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阴沉沉的,雨已经停了,路边还有雨水流进下水道的哗哗声,屋檐下雨珠也滴答滴答下落。
医院一别已经过去半个月了。
钟毓以为不会再看见那个和电影院一样让人讨厌的沈老板了,沈明览也觉得不会再和钟毓有什么接触,所以他连名字都懒得介绍。
以至于现在碰上了,称呼这件事在钟毓这真是过不去了,那三个字在钟毓嘴巴里转了好几圈,她才说出口。
她说:“沈先生。”
他回:“中午好。”
长久的静默在两人之间展开。
面前低陷的路段积水成渊。
这是一段再平常不过的街道,钟毓已经走过千百遍的一段路,她今天没有带盲仗,扶着墙出门的,她还挎着一捆如玉般润泽,半个人高的细竹,准备带回家去。
但钟毓僵化般地站在原地,许久未动。
阻碍她的不是面前一场大雨过后积水过小腿肚子的凹陷路段,而是旁边这个一直站着没走的沈老板。
他是要淌水过去吗,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是不是在看她,钟毓想。
钟毓大可脱下鞋袜,淌水而过,可如今这个半生不熟的人站在旁边,她感到有点难堪,开始后悔自己没早点买新鞋,就不用顾虑这鞋了。
她招呼:“沈先生也好,有什么事吗。”
言下之意:你怎么还不走?
沈明览说:“前面水深不好走,我背你过去吧?”
钟毓抱着竹子的手紧了紧,说:“不用了。”
沈明览看着面前的积水,本着关爱残疾人的心,又轻声说:“我刚刚背了好几个孩子过去,鞋子已经湿了,你眼睛不方便,顺手再带一个人而已。”
沈明览方才碰到几个下学回家的孩子,一个小男孩淌水时被水里的东西绊倒,沈明览捞了他一把,干脆就把几个小孩子运了过去。
钟毓知道沈明览并无恶意,只是可怜她一个瞎子,她想了想,她是绝对不可能脱鞋走的,可直接淌水走的话她这最后一双鞋就遭殃了,权衡利弊后还是选择了依附。
“麻烦你了。”
街上很少人,雨天本就没什么人出行,更何况现在是饭点。
远处几道炊烟在阴沉天幕中袅袅升起。
沈明览接过她怀中的细竹放到前面水没淹到的地面上,又回到钟毓旁边俯身,把她引上了背后。
沈明览起身正准备走,就听到“咕咚”一声,有东西掉进了水里,然后有丝丝缕缕轻拂过他的脖子,带着皂角的淡淡清香。
并不痒,划过肌肤的时候他心里却紧了一下。
今天钟毓没再扎小辫,为了省事,随手拿跟簪子低低地绾了个发髻,可能是刚刚动作大了也可能是她没绾好,就这样掉进了水坑了。
钟毓左手还虚虚地搂着他的肩,连忙用右手抓住散落的头发,抢先开口:“走吧。”
沈明览慢慢往前走,耳边只有一步一步划过水坑时荡起的水声和一道轻浅的呼吸。
等沈明览把她放下的时候,看到她拢到一边的头发,说:“要不,我给你捡回来?”
钟毓接过竹子,抱在怀里,摇了摇头:“别!不用,水里脏,掉了就掉了,不值钱的,谢谢你帮我,早点回去吧,别着凉。”
钟毓微微躬身又道了一遍谢,抱着竹子的手往左边靠,右手腾出来,甩了甩衣袖,隔着衣服摸着白墙往家走。
她还知道这段路是堵白墙,眼盲,心到细致的很。
沈明览看着她缓慢前行的背影,抖了抖湿透的裤管。
好像每次看见她,都是一个人的时候。
沈明览这几日都住在茶馆,因此两人同一段路。
想到方才相处时的尴尬疏离,沈明览放慢脚步,一前一后互不打扰地走着。
天气变幻莫测,转瞬间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沈明览出门时没下雨就没带伞。
反正现在也湿透了,他自暴自弃不急着躲雨,慢悠悠地往茶馆走。
钟毓摸进了一个公示栏下躲雨,结果来几个没有教养的人一直嚼她舌根还试图动手。
“听说她婶婶要把她嫁给南门的傻子,傻子配瞎子,绝配哈哈哈哈。”
“哪有,买水果那个流哈喇子大胖子不是更配吗。”
“买一家多不划算,送巷子里去还能挣钱呢哈哈哈哈。”
讽刺尖锐的笑声此起彼伏,越说越刺耳。
她一气之下动手打了人,竹子抽人的滋味并不好受,她都做好了打到头破血流回去被骂一通的准备,那几个人却嗷嗷叫唤,倒吸着凉气跑了。
耳边只剩淅淅沥沥的雨,鼻息间闪过夹杂着雨气的熟悉香味。
周遭沉默,她表情平静,内心擂鼓不息,目光直视前方等着雨停了回家。
茶馆关门已经半个月了,钟毓在街巷卖竹编的时候,突然收到了李平的邀约——约她去茶馆听书。
她又惊又喜地问:“不是关门了吗?”
