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明义堂事件已经过去月余,算算日子也差不多是新帝的诞辰了。
谢北胡喜好奢靡之风,意欲大办宴席,邀请了诸多王公贵族和各府女眷前往,韩菲菲身为名义上的摄政王妃,自然也要陪同嬴政出席。
这日,韩菲菲换了身素雅却又不失体面的衣裳穿上,而后坐在梳妆台前描眉。
嗒。
轻微的脚步声传来,韩菲菲抬眼瞧去,一个婢女低眉顺眼的站在一旁,她放下眉笔,轻声说道,“陛下最是喜欢惊喜,北边来送礼的人如何了,能否按时到达?”
婢女恭敬道:“小姐放心,礼物定能在宴席开始前到达。”
韩菲菲抬了抬眼皮,目光触及婢女的眉眼就立刻移开,神色不明地盯着铜镜中的自己,轻轻应了一声:“好。”
一切准备就绪后,前院的小厮便来催促韩菲菲起身,与嬴政一同上了进宫的车马。
狭窄的空间里,嬴政微微弯起眼睛:“给陛下的生辰礼准备得怎么样?”
眼底溢满了笑意,像是喝了又苦又涩的中药过后、枕边人贴心送上来压味的甜水蜜饯,把恶臭的东西包裹上一层漂亮的糖衣。
脑海空白了一瞬。
韩菲菲放缓了声音答道:“大人放心,准备的都是些不可多得的稀罕玩意,定能讨陛下欢心、让他满意。”
嬴政下意识地想去拍她的肩,却发觉自己又拿捏着那副上位者的姿态,这才转口道:“你办事妥帖,我自然放心。”
“嗯…”
韩菲菲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马车走了大半个的路程,便在宫门外停了下来,由等候的仆从们拉去马车,再让一旁的宫婢引路。
韩菲菲拉开幔帐,正欲下车时,却瞧见嬴政盯着一个方向看,她顺着对方的视线望去,一个站在角落里的小厮在触及她目光时,微微点头行了礼,便又消失不见了。
“怎么了?”
凉凉的尾音落在耳中,韩菲菲莫名冒出了些心虚,她急忙摇了摇头,解释道:“没什么,我们快些走吧,免得让其他人久等。”
“今日毕竟是陛下的诞辰,”韩菲菲在脑海里思索着措辞,“大人…可别像平日里上朝那样姗姗来迟,也多收敛些脾气。”
嬴政冷哼一声道:“怎么,又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向你告的状?像个长舌妇一样,这么喜欢胡言乱语,我看就该拔了他们舌头。”
韩菲菲不再说话,只是微微垂下眼睫,掩去了眼里那种太过复杂的情绪。
人心啊,像是裹藏在迷雾里,完全捉摸不透。
她微微抬眼,整个皇宫倒映在她的瞳孔里,思绪似乎短暂停滞了一瞬,韩菲菲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她有些没由来的想,
“宁我负人,休教人负我…”
——
话说方才那小厮,从暗处离开后,便驾了车去往一个隐蔽的别庄上报信。
收到宫中来的口信,许淮安又连忙从府上差遣了几波人手出去,这才匆匆收拾一番,抬脚翻身上马,准备去找郭城守,却陡然愣住了动作——
“淮安啊…”
年老的声音在背后喊住他,带着辛酸的哭腔几欲令闻者落泪。
“娘亲在家里等你回来。”
对方并没有回应,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说话的声音太小了,一口气堵在胸口,许母最后还是闭了嘴,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庭院里。
她们当然是最亲近的人,她明白许淮安保护自己的心意,也隐约猜到他在做什么,可那种心慌的感觉,始终摆脱不掉。
许淮安咬了咬牙,擦干了眼里的泪水,随后翻身上马而去,风在他耳边呼啸而过,脸上是冷峻的表情。
待他与郭城守汇合时,已然过了几盏茶的功夫,而此刻,城外黑压压的一片人影,仿佛大军压境。
扭曲的风声冲撞逼仄的通道,郭城守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浑身的肌肉紧绷到近乎断裂。
他现在还有机会回头,一旦打开城门,那大晋…就真的变天了。
“郭大人…”
许淮安催促的声音在耳边骤然炸响,郭城守死死地盯住城门,像走马观花一样,脑海里闪过几副画面,有自己年少入仕时的忠君报国誓言,大婚后与妻子的相濡以沫,还有死去的儿子被摄政王派人抬着担架回来…
他的孩子,热血难凉,欲为大晋除掉奸臣首辅,却惨遭反杀。
郭城守想,是他错了。
若不是他日日在儿子耳边念叨忠君报国,如果他没有把孩子教成一个正义的侠士,那他的儿子…或许就不会死了。
“郭大人,还请您下令打开城门。”
直到许淮安催促了第三遍,他才看见郭城守脸上的表情,有紧张、憎恶、恐惧…还有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决然。
郭城守举起手来:“开城门!”
