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弥有心困住鱼怜相,其所设阵法自然不会叫人轻易打开,故此任凭鱼怜相如何努力,到底是螳臂当车、注定徒劳无用。
她在又一次破阵失败后,瞥了眼因过度使用法力而开裂的手掌,深吸口气,随意抹去手心的血迹,转头翻遍自己全身,总算找出一个黑匣子,打开,里面赫然躺着一张保存完好但明显有些年头的符纸——这是钟微尘遗留之物。
“是了,我怎么忘了还有你。”鱼怜相小心地将它取出来,带着几丝庆幸。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念头,她一手捻着符纸,一手捏着法诀,低声呢喃着咒语,大喝一声:“去!”猛地挥手甩出符纸。
随着一阵扭曲,身体内脏似是不断被挤压拉扯,终于,她来到了一处完全陌生之地。
鱼怜相顾不得身在何方,也顾不得心脉受损,踉跄几步,飞身朝着东州而去。
她只想着快些、再快些……
—
又是一阵淅淅沥沥的细雨,可这次,雨却没有树叶的阻挡,径直落了进来,落在干秃的树梢,又落在半空中那人的衣裙上。
鱼怜相淋着雨,无视周遭被束缚住的妖魔,疯了似得闯进来,挥手意图斩断这方天地所有的法力白藤。
可,任凭她耗费再多力气,哪怕用尽全身修为,亦是不可撼动,哪怕分毫。
“崔婉兮!”鱼怜相哭着,雨水夹杂泪水,遍布她的脸庞。
纵使早已有了准备,可真当亲眼看见这一幕时,那遍野的血色与狼狈,还是叫她忍不住的惊骇,几乎瞬间崩溃。
“崔婉兮!”呼声凄厉,肝肠寸断,可谓听者落泪闻者伤心。
奈何,上方悬在空中、连接着诸多白藤的那人却是恍若未闻,微微偏着头,一动不动。
“婉兮……啊!”鱼怜相崩溃大哭,泪水模糊了视线,叫她看不清前路。朦胧间,唯有上方的血色清晰倒映在眼中。
她朝着前方,因悲伤过度而失力的身体一次又一次被崔婉兮所布连线绊倒,可每当她含着泪爬起来后,还是固执地望向空中那人,浑不顾脚下荆棘丛生、举步维艰。
“师妹啊,有师姐我在,你怕什么呢?直接上啊。”
回忆中那一袭粉衫是何等灵动鲜活。
“哈哈,果然是没我不行,挨揍了吧。”
那时那人狡黠又得逞的笑容,还曾叫她羞愤交加。
“崔婉兮……”
鱼怜相总算来到那人下方,她昂着头,静静注视着那人。
“你还听得见么……”
她语调轻柔,如羽翼轻抚。
滴答……滴答……雨水渐小,天地间连最后一丝声音也消失殆尽,整片枯树林终归于死寂。
鱼怜相就那样安静地仰着头,看着那张镌刻于心的面孔。
“如果……我们还有来世的话……”
终于,她开口了,目光缱绻。
“你愿意和我在一起……隐居山林,一生、一世、一……”声音渐沉,没于风林。
“……我……愿意。”
风过,无声的低语随风而来。
鱼怜相不可置信地望着上方微微张合的嘴唇,眨了眨眼,却看见那人艰难睁开的双眼。
“婉兮!”她惊喜道。
崔婉兮低头,勉强扯出一抹笑,语气虚弱:“你来啦……”
鱼怜相刹那间悲喜交加,又哭又笑:“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这是在干嘛!”
崔婉兮一如既往地笑着:“没办法啊,这里,可是整个东州的妖魔。”
鱼怜相道:“那你就可以故意支开我,然后一声不响地去死吗?”
崔婉兮笑,哪怕已到了弥留之际,还是戏谑着开玩笑:“那是当然啦,这种为大义献身的事情,还是我来吧。”
鱼怜相低吼:“什么为大义献身!你这就是犯蠢!就是自私!就是不拿自己的性命当回事……”声音愈小,悲痛欲绝:“……就是不拿我当回事。”
崔婉兮瞧着下方那人,眼中悲悯一闪而过:“你该懂得,死一人与死千万人相比,实在太微不足道。我如今也算是死得其所,至少,东州百姓不会再受妖魔之苦;至少,各派仙山不会为了降妖除魔派遣如你这般的年轻弟子,再叫他们白白丧命;至少,我是以天瑶山弟子身份献身,此番过后,多少能提高天瑶山在仙门之中的地位。”
最终化作一叹:“……也算是报答多年的养育教导之恩。”
“我不会就这么让你去死的!”
鱼怜相大叫一声,毫不顾及形象地,用手、用牙,总之用上一切能用的,只为撼动那数之不尽的法力细藤。
崔婉兮看着鱼怜相的悲痛之态,到底不忍,终是无奈开口:
“来我这儿……”
鱼怜相不予理会。
崔婉兮无法,轻叹道:“难道你连我最后一句话都不愿意听吗?”