李平笑道:“是关门了呀,但我还在茶馆里住,给老板看门,我这闲着也是闲着,约你来说说话嘛。”
她不掩失望:“哦,那沈老板知道吗?”
毕竟茶馆关门了,现在算是私宅,外人不好进去。
“啊?他不知道啊。”李平会意说,“嗐,我和沈哥认识很久了,又不是旧社会,我约朋友到家里玩又没什么,难道茶馆关门你就不和我做朋友了?再也不和我玩了?你不会只是想听我说书吧?小钟,太寒心了。”
李平捂着心口直摇头。
钟毓被他一连串质问逗笑了,应了下来。
第二天她起了个大早就出门了,日上柳梢,她撑竹棍,走出家门那条小巷,来到玉河桥头。
玉河桥连接着钟毓住所和茶馆,钟毓住在槐阳街,槐阳街这边沿着玉河边向左走五百米就是沈明览所在医院,对岸万合街有钟毓常去的茶馆。
钟毓听说,新开的电影院就在河岸的万合街,即便它开在街角,往来者依旧络绎不绝,可谓生意兴隆。
鸟鸣声声起,桥上轻风过,拂动两岸绿荫,吹得人心舒缓。
钟毓轻拂茶馆的门框,熟悉的感觉让她微不可查的感叹一声。
“小钟!”
“来了。”她朝着声音走去,回到自己老座位,这次台上的人走到了台下和她隔着一张桌子坐在她身边。
“你摸。”
李平笑嘻嘻地推了一张纸到她的手边,十分兴奋。
她细细摩挲,纸张上有很多的凸点,密密麻麻的触感从指腹振过手臂,让她的心也跟着发麻。
钟毓睫毛轻颤:“这是……”
“盲文,想学吗?”李平说,“我想过了,听不了看不见就摸出来,正好我现在也不用说书了,有的是时间,现在也有很多盲文书的,这样你就不用怎么无聊了。”
钟毓是后天失明,一场大火夺取了她家里人的性命和她的眼睛,那几天干涩难受的眼睛又被止不住的泪水弄地火辣辣的疼,家里的变故让人无暇顾及这么多,更何况她会写字,她的生活根本用不上盲文。
盲文于她而言可有可无,现在也只是听书的替代品,还一个要耗费精力去学的替代品。
钟毓摇头:“不无聊,听不了书,我可以做竹编啊。”
“竹编是生活,可书不是啊。你不是喜欢看书吗?”李平想到了什么,苦笑道,“我房间里还有你送给我的书籍呢,每一本都夹着你曾经的心得。”
满满当当摆在他的书柜,都是失明后的钟毓转手于李平,她再也看不见的书。
李平不可避免的想起双目无神,失魂落魄的十三岁的钟毓,那时候李平刚在茶馆跟着老师傅学说书,他兴致勃勃地跟钟毓说:小钟,来茶馆听书吧,可有意思,别老在屋里闷着了。
钟毓开始往茶馆去,那时候还是老师傅在台上说书,后来老师傅说不动,钟毓还在茶馆,再后来茶馆关门了,他唯一的徒弟也不说书了。
没有听书客就没有了说书人。
李平一想到关门那天钟毓失落的样子,他就跟着难受,他想让钟毓有点新的喜好,活的有意思,钟毓又何尝不明白。
她忍下心中酸涩,笑道:“怎么还上升层面了呢,不管看书听书就是一个喜好而已。”
李平憋着不说话,纸张在他手里捻了又捻,盘算着怎么说服钟毓。
钟毓扯开话题:“今天不下雨了,不知道这会儿出太阳没有,出去走走吗?”
她给了自己一个台阶,因为她知道自己做不出改变,她的生活只有家、茶馆和竹编。
李平了然,他这人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想着走走也好,就合上门,两人在对面包子铺买了几个馒头,啃着走。
太阳果然出来了,映得玉河波光粼粼,到处春意盎然,两人沿河道闲走,李平嘴里一会儿聊天有多蓝一会儿说路缝的野花有多艳,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听把自己看到的一一描绘出来。
“这河堤路可大变样了,装上的青石板被小孩光脚踩的油光水滑,柳枝也开始抽芽,啧,这头顶的太阳和河面倒映的粼光晃地我睁不开眼。”
钟毓噗嗤一笑,她也感受到了时不时晃到眼睛的光线。
“今天人怎么这么少?”李平一拍脑袋,想起来了,“诶对了!今天那什么电影院门口摆了个台,不知道比的什么玩意,说奖品是免费观影的票,发完为止,估计都去抢票去了。”
钟毓抿了下嘴,不太乐意听电影院的事,但也没太表露出来。
电影院,令人生厌。
可钟毓再不喜欢,它照样开的好,开的红红火火。
竹杖一下一下敲着石板,钟毓心不在焉的走着。
李平眯了眯眼,说:“这不是沈哥吗?”
