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冰冷地泼洒在斑驳的墙体上。这片靠近城郊的老街区,夜晚如同无边际的深渊。
路面上,行李箱滚轮轧过的声音单调得令人窒息,每一次“咕噜”声都像重锤敲打着林鹿空洞的胸腔。
她在最后一栋爬满枯藤的暗红色筒子楼前停下。二楼西侧,一个小小的、窗口没有灯光透出的阳台——就是这里。
楼梯间弥漫着尘土和年代久远木头腐朽的气息。脚步落在木质楼梯上,发出吱呀呻吟。钥匙插进锁孔,转动,厚重的木门被推开一道缝隙,比楼道更深的黑暗涌了出来,带着一股长久无人居住的空旷霉味。
她没开灯,摸索着,行李箱滚轮磕在门框上,发出突兀的撞击声,在死寂里荡开。她没理会,硬生生把箱子拖进了那片黑暗的中心,靠墙放下。身体比意识更先疲惫,她脱力般靠着冰凉的墙壁滑坐在地上。
黑暗中,只有粗重的、压抑的哭泣声。
不知过了多久。
“嘟……嘟……”
手机屏幽蓝色的光猝然亮起,在绝对的黑暗里投下诡异的光影,也照亮林鹿被泪水濡湿贴在额角、失魂落魄的侧脸。
屏幕显示来电:李娜。
指尖带着残留的颤抖,划过接听。
“鹿鹿?你在哪儿?!”李娜的声音如同被拉紧的弓弦,焦灼感几乎要透过听筒溢出来,“王骏那群疯狗现在到处传!说你和你姐…说他偷拍的那些照片是真的!说你根本就不是林满的亲妹妹!辅导员今天查寝还问了!我们咬死了不知道!你到底在哪?!”
“我休学了……在老机修厂家属院,”林鹿的声音像淬过液氮,“14栋2单元201。钥匙在门口地毯底下。”
干脆利落报完地址,通话干脆利落地挂断。
林鹿将脸深深埋进屈起的膝盖里。黑暗是最好的掩护,让她得以放任眼中那被撕裂的痛苦和几乎无法承载的疲惫流淌。寂静中,只剩下自己心脏失序的、狂乱的跳动声,一下,又一下。
—————
“咚咚咚!”
“咚咚咚!”
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在这片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林鹿依旧蜷缩在墙角的黑暗中,像一尊凝固的石像,没有动。
钥匙在门锁里转动的声音传来。
“啪嗒——”
门被从外面打开。
客厅顶灯惨白的光线如同洪水决堤,瞬间涌入,彻底驱散了房间内的黑暗!
李娜第一个冲进来,后面跟着面色凝重的王雪,以及一脸担忧不安的陈佳。
“鹿鹿!”李娜急促地喊道,下一秒,她如同被掐住了脖子般失声。
王雪锐利的目光瞬间锁定了墙角那个孤零零的身影。
她们从来没见过这么脆弱的林鹿,她仿佛失去了整个世界一般。
眼前的情景让三个女孩僵在原地。
林鹿靠着墙角,单薄的脊背抵着冰冷粗糙的墙壁。头发凌乱地散着,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下颌线条绷得死紧,整个人被笼罩在一层厚厚的、无法穿透的阴翳里。她身上还套着那件沾了些许干涸泥点和不明污渍的深色外套。
这绝对不是一个精心准备的“新家”。
地板上甚至没有灰尘的痕迹,家具陈旧得布满划痕,空气里除了霉味,只剩下一种浓得化不开的、绝望的静默。巨大的行李箱像一个废弃的堡垒,突兀地矗立在房间中央。
林鹿慢慢抬起头。
苍白的面孔暴露在白炽灯刺目的光线下,没有了黑暗的掩护,那双眼睛里的疲惫、血丝,以及某种近乎枯槁的神色无处遁形。灯光毫不留情地将她所有狼狈和脆弱的细节暴露在昔日好友面前。
客厅里只有一盏蒙着厚厚灰尘的老旧落地灯被打开,灯泡瓦数很低,光线昏暗浑浊,勉强照亮围坐在中间那张旧得吱呀作响的小餐桌旁的四个人影。桌上没有茶水点心,只有从便利店带回来的几瓶矿泉水,冰冷的瓶身凝结着一层水珠。
气氛凝重得如同铁板。
李娜死死盯着林鹿的脸,胸膛起伏,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压抑的火气:“外面现在传得有多难听你知道吗?!辅导员那里也含糊不清!鹿鹿!你到底是什么情况?!那酒吧老板……你姐林满……她……”
“她是林满。”林鹿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在摩擦,“我是林鹿。”
她微微抬起眼睑,目光越过水瓶瓶身滑落的水痕,毫无波澜地落在对面三位室友紧绷的脸上。
“我和林满……” 她没有任何铺垫,语调平稳得如同在陈述与己无关的事实,“不是舆论里说的那种畸形的控制和被迫。我们之间……”
林鹿的声音微微停顿了一下,如同短暂的低语。
她的眼睫低垂,覆住了眼底的情绪漩涡。在那一个极其细微的停顿之后,她抬起了眼,看向室友们,眼神里有一种奇异的清醒和平静,像冰层下潜行的熔岩:
“是恋人。”
她清晰地吐出了这个词。
那三个字,如同投入冰湖的三块沉重的石头。
“是正常的恋爱关系。”她又补了一句,声音不高,却像定音的重锤敲在死寂的空气里。
嗡——!
