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如丝,在微风里飘转,落在了坑坑坎坎的石板路。
下着雨,即便是走了千百次的路,对于眼盲的钟毓来说仍是困难。
今日下雨,婶婶本不允许她再到茶馆听书了,但她仍偷偷出了门。自钟毓失明以来,去茶馆听书是她为数不多的出门动力。
钟毓不想在狭窄的屋子里头呆呆地坐上一天没有想干的事,没有能做的活,只有无尽黑暗和死寂。
她撑着伞一步一步踩过积水的路,衣角还是沾上了泥泞、雨渍。她慢慢地走,许是近了,茶馆里清醇的茶香和空气中湿冷的雨的气息扑面而来。虽说路上摔了几跤,可紧赶慢赶总归是赶上了。
她喘了口气,放下伞,用手摸索着仔仔细细地将身上的泥泞湿处拍过,却依旧抹不净衣服。
茶馆中。
说书先生正将道了无数遍的千古英雄好汉,前人爱恨情仇再一次娓娓道来,今日说回聊斋,不再说洋人的书了。
她扯着沾了泥水的湿冷衣衫,踌躇着,许久没动作。
也罢,在门外听也是一样的。
说书同看书总是不同的,或许先生说的书已是通俗,却依旧人潮拥挤。为的是大家一块的热闹、情浓、趣味。事实上,即便是家喻户晓的故事,也会有无数的倾听者。
但这已成往事,现在的茶馆门客稀少,外国人的新鲜玩意开始流传,即便是说书的跟着讲了几天外国人的书文也拉不回往前走的客人。
一阵风突然让雨飘进了廊下,风雨相交侵袭,让钟毓打了个喷嚏,身子有些发冷。
穷人最怕病。
她想了想,还是往里走了,希望今日人不多,没人看她这狼狈样,就算有人看,她看不到就是了。
抱着豁出去的念头,钟毓摸着门框垮过门口的石坎。
钟毓伸出手摸索着避开障碍,径直走到说书先生为她留的位置。
四周很静,除了说书先生的声音,只有二三杯盏相碰,茶水汩汩。
看来今日人不多,她松了口气,小心地并起泥泞的双脚,以防碰脏左右的木制桌椅。
今日说的是《红玉》。
说书先生已经说到了冯生妻离子散,老父被殴致死,家破人亡。他虽不像老先生那般抑扬顿挫,可他声调柔软,说书时绘声绘色,钟毓很喜欢听。
只是她听着听着越发头疼,怕是着凉了,疼到脑子发懵,等说书先生李平都走到她面前了她都没发现。
“小钟,睡着了?”李平轻声叹了口气,说了钟毓最怕的事情,“小钟啊,以后你就别来了,茶馆要关门了。”
“啊,为什么?”
她忍下目眦欲裂般的头痛,有些失措地问,这间茶馆是闻城唯一的说书地,要是关门了她还能去哪儿听书。
李平无奈地笑了笑:“老板说不干了,可不就关门了吗?”
老板说不干了……
说不干就不干,那李先生怎么办,她怎么办,而今这世道,钟毓恐怕找不到第二间有说书的茶馆了。
时移事迁,各色的碟片、收音机、电影舞台兴起,新兴的事物挤兑着陈旧。对于眼盲又窘迫的钟毓来说,她能支付的只有听书这一个消遣。
现在她的精神支柱,倒闭了。
钟毓沉默不语,垂着头神情低落。
茶馆要关门了……这几个字一直在她脑中盘踞,她觉得头不仅疼,更难受了。
李平心里也有些不好受,他与钟毓认识很多年了,知道她的情况,可他就是打工人也左右不了老板的决定。
周遭安静无声,只剩台下一个听书客和下了台的说书人。
楼上突然传来脚步声,有人下楼了。
李平抬头看了一眼,小声道:“说曹操曹操到,沈老板来了。”
钟毓闻言下意识地侧头朝向脚步声响起的方向。
沈老板来了这五个字就像是穷途末路的希望,说服他就可以保住茶馆,错过了就真的没有希望了。
她鼓起勇气站了起来,慢慢地往楼梯口那边走去,莽撞地和这个没见过几面的茶馆老板搭话。
“沈老板。”
沈明览搭着扶手看了眼面前扎这双麻花辫的陌生女子,语气平淡:“有事吗?”
沈明览惜字如金,冷清的态度让钟毓想打退堂鼓。
她反复抠着食指的肉,一鼓作气地问:“沈老板,茶馆不开了吗?”
