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事吧?”
低沉的男子嗓音,带着一丝虚浮,乍一听好似比假扮女子的他还要柔弱几分,扶着他的手却很稳。
林若风低着头,从盖头的空隙里看见此刻扶住自己的人同样穿着镶金带翠的华贵喜服,看样子应该就是前来迎亲的崇贤王本人了。
撞见本尊的情形比之前预想的还要糟,此刻林若风在心底飞速盘算着应对方式。
虽然他假扮成姐姐时外形几乎可以以假乱真、雌雄莫辨,但自己终究还是男儿身,也实在没有能伪装声音的本事,一旦开口,傻子都听得出来他是个男子。
于是林若风此时一点也不敢妄自开口,只能点点头,然后拘谨地站好,专心扮演一个端庄优雅、娇羞含蓄的新妇。
他的沉默令二人一时无言,只好干等着崇贤王府卸完嫁妆,车队再重新出发。
崇贤王坐在领头的马车中,林若风则照例坐回花轿里,对他来说京城这奇怪的礼俗反倒正好避免了同车相处的尴尬。
宫墙内张灯结彩,文武百官、侍卫宫女皆身着节日盛装,整齐地位列两侧,这边车马刚进宫门,那边便已齐刷刷地拜跪,恭候车驾。
崇贤王虽然不受皇帝重用,但终归还是亲儿子,迎娶正妃的排场做得很足。
他缓慢、谨慎地下了车驾,在随侍的小心搀扶下走向花轿,拢了拢自己厚实的披风,间或还要咳上几声,众人看在眼里,俨然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林若风也从花轿上下来,和崇贤王分别执着绣球两端的红绸,跨过马鞍,并肩往前走去。
“一拜天地,敬苍天,佳偶天成。”
“二拜高堂,敬父母,恩重如山。”
“夫妻对拜,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他想起了往日里最爱看的布袋戏,此刻自己便成了那戏台上的一尊漂亮人偶,身边环绕着象征美好寓意的世俗之物,而这喜庆的红色却犹如一团团扑不灭的火焰,将他的一切过往烧成灰烬。
什么佳偶天成,什么永结同心,此刻听着皆是笑话。
他从来都不是皇上所期盼的崇贤王妃,也永不可能和崇贤王结什么狗屁同心。
回程的轿辇上,林若风竟一边想着姐姐逃婚或许是对的,一边忍不住阖上沉重的眼皮睡着了。
“小姐,醒醒,我们到了。”
桃子摇了他半天,才把林若风叫醒。
“哦……”刚下意识地要开口应声,就被桃子捂住了嘴。
林若风倏地清醒过来,如今他已再不是自己了,“林若风”三个字只能作为一个秘密,尘封心底。
主人不在,深宅大院只点了零星几盏灯,唯有婚房里烛火通明。
确认桃子将门窗关好,屋内再无旁人后,林若风紧绷了一天的神经才终于敢放松下来。
掀掉遮视线的盖头,林若风大着胆子打量起房间来——若是哪天要逃,也得提前找出一条活路来。
卧房里宽敞明亮,除了婚床上按礼俗要求象征性地撒了些桂圆、红枣等,其余的东西并不多,书却堆得很满。
但碍于今日应付那些繁文缛节实在太令人疲累,只草草地转了一圈,林若风就又犯困了。
“这人好生无趣,房间里除了书什么都没有。”
他自说自话地在桌前坐下,随手翻开扣在桌上的翡翠合卺杯,兀自给自己倒水喝。
恍惚间,他竟觉得这水格外清甜,舌尖甚至尝出了一股混着桂花香的酒味,但脑袋却如装满了浆糊般昏昏沉沉,一时竟感到身子变得轻飘飘起来了。
“恭迎王爷回府!”
