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接下来的一段路瞧起来并不是很美好。
碎石颠簸，车子仿佛要散架般哐当直响，天阴了下来，乌云弥漫，光线暗淡，我觉得这趟车将要驶向地狱。
不过好像只有我这么想。
另外一男一女仍然笑呵呵地聊天，时不时有些肢体接触。鉴于车上只剩我们几个人，我又对我的游伴并不满意，我便直接走上去问好：“嗨，你们打算在下一站下吗？”
“哦，”这位女士华丽得简直像从哪部老电影里走出来的，“我还真不清楚，你觉得呢亲爱的？”
“我觉得可以。”直到她旁边的男士说出这句话，我才意识到这位美女口中的亲爱的并不是指我。真是稀罕，这个年代可不是很流行异性恋。
我看向这位男士……就是个男的，没什么特别的。
于是我迅速冲那位女士抛了个媚眼，在男士对我怒目而视之前转身逃离车厢前端。
但我一转头，就发现他……呃，刚刚和我坐在一起的那位，还站在刚才的位置，正盯着我，仿佛从我离开时就保持这个模样，一直那样诡异地看着我。
他的神色很奇怪。一定要形容的话，他盯着我的时候专注得……像吐着信子盯住猎物的蛇。
不过我很擅长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走过去，神情自然。他以这种超乎执着的古怪目光注视着我，直到我走到门口，和他站在一起。
“嘿，”他说，“你不会忘了咱们是一起的吧。”
比起刚才，他变得强硬了。这一句的语气确定了我的感觉。
我暂时还是不打算否认他：“当然。”
然后我发现我的左手被握住了。
我转头去看他。
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他比我高出一个头。突然发现这一点使我非常，非常不安。况且随即我就意识到他比我要强壮——身体上——并且现在已经控制住了我的左手。
一瞬间，我感到心脏细碎地疼痛，整个身体轻微而连续地颤抖，仿佛包裹住我的手的是一条吐着信子的蛇。我僵硬地抬头，看见他的脸。
他微笑着。
我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我非常清楚那种微笑的含义，那正是我从前最常展示的。
通常，在我的生活中，如果出现某个不配合或者说有潜在不配合嫌疑的人，我会向他非常清晰地阐明利害关系，确保我清楚地表达了自己的立场和态度。
然后我就会像这样微笑着：“我的话只有这些，现在您该做出选择了。”
“配合，或者不配合。”
有人会说我这是威胁，呃，也不是不可以这么理解，但我通常不会这么解释。我有我的需求，如果能够彼此配合，取得共赢，那就是良好人际关系的典范。如果双方的冲突实在无法妥协共存，那不可避免地会成为敌人。对敌人使用一些手段是早晚的事，何况我已经坦诚地提出过最好的解决方案了，对于那一小部分不接受的蠢货，他们该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
好神奇，现在轮到我做选择了。
我真的感到很新奇，咧起嘴笑，同时盯住他看。
我不得不再次强调：他长得实在很英俊，并且那张让人——至少是我——难以拒绝的脸把这种微笑处理得很好……而且，他的要求听起来也还算合理不是吗？他只是要求我遵守刚刚的承诺，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所以我不去感受那种被冒犯的不适，故作轻松地笑笑：“抓着我，怕我跑了吗？”
“不是，”他眯着眼睛笑，“是我怕跟丢了。”
车停了下来。
我向窗外看，外面几乎完全黑下来了。银灰的天空上星点闪烁，沿街高棚架起，黑布下遮着些歪七扭八的桌子，有掉渣的木桌，也有用脏兮兮的塑料布扯起来的，还有铺在地上的编织袋。我猜这姑且也算是某种商业街。目之所及，一片落拓。
坦白地讲，我有点后悔。
“走吗？”他问。
还能不走吗。
“你怎么知道这是最后一站？”我问。
“我就是知道，像你也知道那样。”屁话。浪费我两秒钟。
我回头，叫那美女：“下车吧。”
“噢，”她还是报以毫不拒绝的态度，“好的。”
美女在解安全带的过程中也遇到了一点小小的阻碍，但介于我已经有过经验，只用两根手指就给她拽开了。我拉着她，她拉着剩下的那位男士，我们四个串成一串下了车。
下了车，他松开我的手。
我捏一捏手心，发现我满手是汗。
“这里不太一样。”他说着“这里”，却注视着我。
