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天蒙蒙亮，清晨的风带着昨夜未散的冷，无数浅粉色的花朵从黑色栅栏中挤出，瀑布一样倾泻到行人道上，她鼻子堵塞闻不到任何味道。
周皎很好奇，到底是蔷薇花本身没有味道，还是自己花粉过敏闻不到花香。她出神地望着花墙，接着被人一把扯住背包。周皎身形不稳一个趔趄，摔倒的恐惧让她使劲拽住面前蔷薇花探出来的枝杈，倒是没有摔倒，但蔷薇花的刺深深扎入她的手中。
她皱着眉扭过头，发现拽她的是名高中生，此刻正尴尬地站在自己身后，手拘谨地放在身体两侧。
“对不起，我看你没注意到前面的刺，它马上就要划到你脸上了。”男生急于解释，脸有些涨红。
周皎叹了一口气，把紧攥着花藤的手松开，枝条弹开的一刹，刺从手掌中被带出，尖锐的疼痛过后是轻松，手上被扎了口子，靠近虎口的地方扎得最深，几乎要穿透她的皮肉。
周皎伸出手掌，血很快汇集到手掌心，浅浅的一滩。她的动作让对面的男生脸上火辣辣的，像是受到无声的指责，男生手忙脚乱开始翻腾起书包。
“我带创可贴了，你等我给你找！”
包放在地上，书被随意拿出在两人身边堆成一摞，眼看着书包被翻了个遍，男生还是没找到创可贴。路上的行人和上学的学生多了起来，路过的人难免打量几眼，周皎挪开两步距离，往一旁的地上甩了甩手。血落在青灰色路面上像是雨滴。
男生仍旧蹲在地上埋头苦找，跟钻进牛角尖一样。周皎说不必麻烦了，她自己处理就行，时间不早让男生赶紧去学校。
高中生坚持要加周皎的联系方式，说自己可以承担她的医药费。周皎看着固执的男生，知道若是不同意，不先把这件事敷衍过去，男生估计还得在这里跟她耗着。
男生看到好友验证通过的消息，松了一口气，告别之后往学校跑去。周皎看着他的背影，感受凉风吹过手掌，细细麻麻的酥痒感，一动又疼起来。她被男生远远落在身后，慢慢朝学校走去。
风更甚了，一丝丝冷意兜头而来，下雨了。
*
敲了几下办事处的门，无人应答，喊了几声之后周皎推门发现办公室空无一人，但屋内的椅子上放着几个包。她退出办公室，靠在门口的墙上，止不住回忆起今早的事情，那少年的脸在回忆中逐渐变形，和徐慈的脸重叠起来。
今早像是十年前她和徐慈初遇的重演。
起床晚忘记戴眼镜的她在路上狂奔，生怕迟到被值周生抓到扣分，正当她不管不顾地往前冲时，她被旁边的男孩子一把拽住。
少女惊恐地张大嘴巴，尖叫着仰倒过去，手在半空中胡乱挥舞企图抓到什么保持平衡，同样是扯住蔷微花藤，同样的手被蔷薇花的刺扎伤，不同的是徐慈拽住了周皎的衣服没松手，他很快从背包里找出创口贴。
周皎根本顾不上贴住伤口，她把几个创可贴攥在手里接着往学校跑，“来不及了！这下子真的要迟到了！”
“你不用着急。”
“你别拽我行不行！要扣分的！”
徐慈从裤兜里拽出红色袖章，在周皎面前挥了挥，“我不会记你名字的。”
“我不是说迟到扣分！”少女把衣服从对方手里扯出来。
*
“欸，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同事拍了拍周皎肩膀。办事处主任带着四个同期入职的同事站在周皎一边。
蒋主任看了周皎一眼，不冷不热地说，“这群人里就你最准时，别站着了，进办公室吧。”
“老师，我…”周皎抬起伤手想说明原因。
蒋主任没看她，别开身子对身后几个人说，“大家拿着包去各自的年级办公室找一下座位，跟老师们都认识认识熟悉一下。”
周皎本想跟着大部队离开，被蒋主任叫住。陆续拿上包离开的几个人对她投来同情的目光。
周皎有些煎熬。蒋老师在工位找东西把她晾在一边。一瞬间她好像又回到高中时代，被老师叫去办公室，上位者一言不发，这是一种精神折磨，有时你甚至都不知道被叫去的原因，更别说知道如何坦白，争取从宽处理。周皎决定开口，尝试说明自己迟到的原因，被蒋老师抢了先。
“拿去吧。这么多年还是一个样子，永远都是冒冒失失的，手上那么大口子像不知道疼一样。”
蒋主任把创口贴塞进周皎手里，嘴里还嘟囔着说她跟高中长得一模一样，一点都没变化。周皎慢吞吞撕开创口贴外包装，没由来很慌张，不是误解别人的心虚，而是一种恍惚和陌生。是因为自己长大了，还是蒋不是从前的那个她了。
蒋老师又翻出自己的常用的教辅书塞到周皎包里面，“你上课先照着这上面的来，我都做了笔记。在别人面前你可别说这些是我给你的，装好了啊。”