鱼怜相愣怔,这才住手,飞至崔婉兮身前。
天际乌云聚集,阴暗之间,一道烟云般转瞬即逝的声音回荡,却永远留在鱼怜相脑海:
“其实……我还有个名字,叫……钟微尘。”
刹那,耳边轰鸣。
只一句话,便叫鱼怜相感到何为生不如死,何为痛不欲生。
“你……你……你说什么……”
鱼怜相哽咽着说不出话,慌乱地抱住崔婉兮:“你说什么……你这是……这是什么意思……”
崔婉兮双眼无力耷拉着,气若游丝:“所以……你不必为我伤心……若是不出意外……我们……还会再见的……”
语落,气绝。
终是残灯复明,避不开烛尽光穷。
与此同时,周遭景色变幻,待鱼怜相再次回神时,眼前早已没了崔婉兮及众多妖魔的身影,有的,不过是初次来此的所见所闻——
遮天的树冠,时隐时现的光影,茂盛的杂草灌木,俯拾皆是的奇珍异草……
恍若最初。
竟还布了阵法么……
鱼怜相大脑发懵,只麻木地行走在白云山中。
这阵法她知道,正因为知道,所以她格外清楚凭自己绝对解不开。只要崔婉兮不愿意,就是十个她来也找不着正确的道路。
崔婉兮……
崔婉兮……
她一遍又一遍在心底默念。
终于,眼神坚定了起来:这一生,无论生死,她绝不会放手。
—
窗外,一阵风过,吹动鱼怜相的发丝,叫她回神。
她抬头瞧了眼天边的弦月,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有些事,无论过去多少年,再回忆时,依旧是肝肠寸断般的疼痛。
“你发什么呆呢?”付语娆凑近道,脸上明显有些不满。
鱼怜相收敛心神,问:“你说什么?”
付语娆扯了扯嘴角:“我说,距离奉灵节还有些日子。反正一时半会也想不出混进去的法子,不若明日先去将你的事办了。”
说罢冷哼,不悦:“我方才同你说了半晌,你一句话都没听?”
鱼怜相道:“抱歉,出神了。你之前不是说好奇崔婉兮么,今夜还长,要不要听?”
付语娆勉为其难:“说罢。”
鱼怜相苦笑,一口气将她与崔婉兮的种种诉尽。她想,哪怕是以外人的视角,那人也该知道她们的故事。
茶盏空了又满,付语娆听得认真,却总觉不对。
依照鱼怜相的说辞,她与崔婉兮相识于一场仙门大比,此后相交数年,最终在与崔婉兮采药之时意外发现东州妖魔异常,可崔婉兮却支开了她,以一己之力牵制了整个东州的妖魔,又利用自己的性命与时间,耗费百年消磨。
这乍一听颇像是个佳人薄命的悲剧,但仔细想想,却又站不住脚。
鱼怜相若真如她所说那般在意崔婉兮,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就被支走,还在宗门不声不响待了数日,才想起来去找崔婉兮。
而天瑶山对此的态度也很奇怪,她与屈弥相识数百载,自诩也算了解他,依他的性子,纵使不满崔婉兮私自行动,但也绝不可能坐视不理。至少,怎么着也会通知崔婉兮的师尊陌摇真人一声。
而陌摇真人,性子刚强又护短,知道此事后,再不济也会派人走一趟。可照鱼怜相的自述,白云山一事的最终,却是只有她与崔婉兮两人。
很奇怪。
如果鱼怜相没撒谎,那天瑶山对崔婉兮的这个态度,就着实有些奇怪了,奇怪到透着些许诡异。
如果鱼怜相撒谎,那她的目的是什么?她隐藏的真相又是什么?
记忆流转,付语娆又想起前段时间她问过屈弥,可得到的答案却是否认。如今瞧来,鱼怜相和屈弥,至少有一个人在撒谎,甚至于是——都在说谎。
“丫头,其实我这辈子遇见了不少人,除了崔婉兮,还有几位也叫我记忆深刻,你好不好奇?”
鱼怜相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付语娆回神,要说之前,她对鱼怜相这个堕仙没什么好印象,对她的经历,自然也不会有多好奇。但如今,随着心中怀疑渐深,她倒是忍不住想要听一听在鱼怜相本人的视角下,她的一生了。
不知怎的,她莫名觉得,鱼怜相堕魔恐怕另有所图,但无论她是为了什么,都绝不可能是旁人口口声声叫嚷的野心。
“好啊,不过今天有些晚了,下次吧。”付语娆笑看鱼怜相,说到。现下消息太多太杂,她还需要时间理一理。
鱼怜相似是早已料到,倒是没有诧异,只微笑点头,转身离开,却在迈过门槛的一瞬间突然回头,目光灼灼,还带着几分势在必得。
可惜,付语娆恰好扭过了头,并未注意到鱼怜相眼中的情意与决心。
鱼怜相一愣,暗自失落,垂下眼眸,随着嘎吱一声,彻底消失在此间。
而付语娆却在听见门扉合上后,回头,审视着鱼怜相离开的方向。
她不清楚旁的,却格外清楚自己。天瑶山的那株铁线莲,是她。
铁线莲,分枝能活,配上其余各类宝物,可做身躯。
莲道人当年耗费半生修为培养她,本是为了助天瑶山弟子降妖除魔。当然了,以前的她也确实是这样做的。每每遇妖魔讯息,总会将自己的意识附在分枝上,令弟子带出去,助其施法束缚。
那时候,屈弥还时常问她,要不要用莲道人留下的材料,做具身体,供她使用。
可她是怎么回答的呢?
“做人没什么好的,不感兴趣。”
可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她竟开始做起了人。时至今日,经历了不知多少次躯壳变幻,她早已记不清最初成为人的缘由。
是为了天瑶山吗?可她不做人,也能助天瑶山发扬光大。
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付语娆又一次望向门扉,斑驳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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