桃子在门外骤然高呼,林若风猛地惊醒,一瞬之间恍如隔世。
花了片刻功夫才拾掇好七零八碎的记忆,他手忙脚乱地把杯子扣回去,再胡乱将盖头往脑袋上一蒙,便赶紧规规矩矩地坐回床边。
当下只有自己一人的房间安静得很,林若风能更清楚地听见自己心如擂鼓。
不多时,房门便被轻轻推响,有人走了进来。
桌上原本扣得好好的酒杯有一个挪了位,旁边还洒了几滴未干的水珠。
隔着红布,影影绰绰间,林若风感到那人在桌前停顿了片刻,然后便笔直地朝自己走来。
一支细细的雕花木棍探进了盖头里,缓缓向上,经过修长白皙却看不出明显喉结的脖颈,来到下巴、嘴唇,最后是鼻尖……
明明只是根冷硬的棍子,林若风却觉得喉头如羽毛轻轻扫过,让人坐立难安。
就在被撩开盖头的一瞬间,他条件反射地闭上了眼睛,不自觉地往后瑟缩了一下。
但片刻后林若风并未等来任何想象中的声音和响动,于是一点急于找死的好奇心促使他小心翼翼地撩开眼皮——这是他第一次看清传闻中的崇贤王长何模样。
薄唇半抿,鼻梁高挺,深邃的眼眶和轮廓分明的瘦削脸颊,在昏黄烛光的映照下显得有些冷淡薄情。虽让人忍不住觉得面容俊朗,却又如同话本中所描述的那些身手不凡的避世高人,一出手便能索了谁的命去。
思绪正乱飘时,下巴忽然被一只大手托起,又是那道低沉中透着一丝虚浮的声音。
“你很害怕?”
一双透着胆怯的大眼睛里映出秦见舟高挑的身影,以及他由戏谑变为微微讶异,又迅速恢复平静的神情。
他大概不知道,自己不仅和姐姐一样生得脸蛋精巧,皮肤白皙中泛着浅浅的粉,而且睫毛纤长如羽扇,衬得一对桃花眼分外勾人。
双眸一眨,便让从来不喜女色的秦见舟都自觉忍不住心跳漏了一拍。
但此刻林若风心里只剩害怕,也不指望能用什么妙法讨得崇贤王欢心,只想委曲求全地保住一条小命。
因此他面上仍努力地扯出一丝微笑,故作乖巧地轻轻摇了摇头。
下一秒,秦见舟的呼吸突然靠近,吓得林若风又紧紧闭上了眼睛。
当他正紧张猜测自己下一步会被如何时,秦见舟却只是扶正了他头上有些歪斜的花钗。
看着林若风茫然地睁眼,秦见舟忍不住轻笑一声,又转身回到桌前。
“怎么,你以为我要对你做些什么?”
林若风尴尬地笑了笑,却见秦见舟翻开桌上刚刚林若风用过的杯子和另外一只空杯,双双斟满后,很精准地将林若风用过的那个杯子递给他。
“合卺酒,你喝过了吧。”
林若风没听出这是个肯定句,只想着自己刚刚就偷喝了一杯水而已,于是摇头否认,然后小心地接过杯子。
但即使只是指尖的微微触碰,都让他胆战心惊。
“自己喝不算,再喝一杯吧。”
秦见舟直接坐到他的身边,自然地伸手与他交杯对饮。
这时林若风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刚才尝出的香甜酒味,原来不是疲惫所带来的错觉!
自己素来是个三杯倒的,幸好桃子嗓门大,能把自己从酒醉中喊醒,不然只怕新婚之夜就要丢了性命!
林若风心里后怕地喝完合卺酒,只见秦见舟又起身去拿了一把金色的小剪子来。
当下的他如惊弓之鸟,看见一把不足巴掌大的小剪刀都要条件反射地往后躲,生怕对方一刀结果了自己。
“躲什么?还未结发,不算是夫妻。”秦见舟蹙着眉,拍了拍自己身边的空位,不容置疑地说道,“过来。”
林若风既不敢惹怒他,又不敢靠近他,只得踌躇着挪过去,却眼瞅他手起刀落,分别剪下两人的一撮头发,用红线绑好,收进一方小巧的檀木盒中。
“……”
下一步莫不是要洞房花烛夜了吧!
