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语娆与未稀二人再度分别后,走了约莫十里,远远望见一人,长身玉立,形影相吊,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背后,是无际的原野。
她下意识停了脚步,而那人也是不动,只那样沉默地望着她。
相对无言。
白鸟正一根根插着羽毛,发觉付语娆停下后抬头望,就见鱼怜相远远站着,也不说来,也不说不来。
怪异的气氛。
它不是傻鸟,这点还是能感觉到的。
正是因为它不傻,所以此时才不敢轻举妄动,只能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心下依恋与畏惧较劲。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
最终,它一发狠,扑着翅膀两三下飞到鱼怜相身旁,盘旋一周,落在肩上。
到底是依恋大于畏惧。
付语娆冷漠地朝白鸟望了一眼,轻嗤:“果然是狼心狗肺、养不熟的玩意儿。”
话中讥讽,不知到底是朝向谁。
鱼怜相抚了抚肩头白鸟,目光偏移,乍一看神色自若,仿若无事发生。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此时内心波涛何其汹涌。
有些事,既然决定了去做,就意味着愿意承担其带来的后果。
可现实往往是,只要一对上那人沉默的目光,心中就会瞬间如孤舟渡海,而后,一浪拍进深海。
绝望。
无处可逃的绝望。
痛苦。
生不如死的痛苦。
“对不起……”
她垂了垂眼,认命般抬头,再次对上那人的目光。
恍惚间,她好似看见那人言笑晏晏,一步步靠近,亲昵地搂过她:“没事的,就当是开玩笑啦。师妹偶尔跟师姐开开玩笑,师姐还是能接受的。”
可现实却是……
一声冷笑。
一声讥诮:“你在期待什么?”
那人近在咫尺,却又错身离去。
她半扬起的笑意就那样顿在脸上。
是啊,她不记得了。
怎么会恍惚呢?
她不该恍惚的。
她是鱼怜相,也是叫人闻风丧胆的魔头。
她是魔头。
“站住。”
鱼怜相的目光瞬间变得轻蔑,顷刻,又恢复成往日不近人情、高高在上大魔头的姿态。
“丫头,你不会真觉得我不会动你吧?”
她缓缓转身,高高在上。
不出所料,付语娆停住了,但依旧倔强地背对着她。
鱼怜相满意地笑了笑,命令道:“转身。”
语气不容置喙。
她不信她敢拒绝。
而在鱼怜相看不见的地方,付语娆的后槽牙都快咬碎了,内心早已将其剥皮抽筋一百次。
她不敢拒绝。
在这里撕破脸,于她而言没有好处。
方才实在是冲动上头,见鱼怜相难得柔情模样,猜想只怕是将她错认成旁人。加之被戏耍后的悲愤,控制不住便讥讽了一句。
如今看来,鱼怜相该是清醒了。
认清眼前人非彼时人。
那她呢?若是愤怒上头、固执己见,会否会真的惹恼鱼怜相?
她不敢赌,也实在没必要赌。
付语娆攥了攥拳头,脑海中又划过前身死前的那幕。
温热的血液、如墨的天空,看不见希望,讶异、茫然……是道不尽的委屈。
她早已记不清当时的感觉,但设身处地地想一想,被亲近之人背叛的滋味,绝对不好受。
百感交集。
付语娆终是屈辱地松开拳。
想来也是,依传闻,鱼怜相并不是有闲情雅致愿意带着一个自称“农家女”的“敌人”到处游走的性格。但自初见时,就莫名地对她温和,虽嘴里叫着喊着威胁着,但到底没有实质上的伤害。
定然是有缘由的。
但究竟是为什么呢?
鱼怜相站在后头,就这样饶有兴味地瞧着付语娆双拳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笑容愈发灿烂、愈发发自心底。
终于,她忍不住起了逗弄的心思,压了压嗓子,故作深沉道:“三个数,不转身回去我就杀了那姓贾的花匠。”
抬起手倒数。
“三……”
“二……”
事已至此,付语娆除了乖乖听话转身回头,还能如何呢?
“你到底想怎样?”