“啊?”
钟毓愣住,不知道李平在她旁边的地方遥遥地冲玉河桥上招手,桥上的人也笑着挥挥手。
她问:“沈老板来了?”
李平说:“不是,路过,回茶馆去了。”
“那我们要回去吗,出来的时候落了锁,他进不去怎么办?”
李平哈哈大笑:“傻了?他是老板,怎么会没门进。”
桥上的人已经走下了桥,在长而直的河边路,在进入万合街的第一栋平房墙边突然回身长望。
这一天春风和煦,万里无云。
钟毓从李平口中知道了沈老板的大名——沈明览。
这个曾经和电影院一样讨厌的人,不知道怎么就突然让她在意起来,萦绕鼻端的香气始终挥之不去。
两人回到茶馆的时候,李平看到了大厅里躺椅上拿着书阖眼熟睡的沈明览。
茶馆一共两层,馆里事物一应俱全,关门后倒卖了一些桌椅和茶具,大厅空出了一片,被沈明览放几张躺椅。
钟毓不知道一进门就有个睡梦中的人,一声声引路的竹杖敲醒了他,李平提醒也来不及了。
李平问:“沈哥,怎么不去楼上睡?”
沈明览揉了揉眼:“随便眯会儿。”
李平说:“那怎么行,睡不好你今晚可怎么当值啊。”
“这几天休息。”沈明览看了眼钟毓,说,“没事,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两个雇佣关系的人相处的如朋友一般轻松,李平听了这句话也就真的不管他了,拿了几本书去固定位置坐下。
桌椅没有改变位置故而是面向台子的,沈明览的躺椅就是旁边正对门口,听着李平用最平常的语气把文字转变成话语,传进几人的耳朵。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每个人只有一次。一个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卑鄙庸俗而羞愧。这样,在临死的时候,他……”
李平给钟毓读了个外国的书,不再用说书人婉转动听的嗓音,跌宕起伏的语调,而且以朋友的身份给缓声说给看不见的钟毓。
沈明览知道李平说的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钟毓没读过多少外文,她并不知道,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钟毓听到全身瘫痪,双目失明的时候忍住了想给李平两拳的冲动。
沈明览听了个头,垂眸出神。
一本书听完已是正午,到了饭点,沈明览本着来者是客的心态留钟毓一块吃饭,钟毓应了。
说是吃饭,其实也就是李平跑到万合街坊的王记面馆端了三碗面回来。
三人就着那张万年不变,关门也不卖的桌子吃面,期间李平兴致勃勃的为自己最好朋友和最好的哥们牵线搭桥。
“沈哥,你之前肯定没见我们家小钟吧,别看她眼睛不方便,她可厉害了会编很多好玩小玩意,就玉河这两边的路她烂熟于心自己都能走,而且小钟长的又漂亮,独立还能干。”
编了也没多少人买的小玩意。
是个人都能走的路。
漂亮她也看不见。
钟毓在心里默默吐槽,埋头苦吃。
沈明览闻言看向钟毓,她自己都不知道今天穿的是一身月黄色的衣裙,墨发简单束在一边,常年深居简出的白皙肤色,衬的整个人明丽大方。
“见过。”沈明览说,“你以前在桥边闲坐,见过一次。”
后面这句话是对着钟毓说的。
钟毓顿住,眨了眨眼一时不知道回答什么,她怎么也没想到,沈老板会见过她。
李平惊讶:“是嘛,那你怎么没跟我说啊?”
沈明览笑道:“只是见过一次而已,况且我又不知道你俩是老朋友,说这个干嘛。”
李平恍然大悟:“也是。”
李平又要给钟毓介绍沈明览这个人,有了前车之鉴,沈明览看着钟毓一副想挖坑躲起来的样子,笑着先开了口。
“叫我沈明览就好,明天的明,阅览的览。以前不知道你是小平的朋友,以后可以常来往。”
即便闻城是个安稳的地方,能上学读书识字的人依旧不多,他知道她识字,所以他不用顾忌的说自己的名字是哪几个字,他看到了她之前留的字条。
“钟毓,以毓草木的毓。”
她依葫画瓢的说,说完她才后知后觉,这么久以来她起码知道沈明览的姓,沈明览却对她是一无所知。
“钟毓。”沈明览念了一遍她的名字,笑着说,“以后可以常来喝茶。”
那天晚上回去之后,钟毓趴在床上发呆,她没见过沈明览的长相,却能把淌水那天的如玉般的竹子和他搭上勾。
她彻底收回了对沈明览和城北电影院一样讨厌的误会。
沈老板,是个无声的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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