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寿长生不紧不慢。
回府后洗洗漱漱磨叽了好一会,待他终于穿戴齐整,也已经月上枝头了。
“爷,车备好了。”
书童王富贵唤了一声。
他这才不慌不忙的走出来。
只见他左手提溜着一个鸟笼,右手把玩着一把折扇,一身伽罗褐袍,外搭水貂灰马褂。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没留神,他那马褂还是反着穿的,露出里面色泽极佳罕见稀有的青狐裘。
待来到府门前,车夫问他要去哪?然而洗了一个澡,他硬是把刚刚那两人念叨了好几遍的戏楼名字给洗忘了。站在客栈门前想了好一阵儿才说道:“红、红啥来着?是个听戏的地方。”
“红门?”车夫脱口而出。
“对对对!就是红门!走着~”
寿长生大步上车,抱着他那宝贝鸟笼钻进车厢。看着马车一路前行,驶向整个灵州最繁华的烟花之地千灯镇,他坐在车厢里却有些犯困。
要说起这个千灯镇,想当年他可是没少去那地方鬼混。每天与那些个同样无所事事的浪荡子一起沾花惹草,哪门哪户都摸的门儿清。若有一日不去,就跟丢了魂似的。
可如今或许是玩累了吧。
若不是他们之前坚持要去,寿长生今儿宁愿在府里好好睡一觉,也不想去凑那个热闹。再说了,灵州的勾栏瓦肆能有什么热闹?见识过外面的,回来一看更是兴味索然。
然而意料之外。
刚一踏入千灯镇,眼前的景象就将他震慑住了。这……是在庆祝什么节日吗?
过去此镇,名为千灯,实则无灯,黑灯瞎火,寒窑暗窖。然而如今放眼看去,所谓千灯,总算是名副其实。
一抬头,成千上万的大红灯笼在头顶上方随风摇曳着,遍布了目光可及的上空。光影交错,满目嫣红,壮观极了!照映得道旁的古老建筑都像是从梦里浮出来的。酒旗在风中飘着,抚光掠影。绘着鱼和星宿的门板大开,刚一靠近就闻见浓重的脂粉香。一堆子白花花、肉乎乎的胸脯子在眼前晃悠,直晃得人头晕眼花。
“爷,到了。”
当马车停下,寿长生侧头一瞧。正中高悬的匾额鎏金两个大字——红门。
嚯,这戏楼的门面可谓是招摇。门前四柱大红梁,左右两路回廊飞梯,梯上连接外戏台,台面比别家戏台大了三倍有余,雕梁画栋,富丽堂皇。台上敲敲打打,正轮番唱着一些耳熟能详的开锣戏,指引着来客都往内园里走。门前人流攒动,门边停的都是达官贵人的车马轿辇。那场面,竟一瞬间让寿长生恍惚以为自己仍在扬州。
困意瞬间全消。
这家戏楼何时建的?
寿长生颇感惊奇的走进那朱漆大门,入门才发现这戏楼内部大有乾坤。单论它的占地面积,就远超寻常戏楼的规模。
放眼望去,整栋建筑呈环状包围之势,上下双层观戏回廊亭,中间拔地三尺悬空大戏台,视野开阔,远近皆宜,无论观者身处回廊何处,都能获得很好的观赏体验。此时两侧双层观戏廊中全是人,台上笙歌阵阵正唱着白娘子的选段,耳畔欢呼声、叫好声一浪高过一浪。
“台上那白娘子,就是百乐笙?”
寿长生侧头问身旁看客。
那看客闻言,却像是看傻子似的瞟了寿长生一眼,笑道:“怎么可能!百老板可不是轻易登台的角色。他若登台,你我今儿估计就进不来了。”
寿长生:“那台上是谁?”
看客:“那是红门的另一个角儿,燕芙。”
寿长生:“那百乐笙呢?他在哪里?”
此话一出,引得那看客又撇了寿长生一眼,这一眼更像是在看傻子,“在哪里都与你没什么关系,人家百老板岂是能轻易让你瞧见的?也掂不清自己几斤几两,简直是痴心妄想……”
然而他这边话还没说完,寿长生就听到头顶有人在喊:“你怎么才来啊!”
寿长生抬头一看,是温夷。
只见他此时正靠在右侧二层的观戏栏边冲自己招手,一脸急色的催促道:“来来来,快来这边!人家百老板都已经到了!”
