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输液也能睡着，多危险，徐慈低声说了一句。原应该喊值班的护士来帮她拔针，原以为帮她拔完针之后自己会马上离开，可是看到她之后忍不住想搭话。
周皎耸了耸肩膀没说话，徐慈看了一眼药瓶，又问她是哪里受伤了来医院。
明知故问。徐慈在心里骂自己。
周皎展示经过包扎的右手，说，“不小心拽住蔷薇花藤，扎了几个口子，感染了。”
徐慈作为医生下意识想要拉起对方的手查看一下，手伸到一半觉得不合适，就转而去拿输液架。徐慈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来，身前的周皎面容已经变得成熟，对自己有些戒备，几乎不愿多说一句话，想要再多寒暄几句的徐慈觉得自己的念旧来得不合时宜。
“我这边还有事，先走了，你注意照顾自己别再受伤了。”
徐慈推着输液架，周皎没跟他告别，他走到转角处，往周皎刚才坐的方向看了一眼，对方还坐在原位，正用左手轻轻隔着绷带触碰伤口。徐慈站住看了几秒想折回去告诉她注意事项，又觉得自己这样做不合适，况且还有一堆工作等着自己就离开了。
碰到周皎这件事情就像一个钩子一样，徐慈一整天都在想这件事情，晚上轮值，他逮到一个空档，打开手机，弹出几十条语音条来，徐慈想找人问周皎近况的劲头一下子像被浇了一盆冷水。他不能这样做。
几十条语音拼凑出女友今天一天的行程，他还没听完传呼铃又响了，匆匆忙忙回复一个还在忙，对方立刻给出了回复，徐慈破天荒没有看，他对每天大差不差的聊天内容忽然感到厌倦，把手机塞进口袋中向外面跑过去。
一忙就忙到天亮，徐慈疲惫地坐在塑料硬座椅上，过来轮换的是他的舍友张琪川，两个人本硕都在一个宿舍，关系很好。张琪川给他塞了一份早餐，让他吃完再睡。徐慈闭着眼往嘴里塞吃的。他太累了，吃着吃着脖子就承载不起头的重量，直着往前栽，张琪川伸手拦了一下，顺势把他放倒在椅子上。
早饭还没吃完，病房那边有情况需要去查看，环境那么喧杂徐慈都没被吵醒，张琪川把饭往垃圾桶一扔，套上白大褂就往外走。忙完往回走，离值班室还有好远就听见办公室里主任在大声训斥。
你在这里睡觉像个什么样子，还把饭撒得到处都是！你在学校都是怎么学的？学校怎么教的……
随后就是徐慈连声道歉。张琪川心里很后悔，自己走的时候该把徐慈叫醒。他站在门外不敢进去，脚不听使唤一直往外走，想要逃离。骂声持续了几分钟，主任走出来看到远处堆着笑脸的张琪川，又问他在闲逛什么，这么多事情还能在外面闲逛，张琪川连忙说自己就是回来拿个笔记本，又被骂了句丢三落四。
徐慈低着头身形佝偻，默默拿着扫把打扫，他整个人都埋在一种近乎崩溃的情绪中，看到门口有人，他深呼吸几口抬头准备打招呼，看到是张琪川，那笑容一下子变得非常苦涩。
“休息室不让规培生进，值班室不让休息。”
“别想了，快回家吧。你不是论文还没写完吗，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这个我帮你打扫干净。”张琪川拿过扫把，示意徐慈赶紧回家。
徐慈说自己撑不住了，张琪川安慰他说就这段时间最苦，熬过去就轻松了。
徐慈不情愿地点点头，心里却不这么觉得，他感觉自己心脏正在砰砰跳着，颅压高，后脑勺位置像被谁打了一拳一样闷疼，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告诉自己早已疲惫过度，他觉得自己正横跨在过劳死的那条线上。
在公交车上颠簸了快一个小时，徐慈才拖着散了架一样的身体回到了家。家人正坐在餐桌前吃饭，招呼他也来吃一点，他摇摇头直接回到屋子中，人躺倒床上。身体上的不舒适让他久久无法入眠，他摸出褪黑素软糖吃了五六颗，困意终于爬上他的眼皮。