付语娆一张脸可谓是冷到了极致,非千年寒冰不可比。
有的时候,她真恨不得现在就杀了鱼怜相!
太讨人厌了!
什么杀了那姓贾的花匠,不就是威胁她别想再进幽莲谷吗?
真是歹毒又精准,稳稳拿捏住了她的七寸。
鱼怜相笑逐颜开,不以为意地偏了偏头:“不怎样啊。”
语气轻挑到极致,听着就让人火大。
付语娆深吸一口气,忍了忍火气,“行,随你怎样。那我们现在做什么?不出意外,奉圣教那几只妖物,你该解决掉了;至于你想要的东西,也该找到了吧?”
鱼怜相挑了挑眉,靠近,微微前倾:“嗯……你真聪明。”
顺势在付语娆脸上摸了一把:“那我该怎么奖励你呢?嗯?”
不是调戏。
是极端的侮辱!
付语娆忍无可忍,高扬起手……
鱼怜相随之望去,瞳孔微颤,心道:莫非玩过了?这一世脾气这么大吗?
下一刻。
吧唧一声,一团白色的未知物品从鱼怜相肩上飞了出去,重重砸在地面。
是白鸟。
付语娆淡定收回手,不多施舍哪怕一个眼神,轻哼一声抱臂别过头去。
动不了你主子,还动不了你个狗腿子吗?
思及至此,暗自斜视鱼怜相一眼,可带着的,却并非滔天的怒火或刺骨的恨意,而是一种含糊不清到近乎无的空白。
或许连她自己都不曾注意到。
从一开始,她对鱼怜相的恨意从未发自过内心。
更多是一种虚无缥缈的想像。
一种被灌输杀身之仇后,似是而非、不着边际的想像。
西方,所谓无农之地。
群雄割据、军阀混战。
“怪不得种不出粮食呢……”
未稀站在悬崖上,俯瞰脚下战火纷飞,虽只一眼,却恍若过了半生。
堆满枯骨的土地上,更多的枯骨纷至沓来,无穷无尽矣。
已被鲜血侵染的尘泥中,愈艳的鲜血涓滴成河,无边无际矣。
寒意,顺着脚下,一丝丝渗入肌肤、乃至骨髓。
是炼狱。
是恐惧。
是驱不散的阴霾。
“怎么会这样……”
纵使当年斐亭国水淹成海,也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可这里,两军交战,血色映天。胜的一方寂寥,沉闷;输的一方麻木、空泛。
都没有喜悦。
战争于他们而言,早已不是建功立业的阶梯,而是不断不断地用血肉、用生命,为至高无上者铺路的漩涡。
一旦陷入,挣扎亦无用。
只能清晰地、痛苦地……
看着他、看着你、看着我自己……坠入,沉没,直到再无生息。
而在漩涡之上,又会有新的他、新的你、新的我,继续坠入,沉没。
篱笆围起的院落里,鸡鸣狗叫。一株参天大树巍然屹立,茂盛的树冠遮蔽屋瓦,只点点阳光自缝隙倾泻。
远行的齐棋与桑丰年已然归来,寻了些延年益寿、返老还童之宝丹献于穗仙姑。
可穗仙姑只是简单扫了一眼,便抬手推拒,声称自己命数已尽,逆天改命之事忤逆因果轮回,多方报应加身,已是无力回天。
“师父,您这一生行善,救过的生命难以计数,开过的荒地遍布天下……如今不过违逆因果一次,没事的。只要您愿意,多少天材地宝我们都能找。”
齐棋脸上是难得的焦急,蹙起的眉头似是要与山峰比高,整张脸阴沉地宛如灾厄来临前的晦暗。
桑丰年则是死死瞪着眼,半蹲在穗仙姑身前,执拗地捧着手里装满宝丹的木匣。
自未稀走后,穗仙姑的外貌又衰老了数岁,如今已是白发渐生,皮肤褶皱更甚。
穗仙姑见两个徒弟倔强,也是无可奈何,不禁念叨起许久未见的付语娆。
听闻凡人老后,便会格外思念游行在外尚未归家的游子。
年轻时,她还尚且不能理解。
但时至今日,随着她容颜老去,每日孤独地守着篱笆院,这种感触倒是越发清晰。
天地荒凉,周遭静得恍若只余她一人,孤独、寂寞徘徊。
空虚之余,她真的有些想念故人。
不仅仅是几个徒弟。
“师父,还请您爱惜下自己。”
齐棋的声音仍在耳畔,却好似过了百年。
穗仙姑望着树荫外蔚蓝的天空,目光苍茫。
忽地有感而发:“你们知道吗?凡世间事,命里有的,我去做,那叫顺应天意;命里没有的,我强求,那叫违背因果。”
