!”王骏的话带着浓重的火药味,字字砸在地上似乎都能砸出坑来。
林鹿看着他,那双冷清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情绪波动,既不愤怒,也不怯懦,只余一片漠然的平静。她没有像之前那样辩驳什么“公平”或“生命力”,只是极轻微地、带着一丝近乎悲悯的弧度勾了勾唇角。
“王学长。”她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轻,但每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坚硬的地面上,清晰而冷冽,“黎明,我根本没打算去。”
整个走廊瞬间静了。
几个正在说笑的学生像被掐住了脖子,张大嘴忘了合上。旁边教室里有人探头张望,被朋友一把拽了回去。
王骏脸上的愤怒凝滞了,像是精心准备的拳头打进了棉花里,甚至还被这棉花噎住。他错愕地瞪大眼睛,像听到了世界上最荒谬的笑话:“你…你说什么?不去?你他妈耍我?你挤掉我名额就为了不去?” 声音因为难以置信而拔高变形。
林鹿轻轻摇了摇头,那弧度细微得几乎看不清。她看王骏的眼神,更像是在看一件与自己完全无关的、无趣的摆设。那份发自肺腑、毫不作伪的不屑,比任何激烈的反驳都更具杀伤力。
“名额在你眼里重于泰山,”她的语调平铺直叙,陈述着一个简单的事实,却又像在宣判,“在我这里,”她停顿了一下,微微偏头,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投向某个更深的、旁人无法理解的维度,“不值一文。你大可以当那地方是宝,请便。”
她说完,不再停留一秒,抱着画夹转身就走。脚步声在突然寂静下来的走廊里格外清晰。
王骏僵在原地,面红耳赤。羞耻、愤怒和一种被彻底轻视的羞辱感像无数只蚂蚁啃噬着他。
他看着林鹿冷漠离去的背影,那背影纤瘦却笔直得像一把新淬的剑,毫不留恋地切割开所有喧闹。周围那些或同情或看好戏的目光此刻都化成了无形的针,刺得他浑身发痛。
“林鹿!你他妈给我站住!”他失控地怒吼,声音因为极度的难堪而嘶哑。
林鹿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仿佛那声嘶吼只是背景里毫无意义的噪音,径直消失在走廊拐角。
深夜厨房的碎片
深夜的Lumen Bar褪去了白天的喧嚣,只余下清洁后空旷和寂静的回音。吧台角落的落地灯投下一圈暖黄的光晕,像一个小小的避风港。
林鹿蜷在那片光晕旁的沙发里,腿上搁着一沓刚打印出来的、纸张还散发着油墨味道的文件。最上面一页印着清晰的LOGO——“黎明艺术基金会”。
她安静地翻看着,眼神专注而沉静,仿佛在看一份普通的产品说明书,脸上没有丝毫波澜。
脚步声靠近,林满端着一小碟刚烤好的黄油曲奇走了过来。暖黄的灯光映在她脸上,显出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看向林鹿的目光依旧温润。
“这么晚还在看?眼睛不累?”她将碟子放在林鹿面前的矮几上,浓郁甜香的黄油气息弥散开来。
林鹿抬起头,没有去拿饼干,反而将手里那本厚厚的申请表拿了起来。纸张在她指尖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她没有看林满,目光落在前方某一点虚无的空气里。
“姐,”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无法转圜的确定,像在陈述一个早已思考透彻的决定,“黎明的机会,我不想去了。”
空气有刹那的凝滞。
林满端着咖啡壶的手僵在半空。刚才的温和瞬间凝固,眼底深处那一直被小心压制的、复杂的暗流骤然冲破平静的假面!替林鹿错失良机的巨大惋惜,对她前程的焦虑,以及那份深沉的、几乎成为本能的“怕耽误她”的忧惧,如同火山下奔涌的熔岩,轰然冲上头顶!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指尖的血液瞬间冲向心口,又在心口被冰冷的钝器狠狠砸下!
她猛地抬头看向林鹿,瞳孔缩紧,连呼吸都屏住了。她想问“为什么?”想大声说“不行!”想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摇晃让她清醒一点!那可是“黎明”!
然而,林鹿接下来的动作,像一盆冰水混着滚油,浇在了林满刚刚沸腾起来的惊骇上。
林鹿并没有看林满瞬间剧变的脸色。她只是平静地收回了目光,落回手上那沓昂贵的、代表着无数人梦想通道的文件上。
然后,她那双用来创作、骨节匀称、却带着不可思议力量的手——一手捏住那叠厚重纸张的一侧,另一只手干脆利落地捏住另一侧。
嗤——啦——
一声极其清晰、带着一种冷酷暴力感的声音骤然撕裂了酒吧寂静的空气!