周皎想要表示感谢，可她们从来没有这样亲密过，她本想顺势握一下对方的手，可心里的抵触让她始终无法跟对方进行肢体接触，只闷闷地说了一句谢谢老师。蒋主任听到之后啧了一声，不让她这么叫，让她和别人一样叫自己蒋主任，可能是蒋美霞觉得自己这样把两人的关系又推远了，又加了一句，至少以后在外人面前都要喊自己蒋主任。
“你可要好好教，不然你就是在丢我的脸。”蒋主任把她送到高二的大办公室中，又叮嘱两句才走。
她不在后，紧绷着的周皎松弛了些许。环视这间大办公室，没有曾经教过自己的老师，周皎谁也不认得，她松了一口气。大家看她是新入职的老师，围过来寒暄几句，发现她不是很爱说话之后，又一气儿散去。周皎终于能安静片刻，她看了一下自己的课程表，每天上下午都有课，两个班总共要带三天晚自习。
周皎站在讲台上的时候感觉自己身上难以自制地迸发出一种激情来，她一直不觉得自己是教书的料，她和她记忆中的老师差得太远了，可站上去之后竟然觉得还好。
下课铃声响起正好结束讲授，她答疑完拿上书离开了教室，但并不想回到工位去，慢吞吞在熟悉的走廊里走着，她看到走廊外的树已经有快三层楼那么高了。这些树还是她们当初那一届被老师指导着在校周年庆的时候凑钱买的送母校的礼物，树身上挂着班级名牌，几千块的价格让大家对自己班养护的树木格外上心。而现在名牌不知道换了多少张，树木早已长大，不知道现在这些学生会在特殊日子给学校捐些什么。
上课铃声和那一声周老师同时响起，周皎回头只看到学生们从四面八方往教室门口挤过去，看不到叫自己的人。或许是听错了，她没多停留往办公室走去。工作第一天过得很慢，晚上没有周皎要带的晚自习，到了下班时间她收拾完东西直接回家。
想到蒋老师昨天的话，周皎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到办公室时一个人都没在。她把包放在座椅上，准备拿杯子接水时发现杯子后面塞了一张便签。
周老师，你为什么加上我之后又把我删除了，我昨天叫你你也没理我，你手好些了吗，我看到你的手贴了创可贴，是去看医生了吗？我真的可以给你报销医药费的。还有就是老师你讲的课很好听。
落款是徐航。
周皎看完字条，把它揉成皱巴巴一团扔到垃圾桶里。接完水回来又觉得不妥，把便签往里面踩了踩，她拿出昨天班主任给她的花名单去查看徐航这个学生的信息，对着徐航的照片愣了一会儿，又觉得没必要扔掉纸条。这字条又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又不是学生，同样的字条这群孩子写给异性被发现了会被叫家长，可自己现在是老师，担心这些做什么，她从垃圾桶里把便签又捡出来。
“周老师在垃圾桶里翻啥呢。”有两个老师结伴走进来，其中一个问她。
周皎把那团便签藏在手掌心，“刚才丢垃圾的时候不小心把一个钉子扔进去了，我觉得还是找出来，不然扎到别人就不好了。”
那两个老师直夸她贴心，没再说什么，周皎看他们没再注意自己，把便签放进自己随身带的背包中。今天的地理课让她有些课前焦虑，怕这个徐航说出什么让人误会的话，上课铃响她才从座位上起身，从进班门那一刻她就在观察班级中学生的座位，发现徐航座位在倒数第二排角落位子，怪不得昨天没看见他。好在上课时候徐航表现得很正常。
下课后周皎让课代表把昨天留的作业收上来放到办公室，她要检查。说完她没多停留，就直接去到隔壁班。
午饭过后，周皎她不爱睡午觉，在学校里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坐着，从包中摸出那张便签，徐航，徐慈。苦海慈航，符合兄弟起名字的规律，两个人眉眼也长得有几分像。徐慈好像是有个弟弟来着，但他很少提起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这个世界上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吗？周皎纠结了一会儿，拿出手机，她在一个上锁的相册中翻出来一张她和徐慈高中时期的合照，徐慈插着兜酷酷地站在自己身边。比对了一下，周皎精力全放在找两个人不像的地方，越看越不像亲兄弟。周皎松了一口气，忽然忍不住嘲笑起自己来，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就算他徐航真的是徐慈的弟弟又怎么样，自己在担心什么。
回办公室路上周皎经过徐航班级时随便叫住一个同学，吩咐他告诉课代表在今天地理晚自习前把作业从办公室抱回去。