李娜倒吸一口冷气,手猛地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圆!
王雪扶在膝盖上的手指瞬间收紧,骨节因为震惊而泛起青白色!
陈佳的呼吸骤然停顿了一秒,那双温柔的眼睛里翻涌起滔天巨浪!震惊、混乱、还有一丝不敢置信的探究!
三个人如同被施了石化魔法,僵在原地!
空气里只剩下水瓶滴落的水声:嗒…嗒…嗒…
舆论中所有不堪的揣测——变态的控制,扭曲的亲情伪装下的侵犯——林鹿用两句简单的话,干净利落地全盘否认。
“正常……恋爱?” 陈佳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可……可你们是姐妹……”
舆论的核心指控就是伦理枷锁!她们无法理解。
“名字是。”林鹿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寒意,“名字是林满给我的。”她不再看三人的反应,目光转向桌上那个不断渗出冰冷水珠的塑料水瓶,指尖无意识地轻轻刮蹭着瓶身滑腻的冰凉。
“我是父母被卖掉的。”声音毫无波澜,像一个旁观者讲述另一个人的故事,“亲生父母为了给儿子凑钱。父母?记不清长相了。”她扯了扯嘴角,那弧度冰冷刻薄得让人心疼。
“人贩子手里逃过一次,滚下山坡,黑酒吧边的垃圾堆里饿得半死。”回忆的细节开始浮现,她的语速依旧平稳,却带着刮骨的冷意,“靠吃垃圾勉强苟活……”
她像是陷入了短暂的回忆旋涡,眼神失焦了一瞬,随即变得温柔起来:
“姐姐路过垃圾堆的时候……看见了我。她那时自己都还是个半大孩子。”
她的目光似乎在昏黄的灯影里捕捉到了一个遥远的画面:一个衣着肮脏保洁服却眼神清澈明亮的少女,毫不犹豫地从脏污的垃圾堆旁抱起一个浑身泥污、像破布娃娃般毫无生气的小女孩……
“她把我收养下来了。”
“她带我看医生,治好了病。”
“她给我饭吃,给我衣服穿。”
“她让我……活下来了。”
“她给了我她的姓。给了我光……”
林鹿的声音低了下去,如同陷入某种沼泽。指尖抠在瓶身滑落的水珠上,留下湿漉漉的印痕。
“从那时起,我就是林鹿。只属于她的林鹿”
她的目光重新聚焦,看向三位室友。
“我,是靠着她的血才活下来的人。是她从死亡边上捡回来的林鹿。”
这冰冷、残酷到极致的“身世”,彻底击碎了所有试图套用的伦理关系!
她们此刻才明白,那道所谓“姐妹”的伦理鸿沟,在活生生被父母抛弃、被转卖、被冰冷现实反复切割的“恩情”面前,是多么苍白可笑!林满赋予林鹿的,根本不是什么姐妹关系,是生命本身!是黑暗绝望中唯一垂下的、带着温度和血的绳索!
“所以……”王雪最先从那巨大的震撼中理出一丝线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然,“你不想走,就是因为……”
林鹿的目光转向王雪。
那一眼,不再有冰封的漠然。深潭般的眼眸深处,冰层在破裂,岩浆在翻涌,混杂着一种让王雪心头骤然揪紧的、近乎哀求的脆弱和恐惧!