纸张从中硬生生地被撕开!动作毫不拖泥带水,甚至带着一种奇特的优雅。她没有丝毫停顿,像撕一张碍眼的废纸,连续几下,干脆、彻底!
碎片在她手中飘落,打着旋儿,像无力的蝴蝶翅膀般散落在暖黄色的灯光下、干净的木质茶几上、她那印着小号“Lumen Bar”字样的棉拖鞋旁。
那张印着基金会LOGO的关键封面页,被随意而精准地从中间撕裂,分成两半,无力地覆盖在其他碎屑上面。“三个月内回复”的鲜红字样也被生生切断。
整个过程快得令人心惊,没有任何的犹豫、挣扎或表演成分。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决绝和冰冷。
林满僵立在原地,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连呼吸都被剥夺了。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代表了巨大可能性的文件在林鹿手中化为雪花般的碎片。那“嗤啦”声,像一把生锈的锯齿,在她心尖上来回狠狠拉扯。
不是赌气,不是表演。是彻底的、不带一点水分的放弃!
是为了什么?她林满?
突如其来的无力感和恐慌瞬间包裹了林满。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指尖竟将那块小巧的黄油曲奇捏得粉碎,甜腻的碎屑粘在指缝里,带来一种黏腻恶心的触感。
她看着妹妹平静的侧脸,张了张嘴,喉头艰涩地滚动着,却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巨大的心疼和那快要将她整个人撕裂的“是我害了她”的绝望感排山倒海般涌来。眼前那些碎片,仿佛不是纸张,而是林鹿被撕碎的前程,散落在她脚边。
而她林满,就是那个握着无形剪刀的人。
酒吧里安静得只剩下石英钟指针细微的走动声:滴答,滴答。
碎片还在灯光下散着微弱的光。空气里,浓郁的黄油香混合着纸张油墨被破坏后散发的、有些涩苦的气味,凝滞不动。
林鹿撕完最后一点,随手将掌心里残余的碎片扔进旁边的废纸篓。纸屑落下的声音极轻,却又重若千钧。
她似乎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脸上依旧是那副淡淡的、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她侧过身,重新蜷进沙发更深的角落,拉过那张薄毯,盖在身上,视线落回放在膝盖上的那本厚厚的古典油画技法书上,仿佛刚刚发生的一切,不过是掸掉了书页上的一粒灰尘。
“姐姐我累了,想休息一会儿。”林鹿翻过一页书页,声音波澜不惊,甚至没有再看林满一眼,仿佛刚才那场风暴从未发生。
林满依然站在原地,指尖粘着的黄油饼干屑和那份沉甸甸的、无法排解的恐惧混杂在一起。
灯光在她脚下投出长长的、摇曳不定的影子,笼罩着满地狼藉的纸片,显得格外单薄而孤独。
这份无声的守护所衍生的巨大代价,像一柄烧红的烙铁,烫在了她心口最柔软的地方。
————
又逢雨夜。街灯在细密的雨丝中晕开模糊的光团。
酒吧打烊,灯光熄灭。林满和林鹿并肩走出,踏上归家潮湿的路面。
大黑伞再次撑开,稳固地罩住林鹿头顶的空间,将她护得密不透风。林满微微倾斜伞身,自己半侧肩膀不可避免地暴露在凄冷的雨水中。
林鹿习惯性地贴近姐姐身侧,双臂环抱着她下午画了一半还舍不得放进包里的大型速写本,几乎要将它嵌进怀里。林满的左臂绕过妹妹后背,手掌轻搭在她靠近自己这边的肩臂外侧,形成一个稳固的环抱姿态,将林鹿稳稳地圈护在伞下和身侧的小小世界里。
冷雨敲打着伞面,周遭一片寂静。她们靠得太近,几乎能感受到彼此肩头的骨骼轮廓和温度传递。
林鹿微侧过头,下巴几乎能碰到姐姐的发顶,声音混在雨声里,模糊而平常:“姐,明天我想吃虾仁馄饨。”
林满正专注于调整伞的角度,不让冷风把雨吹到妹妹脸上,随口应道:“冻虾仁没了,早上得去买新鲜的。”话音刚落,她察觉到林鹿环抱着速写本的手臂似乎收得更紧了点,像是在汲取某种支撑。
林满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更柔和了些:“行,早点起,陪我去早市挑,看谁眼力好。”说话间,搂着林鹿肩膀的手臂也悄悄加了点力道,将她更往自己这边带了带。林鹿被这加重的力道牵引着,身体越发贴近,脸颊一侧几乎要挨上林满颈侧的肌肤。
这过近的、属于家人间无隔阂的亲密距离,在昏黄路灯映衬的雨幕中,凝固成一个剪影。
林鹿微微扬起一点脸,像是要确认姐姐的承诺,低声应道:“嗯。”
光线恰巧扫过她仰起的下颌线条和看向林满侧脸的眼睛。那双平日里总是覆着冰霜的眸子里,此刻被这暖黄的光和这无间的庇护浸染出一种极淡、极专注的暖意和依赖。
几步之遥,便利店的灯箱光芒无力地切割着路边的一小片黑暗。玻璃窗的倒影里,清晰地映出那个站在屋檐下阴影里熟悉的身影——王骏。
这一次,他手中紧握的手机屏幕上,正亮着“酒吧老板控制艺术家?”那张充满恶意引导和暗示的帖子。下面已有不少刺眼的跟帖:
“我靠!这么亲密?亲姐妹?”
