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还以为太太睡着了,正拿着毯子小心翼翼地为她盖上,却未料楼氏嗖地一下睁开了眼,眼中分明一阵清明,并无半分睡意。
李嬷嬷见状朝着秋月使了个眼色,秋月退下后,李嬷嬷坐在罗汉床边轻轻替楼氏一下一下捏揉着小腿,道:“太太有心事?”
顿了顿,只挂着笑道:“大姑娘的婚事已成了九层九,今儿个连聘礼都送来了,太太这多年的夙愿终于如愿以偿了,怎地还心事重重,可是今儿个累着呢?”
李嬷嬷是楼氏的陪嫁,是她一等一的心腹,更是她肚子里的蛔虫。
楼氏平日里皱个眉,叹个气,她便知道是腿酸了,还是背疼了,楼氏也从不在她跟前藏着掖着,闻言,只捏了捏眉心,仿佛自言自语道:“嘉儿那儿,我并不担心,倒是……”
说到这里话语一顿,皱了皱眉,许久许久,冷不丁抬起了眼,看向李嬷嬷道:“前两年那丫头没有长开倒还不觉得,今儿个冷不丁一瞧,倒是越发出挑了,跟她那死去的生母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出挑到令她见了都没由来心头一跳。
楼氏眯着眼说着。
虽并未曾点名道姓,可李嬷嬷却分明知道她指的是谁,也仿佛早知道她的担忧般,沉吟许久,方字斟句酌的安抚道:“横竖过些日子便被一顶轿子送走了,再也眼不见为净了,不过是散些银子多添了把嫁妆罢了。”
“事情都已经过了那么多年了,太太也该放下了。”
李嬷嬷循循劝慰着。
楼氏并非心重之人,若是往日,经李嬷嬷这般劝说后,早已宽了心,可白日里老爷的恍惚神色时不时在脑中闪现,又加上眼皮子越跳越快,非但没能放宽心,反倒是越发心神不宁了起来,沉吟良久,楼氏冷不丁道:“过两日你陪我去寒山寺上柱香罢。”
……
话说江乐瑶回到西院时,莺儿正在命人将傅家送来的聘礼往库房里搬,见江乐瑶回来了,立马迎了上来,一脸卖着关子道:“姑娘,您猜这是什么?”
说完,还不待江乐瑶回答,早已迫不及待一脸欣喜道:“这是姑爷今儿个纳的礼,我方才已经逐个核对过了,这是登记好的册子,姑娘,您快过目。”
莺儿将大红色的礼册笑盈盈的奉上。
江乐瑶看着堆满的库房,又一一扫过册子上的聘礼名目,心头猛地一跳,傅家送来的聘礼比自己想象中厚重多了。
傅家家里不过才出了个县太爷,且依江乐瑶所知,傅家清贫,并非贪官污吏之流,又加上今儿个府中传闻众多,尤其在霍家这么个家大业大的衬托下,江乐瑶甚至已经做好了任何心理准备。
聘礼薄点便薄点。
却万万没料到——
“姑娘,姑爷有心了。”
一旁的春梨由衷欣慰道。
应当是上了十二分的心,是极为极为用心,才能让傅家那样的人家在短短半年的时间内凑出这样一份厚重的聘礼来。
看着手中这份厚厚地册子,看着眼前满满当当的贵重之物,江乐瑶若说不感动,定然是假的。
虽这些年来,她的心越来越淡,甚至越来越冷,可是再冷的心在真心面前,终会有一丝动容。
傅家家世寻常,人口简单,傅望舒斯文端正,品学兼优,是江乐瑶这样身份之人能够选到的最好的去处。
是的,傅望舒原是江乐瑶费尽心思盯上的猎物。
她虽是江家二小姐,甚至养在了太太名下,可在江家这十六年来的处境,只有她自己知道。
太太楼氏表面仁义宽容,不曾苛待过她分毫,甚至一视同仁,她与嫡出的江乐嘉、江乐曦同等待遇,在世人眼里,楼氏这个当太太的已是仁至义尽。
可是,世人不知道的是,同样的东西,落到江乐瑶手里头时,总是不同的,珠花是被挑剩下的,衣裳面料是最素的,衣裳尺寸要么大了要么小了,饭菜点心要么冷了,要么没了,就连她跟前的丫鬟也遭尽了白眼欺负。
其实,并非多么明目张胆的欺凌,打骂,而是日常生活中看似细微到令人轻易无法察觉,实则无处不在的嘲讽奚落,捧高踩低,诸如:
“这个颜色是大姑娘瞧上的,二姑娘不过小娘养的,也配?”
“珠花坏了便坏了,怎么,莫不是还想要大姑娘那支不成?”
“厨房里头的饭菜早没了,谁叫你们来晚了?”
