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我同行一起去江宁的还有陛下安插的眼线,年纪比我小,官职又比我小很多,我与他没有交涉,我甚至都没有询问他的姓氏,早早地就把他甩在身后去了。最终,我到江宁时天色已黑,这足足花了我四天。
给我娘治病的这个医馆郎中我俩相熟,我一进门,他抬眼看了我,眉头皱起,说着:“怎么来得这么慢?令慈前两日虽退烧了,但脑子烧迷糊了,你瞧瞧她还认不认识你?"
床榻上病弱的老妇人艰难地朝门口方向望,右手微微抬起,我赶忙握着我娘的手,我这尚有余温的手触碰到她像是被冰霜覆盖的手时,一阵心痛。我给她暖手,同时给她掖好被子和衣裳,接着我轻抚她头上的碎发,就像当年在江宁码头她送别时轻抚我额头一样,我这才注意倒,她额间原来长了大大小小的痣,有的像滴上去的墨团,有的像妇人画眉用的颜色,三三两两地分布在额头细纹上,我仔细看着,原来耳后、脖子这块都有,就像被藤蔓缠住一样的痕迹。
这是何时有的,我竟不知。
我看着她,却总觉得她好像没看着我,我与她目光交接,但她眼神不聚焦,我急切地说:“娘,看这里,浊复在这里。”此刻我多么希望她用垂爱的眼神看我,但她只是听到有人说话,却不知道是何人在说什么话。
郎中站在一旁,出言提醒:“令慈有时糊涂,等再过两三个时辰,就差不多能看见和听见了。你且先让她休息会儿吧,你随我去煎药。”
我扶我娘躺下,随郎中去煎药,走至院中,注意到有个女人在挽袖洗净菜蔬,我稍一愣,开口问郎中:“这位是?”
我猜想这人郎中是认识的,却未曾想到郎中会这么说:“这是我的结发妻子,我常常让她过来照顾令慈。”
女人起身,向我行礼,我立刻拱手作揖,笑说:“受不起,劳烦你了。”女人神色内敛,转身又去忙其他事,我看着院子放置的新鲜菜蔬,还有院中精心养护的花草,有些叶子上还有一些晶莹的水珠,我感慨这对夫妻照顾我娘的情谊,暗暗发誓一定回报。
郎中忙着煎药,我则跟在他身侧,郎中闲着时,看了眼我,拍拍我的肩说:“你去找个凳子坐着,这个药煎好差不多一个时辰。”我同郎中一同坐着,起初他倒是很注意这个药,围着几个煎药的瓦罐不停地转,过会儿就气定神闲地坐下来,再到他妻子唤他过去,而这段时间,我能做的就是看着这几个瓦罐,或者天边飞过的几只鸟,我总觉得若是时间停在此刻多好,我不想再去上京去应付他人,我就守着瓦罐中的药煎好了,端给我娘喝。居然会有一日在江宁,在这一方院子中,我也有了苟延残喘的机会。从前我最为痛恨在江宁的日子。
我虽久久没有休息了,却迟迟不肯闭眼,脑子异常清醒,心思却很麻木,我正经坐着,眼神从不乱晃,直直地看着瓦罐。郎中走过来,笑说:“从上京回来,你到比以前沉稳得多,令尊若能看见,必然欣慰。”
他说的话,不免让我想起那些年在我爹眼皮子底下的事,想起来从前一点也不喜欢我爹抽背我诗书,却格外喜欢跟着祖父打拳。从前从前,尤为讨厌与我爹亲近,而这几年,我若是有机会回到江宁,我在我爹墓碑前除除草、抚摸一下墓碑的刻字,我能待上半天。我忽然恍惚,人确实变得快。
“说起来,如今我能在上京有一席之地,我实在应该谢谢您这些年的照拂。”我站起身,本想在说些什么,却被郎中拍着肩,我想说些偿还的话,却发现我的心意实在微薄。
郎中一一翻开煎药的瓦罐盖子,那中酸涩又带着苦味的药逐渐缠上瓦罐,郎中将药盛入碗中,让我送去,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若令慈此时清醒,可让她服下药之后,可一同吃晚饭。若是她仍旧浑浑噩噩,如何叫唤都不回应的话,你便将药暂时先放着,先吃饭。当然,我的意思是看天意。”