沈明览看了眼李平,点点头:“是,不开了。”
李平上前说道:“老板,这是我们茶馆的常客。”
沈明览点头,又看回了还站着楼梯口正中间的女子,眼神示意:还有事吗?
眼前的人微微垂头,他从上而下只能看到她长而卷的睫毛,低眉垂目很温顺的模样。
紧抿的唇,紧握的拳头,稳如山的双脚表示着她的倔强。
钟毓说:“能……问问原因吗?”
他抬手看了眼时间,一口气说完随口拈来的原因:“没钱没闲没客。”
她闷闷不乐又不甘心,抓住一个可能:“缺钱的话,我也出点钱的话还能继续开吗?”
说完她犹豫了,她是有点父母留给她的积蓄,可钱大部分都在婶婶手里,不知道开一间茶馆要多少钱,她出不出得起还不知道呢。
他想到她是常客,只能放轻语态,诚心诚意地说:“也不全是因为钱,反正也没什么人来就打算关了,听说城北开了家电影院,比听书新奇有意思,你可以去那里看看。”
城北确实开了家电影院,大家喜欢都去,所以茶馆生意才日渐惨淡以至于要关门,她有点讨厌那个电影院。
不,她是讨厌极了。
钟毓摇头,轻声说:“不了,谢谢。”
她和李平道过别,轻车熟路地走回自己的老位置,摸到椅子下的纸伞,慢之又慢地往门口走,留给二人一个落寞的背影。
沈明览才看出来她是个盲人,难怪刚才抬头的一瞬间,她的眼神越过他往后方看去了,他一时失言竟戳了人家的痛处。
沈明览先前住家里又工作忙,很少来茶馆,故而不清楚自己有这么一个盲人常客。
他无声责问地看了眼李平,怎么不早说她眼盲,这样他就不会推荐什么电影院,而是推荐她去左边的收音机店铺了。
谁知李平一溜烟就跑了,只留下一句。
“我没来得及介绍,而且开口就说人家眼瞎多不合适啊!”
要不是沈明览赶时间上班,他一定和李平好好理论一番使眼色的重要性。
雨已经停了,空气中湿气沉重,钟毓不想摸着湿漉漉的墙走,干脆用伞来做盲杖。
她回到家头疼的一整晚都没睡好,夜深人静,她却心燥得很在床上翻来覆去,婶婶看到她一身泥泞回来的时候劈头盖脸地骂她,还说茶馆关的好,省的她整日出门,就该好好待在家里等婶婶给她找一门好亲事嫁了。
什么破亲事。
她只想要茶馆。
……
钟毓昏昏沉沉的,等到鸡都打鸣了,才在头痛欲裂中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中途有一段时间总感觉自己的身体在颠簸,然后钟毓做了个梦,梦中她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奔跑,脚下的路一阵平坦一阵陡峭,让她很不好受。
耳边交谈声嘈杂,还有脚步声来来去去。
她房间怎么会这么热闹?
她微微皱眉,然后猛然醒来,不安地摸着身边的东西,她不知道自己从床上到了哪里,此刻好像坐在一张椅子上,身上不知道压着什么,右手还绑着一个不知名的东西。
钟毓摸了摸,是一件衣服,她小心翼翼地开口:“婶婶?小瑜?”
“你醒了?”
回应她的是一个过分沙哑低沉的声音。
钟毓没有说话,她有些吓到了,她并不认识这个声音,兴许这人不是在跟她说话呢,她伸手去摸绑着的右手,想要看看是什么东西。
有人先一步截住她的手,那人掌心温热包裹着她纤瘦的手腕。
“别动,小心血倒流。”
沈明览说完话才意识到自己的嗓子有点哑。
他值完夜班出来刚准备回去睡觉,路过的时候看到了输液室外坐着一个绑着双麻花辫的人。
他愣了一下,想起了那人的身份——茶馆的常客。
长椅上只有她一个人,靠着墙壁眉头紧锁,很难受的样子。
他一眼就认出了她,还绑着昨天的麻花辫,换了身天青色的衣裙,他看了眼时间。
六点零三分天蒙蒙亮,彻夜的寒气还未散。
他思索片刻才走过去,把自己的大衣轻轻地给她盖上。
她腿上还放着一小袋药,他看了一眼,上面写着:钟毓,一日三次,一次两片,饭后服。
一个人来的吗,他想,孤零零的又有眼疾,未免有点可怜。
她还在靠着墙,紧闭双眼,皱着眉头,睡的并不安稳。沈明览隔着一个位置坐了下来,等着她醒,竟然碰上了,那就为昨日的事情道个歉。
虽然说昨天的事情不能怪他,更何况他是无意说出口的冒犯,但他死守的教养让他没办法置之不理。
他不喜欢把不好的印象留给别人。
钟毓醒来就去碰右手上的针管,沈明览及时按了回去,他清了清嗓子:“生病了?”