“来得早又如何,四姑娘病了,这盅鸡汤是给四姑娘补身子的,怎么着,你家二姑娘莫不是还想跟病号抢吃的不成?”
这样欺软怕硬,区别对待的场面不是偶尔发生一回两回,而是日积月累,在这十多年的岁月中日日发生的。
小时候江乐瑶不懂,受了委屈还眼巴巴跑到太太跟前告状,太太每每大发雷霆,惩戒了所有坏人,可一次两次后,这样的事件非但没止,反而私底下遭欺得越发厉害。
小时候江乐瑶不懂,只以为太太仁义,皆是低下刁奴蛮横,可渐渐长大了,不知是几岁时,七岁?还是八岁十岁?她渐渐知道了,若家主真想护你,没一人能欺压得了你。
若只有一人欺负你,兴许是偶然,若人人都欺负你,那便是默认,更是纵容。
她比不过嫡出的江乐嘉,江乐曦,亦比不过有姨娘护着的江乐章,她没有娘,亦无祖母疼爱,更甚者还隐隐遭父亲厌弃,于是,她自懂事起,便只能收起所有的心性,充当着弱小懦弱的角色,默默的在黑暗中摸索,等待,忍耐,存活。
哪怕是这样,她都不曾真正怨恨过楼氏,她不是她的生母,自然没有疼爱她的自由,在这座偌大的府里,她从来都是孤身一人。
直到随着年龄增长,渐渐到了说亲的年纪。
长姐十二三岁时楼氏便已在悄悄物色了,比她还小的三妹妹江乐章亦有姨娘在江伯临面前吹着耳边风,唯独只有她到了及笄之年,依然无人问津。
而第一次听到关于自己亲事方面的传闻,竟还是从江乐章嘴里听到的,彼时,她一脸看笑话似的看着她道:“恭喜姐姐,寻了户好人家,太太果真还是偏袒你的,那楼家祖上可是显贵过的,虽说这些年来败落了,可瘦死的骆驼到底比马大,就是西凉路远,二姐姐若远嫁西凉,咱们往后相见的日子可就不多了。”
江乐章幸灾乐祸的看着江乐瑶。
江乐瑶一头雾水,后来才知,原来太太想要将她指给楼家,亲上加上。
而楼家适龄的表哥中,有一个是痴傻儿。
那一刻,江乐瑶如坠冰窟。
亦彻底,从这自欺欺人的梦境中醒悟过来。
于是她费尽心思,百般筹谋,借着每月外出一次外出的幌子,与春梨等人分头行动,去酒楼,客栈,书舍,甚至寺庙外头四处踩点打点,彼此为了入京参加春闱考试,不少全国各地的书生们全是齐聚上京,江乐瑶决定榜下捉婿,最终捉到了霍望舒。
担心此门亲事遭到阻拦,霍家上门提亲时,江乐瑶直直跪在了知春院门外,不惜折辱自己名声,生生逼得楼氏不得不应下这门亲事。
在这门亲事中,她虽用了些心机,耍了些手段,却也并非完全无心,看着眼前傅望舒的一片真心,江乐瑶喃喃道:“你若不负我,我定终身不负你。”
总之,这日纳征之礼完美完成,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江乐瑶与江乐嘉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安心待嫁。
三月下旬,楼氏破天荒的领着江乐嘉和江乐瑶二人去寒山寺祈福。
三月草长莺飞,已退下了严寒。
这日风和日丽,不年不节,本是寻常一日,可这日城门戒严,回城时江家的马车在城门外等候了足足两个时辰,等风尘仆仆赶到家时已到了傍晚时分。
而刚下马车时,却正好遇到了同时回府的江老爷江伯临。
只见江伯临眼下还身着着一身官袍,脸色沉沉,一脸疲惫不堪,仿佛熬了几个大夜,细细看去,脸色仿佛透着一丝青色,一日之间,就连下巴处的胡茬都全部冒了出来,仿佛一日老了几岁,仿佛遭遇了巨大的打击或者极为阵痛之事。
要知道江伯临乃书生出生,素来斯文端庄,最为注重体面,往日鲜少出现过眼前这样不修边幅的画面。
楼氏见了顿时大惊,连忙问道:“老爷是刚下朝么?”
正要再问,只见江伯临摆摆手,一言不发,许久许久,面色深沉的说了一句:“进屋再说。”
说完,直接跨入了院门,经过大门时,门槛太高,他双腿双软,一个不稳,险些栽倒。
楼氏见状心下一跳,深知干系重大,立马打发了两个女儿,直奔知春院。
她本以为是朝堂之事,然而待江伯临一开口,却是如同在晴天白日里丢下了一颗巨雷,炸得楼氏噌地一下,径直从椅子上一惊而起,连桌面上的茶盏都一并被掀翻在地。
“霍家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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