林若风警惕地盯着秦见舟的一举一动,时刻准备夺门而逃。
但出乎意料的,秦见舟只是将小木盒往床上一放,撇下一句“早点休息”便起身离开了,一点也没有寻常新婚男子的迫不及待。
林若风呆呆地目送秦见舟离去的背影,怔愣半晌,庆幸自己暂时保住一条小命的同时,心中却又不禁涌起一团巨大的疑问:“崇贤王他……是真的有病啊?”
次日,林若风还趴在软榻上做着和崇贤王斗智斗勇的梦,突然被一阵地动山摇晃醒。
“公子!快起床,今早要去给王爷请安呢。”
“知道了!”
林若风崩溃地起床,然后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一样听凭桃子给他换上庄重的华服,头顶厚重的花钗冠,上面缀着的璀璨宝石压得他简直要喘不过气来,好不容易撑开的眼皮似乎又要合上了。
王妃不好当啊,林若风心想。
穿过一片小花园,就是王府正厅,桃子说崇贤王已经在那候着了。
当林若风睡眼惺忪地快步穿过花园时,却忽然有几句闲言碎语钻进耳朵。
“昨夜王爷是自己在书房里睡的吗?”
“好像是吧?听说王妃是个哑巴。”
“怎么可能?没听说林家大小姐是哑巴呀?”
“是说奇怪呢,但确实没人听到她开口说过话,怪得很。”
……
你们以为我不想开口说话吗!
林若风恨恨地想着,结果不小心踩断了地上一根细细的枯枝。
顿时,打扫的丫鬟们听见响动,发现了“哑巴”本尊的存在,吓得连忙伏地求饶。
强忍住开口说话的冲动,林若风摆了摆手,端着十足虚伪却如春风般温暖友善的微笑,示意大家起身。
桃子心领神会:“王妃宅心仁厚,这次就不计较了,大家都各自忙去吧!”
丫鬟们拿着笤帚和水壶四散而逃,场面一度十分滑稽,令林若风顿时困意全消。
正厅内,秦见舟坐在主座上,正端着一本书专心看着。
其实他并不关心他的王妃什么时候过来,但该走的流程还是得走。
只想快点演完这场戏的秦见舟,却迟迟等不到另一个主角登场,因此也有些烦闷。
“王妃还没到吗?”
“说是马上就到了。”立在一旁伺候的人低声应道。
又翻过大概十数页书卷,林若风才姗姗来迟。
“王妃娘娘到!”
刚一入正厅,林若风便对上秦见舟的不悦目光。
心脏“咯噔”一跳,膝盖便软了,但还是要硬撑着微笑行礼。
秦见舟合上书卷丢到一旁,从座椅上直起身来。
“怎么才来?可是身子有何不适?”
“……”
林若风尴尬地笑着摇了摇头,随后便低下头去,躲避他的眼神。
谁知他的沉默和逃避,却令秦见舟心底感到有些烦躁。
“你为什么一直不说话?”
秦见舟起身走到他面前,抬手扣住林若风的下巴,逼迫他抬头与自己直视。
旁人看来状似随意的举动,只有林若风知道指尖传来的力道有多么令人难以反抗。
林若风有些害怕,手足无措地比划着,试图让他明白自己嗓子坏了,不能说话。
“秉王爷,娘娘她前段时间生了场大病,从此嗓子就坏了,说不了话,还请王爷莫要怪罪。”
一旁的桃子赶忙上前叩拜,把早就编好的前因后果囫囵倒了出来。
秦见舟眉毛微挑,睨了林若风两眼,好似原谅了他一般松了手,并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挥手示意候在一旁的人端茶来。
“郭启樊,看茶。”
方才一直伺候在秦见舟左右的男人应了一句,便将早就备好的两盏热茶端上。
林若风拿不准崇贤王现在是什么心情,只好默默接过那杯热茶。
但也不知道是太过紧张,还是皮肤娇嫩怕烫,指尖一抖,茶盏轰然坠地,碎成不知多少片。
林若风看着满地碎瓷片和洒了一地的茶汤,只觉得自己好像也跟着一起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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