哒——哒——
是战马的声音,为首的是一个身穿玄衣的男人,他踏过水洼,踩过污秽,走了进来。
许淮安抬头看去,许是夜疾赶路,对方的发梢上还挂着几滴水珠,略显苍白的脸色,映着通道里昏黄的火光和黑色的衣裳,有种难掩的惊艳感。
“久违了…”
许淮安看见对方微微勾起唇角,含着笑。
“淮安。”
语调还是和过去一样温润无二,可许淮安知道,他们终究和以往的自己不一样了。
……
城门外的气氛严峻肃杀,红墙内的宫闱热闹非凡,嬴政将桌上的冷茶一饮而尽,等给皇帝道贺的官员少了,这才缓缓上前。
一朝天子一朝臣,底下的官员虽然在表面上看着效忠于新帝,可暗地里的心思却多,有些想把新帝谢北胡当做世家的傀儡,有些想扶持宗亲王室上位,甚至有些想造/反自己当皇帝的。
在这种情况下,谢北胡就需要一个人站出来给他当靶子。
而一介孤臣“沈景珩”,刚刚好有资格成为天子手里的一把利刃,用时剑锋所指、所向披靡,而现如今刀磨钝不好用了,就会被毫不犹豫的抛弃。
那些难听的骂名和恶事,那些暗地里的针锋相对和刺杀,若不是谢北胡的默许,世家也不可能做得如此明目张胆、声势浩大。
“陛下,臣前段时间从北边的蛮族得了不少新鲜玩意,也不知陛下是否喜欢?”
不等谢北胡开口,嬴政又自顾自的说:“对了,听闻您还喜好甜食,臣的夫人特意准备了一份蛋糕给陛下品尝。”
语音落罢,便有两位婢女绕过谢北胡身侧的太监,捧着糕点往前摆在案桌上。
按理说,给皇帝吃的任何东西,都必须先经过身边太监宫女的试毒,查出没有问题后,才能给皇帝入口,嬴政此举,于理不合,也更容易让人怀疑他别有居心啊。
谢北胡注视着桌案上的甜食,整个人佁然不动,眼底的深沉比清晨散不开的雾还要浓:“摄政王有心了,今日既是天子诞辰,朕也应当与民同乐、和诸位大臣一起享用才是,免得辜负了爱卿一片好意。”
谢北胡微微抬手,立刻就有太监上前来,三两下的就将蛋糕分食好了,装在一块透亮的玉盘里给各位大臣们送去。
嬴政那桌,自然也送了。
坐在席位上的韩菲菲,无视周围探视的目光,率先用小巧轻便的汤勺舀了一块松软的蛋糕,送入口中轻轻咀嚼。
看见韩菲菲吃了蛋糕后,那些大臣们才如释重负的放心食用,要是真下毒的话,总不可能摄政王连自己妻子的性命也不要了吧,应该…不会吧?
嬴政脸上挂着笑,他举起酒杯看向上位的谢北胡,坦坦荡荡的说,“臣祝贺陛下万寿无疆,国泰民安。”
“那就借爱卿吉言了,”谢北胡笑了笑,脸上的神色却有些凉薄,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他忽然叹了口气,“昔日武王府中,我是诚心请景珩助我。”
闻言嬴政在心里冷笑,对方这是准备打感情牌,想过河拆桥、来个卸磨杀驴了。
“景珩替我出谋划策,助我登上九五之位,我则给景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殊荣,我们彼此的利益紧密相连。”
“我给了你所有的权势,你替我清旧臣、除奸佞、定国安邦,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还朝野一个海晏河清,你我也曾在民间传过一段君臣佳话。”
他注视着嬴政,一字一句道,“可庆州旱灾闹饥荒,你不去开仓放粮赈灾,反倒在难民营里大开杀戒,那些…可都是朕的子民啊!”
“科举改制,你徇私舞弊、弄虚作假。江南献宝,你借名搜刮民脂民膏。农事租佃,你身为主事之人却监守自盗,这些…朕都忍了。”
嬴政不说话,就静静的看着谢北胡把这些年来两人之间的利益关系,明明白白的在众人眼前摊开。
“人心不足蛇吞象,种种无耻行径令人作呕,可朕念在你劳苦功高,”谢北胡的手指,指了指坐在下方一圈的大臣,又指了指自己,“哪怕朝中重臣日日嚷嚷着责罚你,朕也不忍心对你下手。”
呲!