这回钟毓听出来了:“沈老板?”
“是我,昨天说那句话是我不好,没有讽刺你的意思,抱歉。”
昨天那句话……她想了想恍然大悟,她当时被茶馆关门的事充斥着大脑,根本没想过那句话有嘲讽她的意思。
她朝着声源摇摇头,喏声道:“没有冒犯。”
只是沈老板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呢,难道他后知后觉自己说话语气太不近人情了吗,为此不惜追到医院里?
对,医院。
醒过神来,她闻到消毒水的味道,还听到护士叫号的声音。
她怎么会在医院,婶婶带她来的吗,她突然打了个喷嚏,脑袋已经不疼了,只是身体还有点难受。
“沈老板,你也生病了吗?”
沈明览说:“茶馆都关门了,就别叫我老板了,不是生病,我在这上班。”
“这样,沈大夫。”
她说完就红了脸,这种旧世纪的话要是诊所还好,在医院里说出来肯定有点显傻,果然她听到旁边这个人笑了一下。
他是不是觉得我是土包子……
她改口:“沈医生。”
沈明览轻轻地笑:“我不是你的医生,不用这么叫。”
“沈先生。”她又说。
像是被捉弄了一样。
沈老板真的让人讨厌,就像城北的电影院一样。
沈明览不再纠结称呼这个问题,问:“自己一个人来的医院,感冒了?”
“不是,家里人带我来的。”
钟毓都没搞明白自己是怎么到医院里的,但她觉得不会说自己落单了,特别是对一个半生不熟的人。
沈明览闻言左右看了看,这个点的医院一般没什么人,只有几个窗口挂号的,输液区也没找到第二个人的存在。
但他实在疲惫,值了一夜的班,眼皮都开始打架了。他回头看着那个眼睛定定地向下看,竖着耳朵努力在听动静的钟毓,像只落单的惊恐的小鸟。
他的外套……
算了。
“有人陪就好,昨天的事实在不好意思,我收回那番话,如果钟小姐喜欢听书可以去茶馆隔壁的店铺看看,哪里的收音机质量很不错,能接收的频道也多,没什么事我先走了。”沈明览诚心建议,站起身往医院门口走了。
“我听不起这玩意。”
不知道人是否还在,钟毓小声嘀咕了一句。
春寒料峭,钟毓坐在椅子上,打了个冷战往盖着的衣服缩了缩。衣服上淡淡的雪松和木质琥珀香丝丝缕缕地包裹着她,她说不出是什么,一种她没碰过,好闻的味道,沁入心扉。
她没闻到过的味道,刚刚坐在这的人……难道是沈老板的?
钟毓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坐立难安四个字。
“姐!”
“小瑜。”
“哎哟,姐,你可算醒了。”钟瑜捧着热水风风火火地往长椅一坐,伸手给她:“快,把药吃了。”
寻着熟人,钟毓安心不少:“是你带我来的医院,婶婶她知道吗?”
“我妈让我带你来的啊,你都不知道你刚刚烧得多厉害,脸烫的都可以烤红薯了。”
她点了点头,沉默不语的把药吃了。
穷人最怕病,她还是病了,婶婶一个人在外干活,养大她和小瑜,结果她又给婶婶添麻烦。
钟毓懊悔地问:“怎么不去诊所,医院会不会很贵。”
“诊所十万八千里呢,你烧成那样,不赶紧来医院烧傻了怎么办。这哪来的?”钟瑜疑惑的提起那件黑色的大衣看了看。
别人的好让钟毓又忐忑不安,她就是个瞎子,又报答不了什么,只能生硬地说谢谢这种毫无实际作用的话语。
这件衣服就像烫手山芋一样,她收起衣服,往旁边一伸:“医生的,你帮我放回去吧,找找办公区,就说是沈医生的。”
她甚至连谢谢都没说,钟毓让钟瑜给她借了个纸笔来,摸着纸的形状一笔一划地写下几个字——谢谢沈医生的外套和推荐。
写完就放进了口袋里,钟瑜拿着衣服去问护士,放回了那位沈医生的办公桌上。
钟毓是会写字的,只是会的不多,那是她失明前学的,很多字都生疏了,她也不确定写的怎么样。
或许很难看,但应该能看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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