“不像吧?亲姐妹会这么腻歪?眼神不对劲…”
“Lumen Bar…查了下那地方,啧啧……”
“有点东西啊。为了上位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果然艺术圈不干净!”
他翻看评论,脸上是扭曲的得色。他猛地抬起头,隔着雨幕和店铺玻璃,正好捕捉到街灯下伞影中那两人亲昵无间的瞬间——林鹿仰着脸,眼神专注地看向林满的侧脸,那份依赖感在模糊的光晕下被无限放大。
他眼神一凝,怨毒瞬间点燃了瞳孔深处。没有丝毫迟疑,手指如同最迅捷的毒蛇,猛地按下录制键。
手机镜头稳稳地对焦,冰冷的电子眼贪婪地记录下这雨夜街头的画面:
姐姐微微低头,眼神低垂看着前方路面,线条柔和的侧脸在伞下光影里显出沉静的轮廓。
妹妹紧贴着她,脸颊一侧几乎依偎在她肩颈处,一只手环抱身前,另一只手自然垂落,纤细的指尖却正无意识地、轻轻搭在姐姐环绕着她肩背的手腕上!而她那扬起看向姐姐侧脸的角度,在微光雨丝中,竟勾勒出一种难以名状的、近乎眷恋的气息!光影婆娑,伞沿滴落的雨水在画面边缘拉出细碎的光带,模糊了具体距离,却将这份肢体交缠的亲密推向了某种暧昧的极致。
几秒钟,足够了。王骏快速停止录制,点开预览。画面在雨幕背景下显得有些模糊,但那份超越常规姐妹的、充满占有欲和依赖感的亲昵,却异常刺眼。
足够了!这比他之前拍的静态照片更有冲击力!
他退出录制模式,打开那个熟悉的界面的私信栏。他在收件人里飞快输入了“黎明艺术基金会”,然后,将那条刚刚出炉的视频文件拖拽进发送框。
标题栏,他带着残忍的兴奋,输入——
【实名举报与补充证据】关于贵基金会第六届青年孵化计划推荐学员林鹿涉嫌利用不正当关系获取推荐名额及个人品德存疑的补充视频材料(其姐:林满,Lumen Bar酒吧经营者)】
正文更是添油加醋:
“尊敬的基金会评审:
本人王骏,此前匿名揭露,现基于良知与正义,决定实名提供关键视频证据!林鹿与其名义上姐姐林满之间存在着远超伦理的、令人不齿的亲密互动!此等私德严重败坏之人,岂能代表艺术纯净与青年力量?若其进入黎明,必成基金会的奇耻大辱!视频铁证在此!恳请基金会严查此人入选资格,取消其名额,还所有努力者一个真正的公道!”
他反复检查着收件人和措辞,确保将“道德败坏”、“不当关系”、“令人不齿”、“取消资格”这些致命标签牢牢钉在信息核心。最后,他的拇指带着无尽的恶意和即将得逞的狂喜,狠狠按下了“发送”。
信息发送成功的提示标志亮起,瞬间消失在电子通道之中,直扑那足以决定林鹿命运的“黎明”决策层。
王骏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兴奋地喘着气,胸口起伏不定,脸上却是一种疯狂的亢奋混合着摧毁带来的快感。雨水顺着屋檐流下,滴在他的脖颈上,冰冷刺骨,他毫无所觉。
雨越下越大,街道变得一片朦胧。便利店的灯光像一只冰冷的眼睛,漠然地注视着林满和林鹿依偎着,消失在小区的拐角深处。伞下的温暖世界隔绝了冰冷的雨水,却隔绝不了那穿过赛博空间、精准投来的淬毒暗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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