谢北胡猛地从龙椅上站起来,靴子与地板摩擦发出一道刺耳的声响,他深沉的脸色像是一把无锋重剑,“可是你竟敢抢夺盐引、豢养私兵,甚至为了一己之私,通敌叛国!”
“若非朕早有对策,今日只怕是要死在这太和殿上了!”
沉闷的声音愈发愈高,在场的每个人,都能清晰的感受到谢北胡压抑着的怒火,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羽林禁军持刀冲上来,围住了嬴政。
见状宴席上的大臣们并没有意外,脸上都带着肃然的表情,官官相护,关系错节,他们知道,自己和家族往后的命运如何,就看眼前帝王和权臣之间的博弈结果了。
“拿下反贼沈景珩!”
羽林禁军并没有动。
桌案上的烛火明灭闪动,像极了谢北胡此刻躁动不安的思绪,他微眯着眼,凌厉的目光直直望向羽林禁军,沉喝道:“还愣着做什么,朕让你们拿下沈景珩,听见没有!”
嬴政在心里冷笑,他微微抬手,羽林禁军的刀尖瞬间对准了谢北胡的方向,“陛下,有句老话说的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他微微上前一步,声音发着冷,眼里的戾气让人不寒而栗:“陛下且看看,到底谁才是大晋的天!”
一语扎进谢北胡的胸膛。
昔日作为挡刀靶子的首辅,如今真成了大晋板上钉钉的摄政王,权势大到甚至连他这个皇帝的话语都不管用了。
啪——啪——
心神紧绷之际,突然响起一道刺耳的鼓掌声,仿佛一记重锤,凌厉地砸在诸位大臣的心上,令他们浑身忍不住微微颤抖。
“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好戏啊。”
众人转头看去,却在看见那人面容时忍不住瞪大眼睛。
王相国的呼吸乱了一瞬,他找了好半天,才找到自己有些嘶哑的声音,“谢扶卿,你怎么会在这里?!”
嬴政下意识地挑了挑眉,他微微偏头看去,对于本该远在雍国当质子的谢扶卿出现在这里,并没有感到任何诧异。
人就是他让顾承恩设计送过来的,毕竟他快要死了,与其死在谢北胡剑下、让他名声大噪,那为什么不死在谢扶卿手里呢,至少还能洗白曾经的骂名、为他收服民心。
“身为质子,没有皇令就归国,”御史大夫指着谢扶卿的鼻子骂道,“乃是欺君之罪,你这是…”
未完的话语,尽数断在溢血的口中!
尖叫声和喊叫声此起彼伏,有些胆小的官员和女眷,准备偷偷跑出去,下一秒,殿上就出现了一群黑衣带刀侍卫,把所有人圈禁在席位上。
越来越多的人感到身体不适,乏力腿软。
大臣们注视着御史大夫紧紧捂住不断冒血的喉咙,整个人攸地向后倒在地上,心下纷纷惊恐,这是中毒了,会是谁做的呢?
谢北胡,沈景珩,还是谢扶卿?!
若是后者的话,那今天在场的所有人就都完了,他们可都是陷害昔日东宫太子的帮凶,诸位大臣的目光不断在三人之间流转。
“景珩,如今刀剑加身,”为帝者应不露形色,谢北胡擦掉嘴角溢出的血丝,抬头看向嬴政,脸上未曾显露出任何表情,但眼眸却深沉了几分:“你可愿再次和朕站在一起,让彼此没有后顾之忧。”
虽是问询的话语,但却是陈述的语气,仿佛嬴政和他联手对抗谢扶卿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闻言谢扶卿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长剑,他在雍国吃了一番苦头,越发觉得前路坎坷,承蒙昔日旧友不弃,又幸得“王行先生”相助,这才能有如今拨乱反正之时。
今日无论如何,胜者只能是他谢扶卿。
殿堂之内,无人出声,唯有上好的名香“远梨霭”在金兽香炉里静静的燃烧着,从纹路复杂的镂空炉壁飘袅出几缕云雾,在空气里悄无声息的弥漫。
喉咙里陡然传来一阵刺痛感,吞咽之间,似有厚重的血腥味缠绕,嬴政下意识地望向女眷席,见韩菲菲无事,这才松了口气。
嬴政抑住口中异样,走向谢北胡,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他语气平静的说:“可是陛下从来都没有站在我这边。”
外头的天色似乎又暗了一些,扭曲的风声也被压抑着,仿佛在酝酿一场更大的风暴,死亡的阴冷将厚重的血腥味烙进人的五脏六腑里,
谢北胡听到他在喊自己的名字,
“陛下,”
声音清亮,
“沈氏夫妇在黄泉路上已经等您很久了。”
而后,血色几欲模糊了他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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