即使我在来江宁途中,心里有过千万遍设想,我端着药却仍在我娘房门前不知所措,但因为担心药凉了,就又敲门,低眉到抬眼一瞬,我推门进去,刚稳当放下药碗,我便去看我娘醒了没,却发现她好生生地坐在床榻上,脸上神情和蔼平静,眼眸却雾蒙蒙,像是要垂泪。我娘朝我招手,欢喜地说:“浊复,你快过来让我看看。”
我过去坐在一旁摆着的凳子那儿,近距离看着她脸再也不是苍白的样子,我搭在膝盖上的手紧紧攥着又松开。我娘看着我身上的官服,笑着又说:“刚才迷迷糊糊地看见你来了,刚才醒来,我啊一直在想是不是你来了,结果你真来了。我上个月给你求了一个签,签上说你是大富大贵的命,结果你看你在上京的官途顺畅无比,从前,你爹最担心这个事情,现在倒不用担心这个事了。”
“娘,这儿还有药,您先把药喝了。”我去把药端过来,看着她把药喝完了,她却问我怎么了,见我眼睛怎么湿湿的,感觉要哭一样。我看她眼睛时,她眼睛却恢复了平静,我知道我娘的性子,倘若我说我是真担忧她,她必然挖苦我,我搪塞说道,“娘,煎药让我有好一会儿没合眼了,有些累很正常的。”
我娘却不吃这一招,看着我的脸说:“你早些时候就知道我行将就木了吧,你是知道的吧,浊复?顾大夫做事得体又周全,居然写信让你过来,想来你肯定看到信中怎么说我病症的,恐怕说我命不久矣了吧。”
窗外透过来的光线越来越暗,眼里又朦胧一片,我心里明白我有些哽咽,故意不开口讲话,我娘是个很聪明的女人,我与她之间有疏远和缄默,确实是我的过错,当初她抢在我开口之前说不愿意我去江宁,我如今日一样缄默。
我恨我此时的作为,我硬逼着自己开口:“娘,瞎想什么呢?我扶您去吃饭好不好?”
她如此冷漠地看着我,跟刚刚看到我时的惊喜模样判若两人。她忽略了我想要搀扶她的双手,强撑着自己起来,走了两步,看了眼窗外,明明窗外暮色一片,我这么望去都不知有什么可以看的。
我实在有些怨恨,又放不下,“那当初娘你来上京不好吗?”
“陛下真赏识你,在你去上京之后给你指路,走上官途。世家能让你在上京有一席之地,是因为他们对你的才能有目共睹。你也不想想,再有一日,我面圣,是称呼他为天子还是杀夫仇人?”我娘此时看着我,眼中的悲悯如同林中山间潺潺流去的溪水,恍然之间流到我心底来,我脑中不可遏制地浮现我父辈被宣判罪行的那一幕,我来上京复仇的想法与我娘眼中的悲悯彻底碰撞起来。
我一点也不惊讶于为什么我娘这些年都待在江宁却对我上京这些事了如指掌,我娘未必比我愚钝,但我不知道她到底了解多少。我问我娘:“爹去世那天晚上,我明明听见他在唤我的名字,可你执意不肯让我见他,就是防止我听信他的去报仇是吗?”
“你不懂你爹的良苦用心,你也不了解那时局势,并非是我有意如此,而是你实在太小了,你不仅仅是他孩子,也是我的,我有权最后阻拦。”我娘沉声说道,“浊复,也不妨告诉你,我与你爹都未曾想要你去复仇,只不过你爹希望你日后重回上京罢了。”
“那太不巧了,我亲手送杜逢君上路离现在还未满一个月,现在已经没办法回头了。”
她说:“浊复,这是你自己选的,是你执意要去上京,我曾劝过你,是你当初选择如今的局面的,子欲养而亲不待。”
好一个子欲养而亲不待,让我此时头疼地站不住。怪不得从前一直不明白我娘心中所求,却清楚地知道她是埋怨我的,直至今日,我全都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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