办公位上两个班的习题集满满当当堆在桌子上，整一下午，周皎都在为这一堆作业头疼，答案五花八门，除了正确答案写什么的都有。周皎不禁担心起一周之后的月考了，真害怕到时候考得一塌糊涂，一想到可能会被蒋主任绵里藏针念叨几句，她心里就不是滋味，于是把作业中地易错题仔细整理，决定晚自习抽出半个小时给他们再补补课。
地理晚自习前徐航来找周皎抱作业，周皎有点奇怪怎么是他来，徐航说因为课代表手腕扭伤，所以他来帮忙。周皎以为是新伤，徐航解释说课代表伤了五六天了，一直没好，但因为学校两周才放一次假，那个男生因为怕耽误学习进度不敢请假去看病，这几天一直忍着。周皎想起今天下午批改作业时看到的课代表的作业，正确率不低，就是字歪歪扭扭的，她忍不住给他批注了一句好好练字。
徐航抱着作业站在周皎身侧，两个人往教室走过去。
“他伤的是右手吧……”
“嗯，我还劝他快去医院看看，校医院只会开止痛药。”
周皎决定等下把批注涂掉。
“那他这几天作业都是怎么写的，你们每天作业这么多。而且下次放假是在月考后，他怎么考试啊？你们班主任知道不？ ”
徐航点了点头，随后叹了口气，“知道又能怎么样呢，也不能强制他去，他爸也觉得没问题，说这是在磨练他的意志，锻炼他这个人……”
周皎想说很多话，但一时间无从开口，于是干脆不说，跟着叹了一口气。
“老师，今天中午作业是我抱过去的。”
“我猜到了。”
“老师你看到我给你留的纸条了吗？你的手好点了不？你看医生花了多少钱，我生活费不少你别怕我赔不起。”
“看到了，没花钱，校医院给老师看病不花钱。”周皎撒了谎。
她感到创可贴下的伤口在肿胀、发痒，她按了按，伤口愈合时总会发痒，无视掉其中掺杂着疼痛。
睡前，周皎撕开早上换的创口贴，胶布撕扯着皮肤，不愿掉落，伤口处有一些透明的渗液。伤口没有愈合，只是不再流血了。
周皎每天都拿碘伏棉签擦伤口，换上新的创口贴，希望伤口快点好。事与愿违，伤口不但不见好，反而越来越严重，创口周边的皮肤鼓胀，呈现暗紫色，一触就痛。但马上就要月考了，每天上午下午都有课，周皎不敢请假，本身带的两个班级成绩就一般，耽误课根本找不到时间能补上，请假会拖延整体教学进度让自己带的两个班落在别人后面。
月考前一天周皎的手已经痛到没办法抓记号笔做板书。她干脆翻着书给他们口头过重点，被巡视的教研组组长看到。在当天的研学会上，她因伤不便做笔记，组长以为这是她的教学缺点，点名要她多做板书，多动笔，不要只听，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他明明看到了自己的伤，周皎不想当中展示伤手为自己开脱，这太像顶嘴了，只好拿左手歪歪扭扭做会议记录。
月考当天，周皎破天荒在床上睡到十点，在妈妈的催促下才拖着浑身无力的身体去第一医院挂了个急诊。医生看到她手的情况连声斥责她，问她知不知道感染再严重一些的话有可能要截肢。周皎尴尬地说自己工作忙，又庆幸自己没严重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处理完伤口，她在医院打吊瓶。徐慈就在这家医院工作，她故意绕远路来这家医院，心里抱着一丝侥幸或许自己能碰到他。她望着远处自助挂号机的屏幕，每当有人挂号，她会格外留意问诊医生信息。或许有人要挂他的号呢，她就能再看他一眼，即便只是照片。
周皎不了解，徐慈只是规培生，不可能独立坐诊，加上医院轮休制度，徐慈今天可能根本就不在医院。她发烧了，昏昏沉沉的，总觉得下一个人说不定点开挂号，就能点到徐慈在的科室，挂到他的号。
他们已经失去联系很多年了，她只能在中间好友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他的近况，通过想象力来拼凑这几年他的生活轨迹。或许聚餐那天听到关于他的信息时该多问一句，但周皎很怕听到关于徐慈的消息，她还存着一点幻想，这幻想不肯在旁人面前袒露半分，怕别人笑话。医院消毒水的味道不好闻，周皎盯着那台机器上的滚动字幕有些犯困。
针头从周皎手背上拔出，带出一点血液，她睁开眼睛看到对方拿了药棉垫在伤口处，用指腹按住注射点撕了一节胶带贴上。
周皎自己按住了伤口，她道谢时抬头，对上徐慈面无表情的一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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