未过一会儿,一个戏楼的小跑堂就过来引路,一见到寿长生就殷勤的替他接过鸟笼,满面堆笑道:“哟!竟是寿大少回来了!可好久没见您来了!快快快,快随小的这边走……”
寿长生一看那小跑堂,还挺面熟。瞧他那机灵劲儿,应该是从其它花市挖过来的,和城中的老主顾都熟络的很。
只见他躬身一请,寿长生便大笑着随他一路前往,走之前还不忘对身旁那个看傻眼的家伙说了声抱歉,“看来痴心妄想的不是我呢,今儿爷还就是要见一见他百乐笙了。这世上,还没有哪个戏子是小爷想见见不到的~”
而后七拐八绕。
寿长生在那小跑堂的指引下一路上了二楼,穿廊绕巷的走了好一会,远远就听见莺歌婉转,唱着:“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声音宛如天籁。
寿长生听得心中一阵悸动,不由自主的就加快脚步想要赶紧去一睹他的真容。于是寻着那声音越走越快,最后竟把带路的小跑堂都甩在了身后。当他终于来到了那声源所在的厢房,抬手撩开绣帘。寿长生蹑手蹑脚,探身而入。那一路听来的柔美戏腔,却在他进去的瞬间——
戛然而止。
正停在那句:“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转?迁延,这衷怀哪处言?淹煎,泼残生除问天。”
【2】
这突如其来的沉寂……
让寿长生徒生一种误入牡丹亭的错觉,正如这出《惊梦》里的书生一般怔忪。
茫然四顾,悄然无声。寿长生面对着前方乌压压一桌看客的目光一时进退两难。这时,一群花神扮相的小旦倏然围了上来,一个接一个飘然而过,在寿长生面前翩翩起舞。待最后一个小花神在他面前站定,竟伸手递来一折杨柳枝。
寿长生一愣,“给我的?”
那小花神点点头。
寿长生不知何意,就莫名其妙的接了。然后那群小花神就一路簇拥着他往场子中间走去,待他在场中站定,一众花神又倏然散去,就像来时一样猝不及防。寿长生阻拦不及,只能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台中现眼,愈发不知所措。想要后退,可没走两步,后背却撞上一人。
“抱歉抱歉……”他连忙回身道歉。
却没想到一回身,看到的却是一位面若桃花谪仙一般的姑娘!
只那一眼,寿长生就瞬间涨红了脸。
那姑娘似也是吓了一跳,回眸只督了寿长生一眼,就立即羞涩的垂下头去。寿长生见她这样,愈发手足无措,忙说了一句:“吓!姑娘,你、你你没事吧?我刚刚是不是撞疼你了?”
却没曾想这话刚一说完,场下就爆发出一片哄笑。
寿长生当时还不懂他们究竟在笑什么?更不懂这天仙一般的姑娘究竟是谁?
只见那姑娘忽然水袖一甩,一阵香风从面前掠过,寿长生整个人再次僵在原地。而后那姑娘水袖掩面,脚步翩跹,身若乘了风一般的绕着寿长生转了两圈,左一圈,右一圈,像是在打量来客。
寿长生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柳枝,便以为是她之物,于是连忙将柳枝递上,问道:“姑娘可是在寻这个?方才她们把这个给了我,许是将我认错了,可是你的东西?”
话音未落,场下又是一片哄笑。
那姑娘却不答,神色间愈发羞涩。最后竟羞答答的在一旁自言自语起来:“那生素昧平生,因何到此?”
寿长生还当她是不敢来问自己,于是便上前主动解释道:“寿某无意惊扰姑娘,只是前来赴宴,不甚误闯戏场,实在抱歉。”
然而那姑娘却还是不答。后退两步,竟开始自顾自的唱了起来。腕花一绕,云手回眸,巧笑盼兮,眼波流转,好一副欲拒还迎的样子。
寿长生这才恍然惊觉……
原来自己并非误闯戏场的看客,而是身在戏中却不自知。
只见她抬袖掩面,缓步而来。
如戏中的杜丽娘与柳梦梅一般,与寿长生惊鸿一督,四目相对。一种别样的情愫在这炽热中交织、冲撞、暗流涌动……寿长生怔忪的看着她,发现她此时竟也大胆的直视着自己。目光中略有惊诧。然而惊诧之色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长久的探究与审视。带着一种明目张胆的勾引与挑衅,颇具攻击性的僵持对峙着。
寿长生在这种对峙中,敏锐的嗅到一种暧昧又危险的气味。于是作为花间老手的他登时就反应过来,自己该好好享受这份暧昧。嘴角倏然漾起一抹笑,他就这么玩味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她在自己面前卖弄风情。眼睛一眨不眨。就好像一旦眨眼,就会在她面前败下阵来似的。
这种感觉还真是久违了啊,寿长生心中暗叹。就如同“她”唱的那般:
是那处曾相见?
相看俨然,
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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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一折:辨雌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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