“其实我总在想,天命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但我想不明白。”
说着自嘲一笑:“哈,或许这便是我止步半仙的缘由吧。空有修为,却始终不能参悟。”
齐棋与桑丰年不知该如何回答,但看着穗仙姑如今沧桑之态,记忆中百年前的仙人英姿倒是愈发清晰。两种截然不同的状态交织、闪烁,终究化作心间的“不忍”、“心痛”四字。
穗仙姑道:“但我从没后悔过,这是我的道,就算参不透天命,至少,我的道心始终如一。”
慈爱地摸了摸桑丰年,脸上是化不开的柔情:“不过可惜了,对于你和未稀,我没能教些什么。是我没尽到师父的责任。”
桑丰年摇了摇头道:“师父,您肯收我,于我而言便是此生之大幸事。我自幼丧父丧母,是您救了我的故乡,还带走了我。这份恩情,终此一生我都不会忘。还请您别再说些什么可惜惋惜之类的话。”
齐棋接道:“师父,您向来仁爱,如今又何必说些不切实际的话来伤我们的心。我们说了,会为您想到法子,您只消等着便是。日后,我们还要走遍天下,这是您说过的。我不会离开,也请您遵守诺言。”
穗仙姑面上一怔,似是想起了什么,无奈一笑,伸手拿起桑丰年手中捧着的宝匣,给自己喂了一颗宝丹。
“你都这样说了,我还能怎么办呢?”
齐棋看着穗仙姑咽了下去,白发渐黑,皱纹渐平,心觉有效,蹙起的眉峰放下,难掩喜悦。
“您早这样不就好了?非得戚戚哀哀,弄得我们心里也不甚滋味。”
穗仙姑笑哄:“是我错了。”
桑丰年亦是松了一口气,左看右看不见付语娆和未稀,这才问到:“师姐和未稀呢?”
齐棋道:“对啊,回来许久了,怎么不见她们人影,莫非还在外头?”
抬头看了眼天色:“这也不早了,该回了。我去找找吧。”
作势外出。
穗仙姑拦道:“且慢。”
齐棋回头:“嗯?”
穗仙姑道:“她们二人不在此地。”
齐棋问:“去邻县了?”
穗仙姑讪讪一笑:“倒也没有。总归她们近几日不会回来,你们风尘仆仆的,该累了吧,早些歇息。有什么事我们过几日再说。”
齐棋见穗仙姑含糊其辞,多少也猜到了几分。当即问:“您放她们出去了?”
穗仙姑道:“什么叫我放她们出去了?学了这么些年,总要试试不是?”
齐棋点头:“那就是放她们出去了。不是叫她们好好守着您吗,您为老不尊难道她们也不懂事吗?”
穗仙姑有些不乐意了:“什么叫她们不懂事?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莫非我不清楚吗?都多大年纪两个姑娘了,总是拘在我身边,能得到什么修行?”
“遑论,我百年前初见未稀时,曾为她卜过一卦,她有机缘在西方。莫非你希望你亲自带回来的女孩,因为我失去命定的机缘吗?”
齐棋看着跳脚的穗仙姑,好整以暇,片刻,有些好笑:“师父,我还没说什么,您怎么倒先急了?”
穗仙姑冷哼一声,伸手点了点,蹦出一句:“逆徒。”
提起拐杖大步流星走进屋。
齐棋桑丰年对视一眼,有些无奈,跟着进去。
“师父,既然她们不在,这次就留丰年陪陪您吧。”
一声怒喝:“留什么留!都给我出去耍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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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血色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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