“看出来了。”
我看着他的神色，突然发现他和旁边那位美丽的女士之间的共同点：他们都有一样的神情。
如果你注视着像他们这样的人，你会产生一种错觉：他们全心全意地爱着你，他们喜欢你，至少对你没有恶意。他们笑容的弧度透出恰到好处的真诚，空洞的双眼由于过分的精致漂亮被大脑美化成纯洁天真。
我忍不住皱起眉头，移开视线。我去看那位美女。
光线昏暗，甚至可以说阴沉而古怪。在这样的光影的渲染下，这位气质复古的美人穿着孔雀蓝色的丝绸衬衣，黑色鱼尾长裙，神色空洞虚无，看起来好像中世纪一位美艳又恶毒的皇后。
她倚在棚子的一根支架上，随手拿起路边摊上的一根烟抽起来：“不管怎么样，算到站了。”
“也许我们该认识认识吗，我叫刘锐。”那位男士站在她旁边，我看见他手里捏着一只打火机，幽幽地发出蓝光。
“柳岚。”女士吐出一口烟，忽然把剩下一整只掷在地上。
较长时间的停顿。我猜下一个只能是我说了：“我是……”
我顿住了。
我记不起来了，我好像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随便说一个吧。”他站在我旁边，脸上的神色和柳岚十分相似，似乎有点不以为然，又似乎很麻木。
我迷惑地看着他。
“算了，当我没说，”他笑起来，“她叫赵云卿。”
是了。我叫赵云卿。
我怎么会把自己的名字忘记了？
“你呢？”我问他。
“我叫……”他在思考。
“编不出来？”我说。
“哦，”他失笑，“有点。你觉得呢？”
“我觉得？”我看着他。
他的气质里褪去了那种尚能让我忍耐的青涩，只剩单纯的对自己英俊外貌的自知之明。他可能觉得自己掌控了全局。
“什么啊，”背后一个沙哑的声音嗤笑道，“头一次见你这样的。”
我回过头，正是柳岚那根烟所属的摊贩。
这人裹在黑布里，浑身上下包得严严实实，眼睛遮在墨镜下。
“你戴着墨镜，能见到什么。”我反击。
“相比你，见到的够多了。”那人道。
“你什么意思？”柳岚道。
黑布下哼笑一声：“还是赶快给他取个名字吧，长街可不欢迎黑客。”
“那你一定很不受欢迎。我不喜欢你的黑袍子。”我冷哼道。
气氛有一瞬间的不和谐，但很快，我未来的演员笑着说句场面话，将我拽开：“咱们往前走走吧。”
“拿了我的烟就走？”那块黑布听起来很不悦。
“给他。”他冲着柳岚道。
“喔。”柳岚懒懒散散地从挎包里捏出一张纸币。
“不要这个。”
柳岚站直了，目视着那块黑布：“你说什么？”
“我不要这个。”
“那你要什么。”刘锐不耐烦道。
黑布伸出裹着黑色胶皮手套的手，指过来：
“这个。”
我检索自己，全身上下，不过一身黑灰色的休闲西装，没戴什么很值钱的饰品。
直到他紧张起来，挡在我前面：“她是和我一块的。”
我反应了三秒，才意识到，这块黑布指的确实是我，还是我本人。
原来这里也支持买卖人口，确实是我思维僵化了。
“你要我做什么？”我问道。
“你不要再说了。”他叫我，听起来很紧张。
“用处多着呢，”黑布道，“你可以做一个灵魂，一个人，再不济一块肉，取决于你的材质。”
“行了，你到底要什么，”柳岚道，“又不是她拿你的。”
“那我要你帮助我得到她。”黑布道。
我忍不住乐了：“这么想得到我？我挺抢手吗？所以你要加价吗？”
柳岚看了我一眼，我怀疑她其实是瞪了我一眼。但她就算瞪我，那模样也很温柔，让我非常喜欢：“这样交易是不行的。”
“不再议价。”黑布很自信自己处于优势地位，“不给，就等着规则的审判吧。”
“什么规则？”我有了点兴趣。
“买卖的规则。”黑布阴飕飕道。
“……在这里……”刘锐指着挂在路边的一个破牌子道。
我走过去看：
【长街规则：
1.买卖规则。长街的买卖分为买与卖两部分。建议买方与卖方通过协商达成交易。交易被破坏时，双方有权力查找失误环节，并且追究有关方面的责任。复杂的交易纠纷请递交法院审判。
2.行走规则。当且仅当您不需要交易时可以离开长街。但为保证交易顺利进行，进入长街前需要对您进行资质审核。
3.和平条约。长街主要以商业贸易的功能存在，不建议您再次发展非买卖的活动。我们不欢迎：居住，旅行，传教，掠夺，交流，杀戮，休憩，生产，运动，革命，阅读……】
不欢迎的例子以蝇头小字的形式占据了几乎整块板子。我十分愉悦：看来长街规则的制定者是个冷漠刻薄的人，在这种蛮荒之地见到同道中人，让我有一种重返人间的错觉。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