“她现在一个人……天天被王骏那群人指使来的无赖堵在店里,刁难、辱骂,不敢关门,闭店只会引来更疯狂的造谣!辅导员电话天天打到她崩溃!网络上的脏水,全泼在她身上!”
林鹿的声音陡然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沾血的玻璃渣挤出喉咙!她放在水瓶上的手死死握紧!塑料瓶身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冰冷的指尖因为用力而深深陷进瓶身:
“她说让我走!逼我走!她用所有能想到的话戳自己的心窝子骂自己!把自己踩进泥里!就为了把我推开!” 巨大的痛苦让她的身体难以抑制地轻颤起来,“她以为她是在救我!可你们没看到……她站在那里,一个人……像个随时都会碎掉……也恨不得把自己点着了烧干净才好的疯子!!!”
眼泪终于再也无法控制。
汹涌的温热液体瞬间冲破了冰封的眼眶。滚烫的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她死死攥着塑料瓶的手背上!又顺着指节滑落,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裂开深色的水印。
她不是为了自己流泪。是为了林满!
是为那个被舆论压垮到极点、崩溃到自毁边缘也要将她推离风暴中心的、笨蛋姐姐!
王雪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撞得破旧木椅腿在地面摩擦出刺耳的锐响!
她一步跨到林鹿身边,动作没有丝毫迟疑,用尽全身力气将这个颤抖得无法抑制的、平日像冰山一样疏离的人狠狠抱住!
王雪的拥抱强硬得像铁钳,带着保护性的巨大力量!仿佛要将林鹿体内奔涌的痛苦和恐惧全部勒回胸膛!
“我知道!我知道!”王雪的声音低沉而有力,穿透了林鹿压抑的啜泣,“不是你的错!不是林满姐的错!是那些蛆虫!是那些该下地狱的王八蛋!”
李娜也红了眼眶,猛地拍了下桌子:“鹿鹿!你冷静点!需要我们做什么?!你说!撕了王骏那混蛋的嘴都行!”
陈佳早已泪流满面,她伸出手,温暖柔软的掌心包裹住林鹿死死攥着塑料瓶、指甲几乎要嵌进自己掌心肉里的、冰凉僵硬的手指。
她用力地、一根一根地掰开林鹿无意识用力的手指,将那瓶被捏得变形、滑不溜丢的瓶子轻轻抽走,丢在一边,然后将自己温热柔软的手,紧紧、紧紧地将林鹿冰冷麻木的手指包裹起来,传递着毫无保留的热度。
身体被王雪紧缚着,手指被陈佳包裹着。冰冷僵硬的躯壳深处,终于有一丝被冻僵的暖意艰难地苏醒。汹涌的泪水模糊了视线,砸在王雪的肩膀上,裂开大片的深色。
林鹿没有哭出声,只有身体无法克制的剧烈颤抖和无声的泪流。
过了很久。
呜咽才渐渐平息,变成间或的抽噎。
林鹿靠在王雪怀里,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尽管眼底红得吓人,但情绪似乎找回了一丝支点。那是一种极其罕见的、剥离了所有坚硬外壳后显露的恳求。
她吸了吸鼻子,抬起依旧含着水光的眼睛,目光依次看过面前三张写满关切、此刻坚如磐石的脸庞。
声音带着剧烈哭泣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
“姐……她不让我看她。”
“她自己熬着。”
“她一个人……扛着所有的脏水……所有的恶意……不敢告诉我……”
林鹿的声音再次哽咽,但她用力咽下那份翻涌的酸楚,带着一种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的迫切:
“帮我……看着她……”
“离她远远的……别让她发现……”
她的视线缓缓扫过三位室友,每一个字都沉重得如同誓言:
“王雪……李娜……陈佳……”
“帮我……看着林满。”
“她的样子…她的安全…她会不会……倒下…”
“如果她出一点点事……”
林鹿的声音戛然而止,没有说下去。但那没有说完的话语里蕴含的森寒,让周围的空气温度都骤然降低了几分。冰层之下的熔岩从未熄灭,只是短暂地蛰伏。
“告诉我。务必告诉我。”
“求求你们了。”林鹿双腿一软朝她们跪下来了。
“快起来!鹿鹿!我们答应你!”林鹿这么一跪可给她们三个吓了一跳。
——叮!林鹿的手机响了,上面浮现了林满的消息。
“明天我去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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