睡醒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他掏出手机看到时间之后立刻惊出一身冷汗，两点的组会被他睡过去了！手机里有三个导师打来的电话，他完全没有听到。回拨过去又是劈头盖脸一顿痛骂。
“你搞什么特殊，别人难道不是一样在规培，就你累，就你抗不过来，组里这么多人谁像你一样连组会都能忘，论文到现在还没给我交初稿，你到底想不想毕业了。”
或许是察觉到一言不发的徐慈有些不对劲，导师态度缓和了一些，让他汇报一下论文进度。
徐慈喉咙哽住，从导师骂他的第一句，他压抑许久的情绪在此刻决堤，悲伤随着眼泪泄洪，他对着自己前几天写的论文和准备好展示的PPT一个字都讲不出来。
对面没声音，导师以为是信号不好叫了几声他的名字，徐慈嗯了一声，导师听声音知道他在哭，认为徐慈他挨了几句吵也不道歉是觉得自己没有错甚至还在委屈，态度又冷淡起来，语气里也带着不耐烦，“平复不好情绪别给我打电话，你要是觉得我说你你委屈，你也可以不让我看你的论文，省得我操这个心。”
徐慈人有些坐不住，拿手机的手都在抖，一个劲儿给老师道歉说自己没问题，求老师别挂电话，断断续续把研究进度说了个大概，忐忑地等待老师评价。
导师没有点评和指正，可能刚才都没有认真听，撂下一句“其他人初稿都已经交了，我不管你那边有什么情况，三天之后必须把你的初稿发到我的邮箱”，就挂了电话。徐慈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徐慈脑子空空如也，越着急越想不出该怎么写，熄灭的电脑屏幕映衬出一张胡子拉碴的脸颊，徐慈眼睛布满血丝，可能是刚才把眼睛哭红了，也有可能只是单纯缺乏睡眠。
忽然响起的手机铃声吵得他太阳穴突突的疼。
她的来电……
徐慈开了静音，任由电话自己挂断，但对方好像充斥着不服输的劲头，非要打到他接电话为止。一通又一通，徐慈在这场较量中选择认输。
“徐慈，你厉害了是吧！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一直没回我消息，你干嘛去了！你今天不是轮休吗？”
“没，昨天晚上太忙了，而且今天我把组会给睡过了……”
“别找借口！我们之前说好的，今晚一起出来吃饭你不能放我鸽子，我选好地方了，你收拾一下过来吧。”
徐慈没答应，他今晚还要熬夜写论文，没时间陪她出去，“我太累了，咱们要不换个时间吧。”
女生没说话直接把电话挂断了。
她生气了，要去哄她。徐慈知道她为什么发脾气，手机备忘录提示今天是他们在一起的第三周年纪念日。可他真的累了，他只这一次真的没有精力陪她去做这些形式主义的浪漫情侣生活。他现在的生活根本没有让他有享受仪式感的时间和精力，正常生活被挤压到没有喘息余地，不仅是论文和规培两方面的压力，父亲已经很久没给过他生活费了，因为他现在在家住，因为他规培会有一些补贴，父亲认为六百块钱完全能覆盖他一个月所有的开销。
徐慈站起来打开窗户，风灌进来，他一时间清醒了不少，心情放松一些后回到座位开始写论文，写着写着，他发现自己走神时候在电脑上打出“周皎”二字，徐慈盯着她的名字久久不肯删除。
他从抽屉中找出个收纳盒，盒子最上面是周皎和自己的“合照”，他问她们班同学要的班级合照电子版，求了好久才拿到的，打印之后他将周皎的照片剪下来，和自己的照片拼贴在一起，她的头微微向右侧偏着，好像靠在自己肩膀上一样。他们本来是有一张合照的，他拜托带相机的同学帮他们拍一张，两个人站在一起的时候她的校服袖子蹭着自己的胳膊，及肩短发被风吹到他面前，那张合照中她应该特别好看。只可惜同学的相机被老师没收了，说好高考完之后归还，拿回来却少了储存卡。
今天的晚饭比平时早一些，因为徐航月考放学比平时早，他特别爱跟徐慈说话，徐慈嗯嗯啊啊应付着，话不往脑子中进。徐慈很纳闷，怎么吃饭也堵不上徐航的嘴。徐航说到他们班地理课代表今天下午弃考的事情很激动，在饭桌上演绎起来。徐航说那个男孩子手腕扭伤怕耽误学习一直没去看，月考这两天高强度写字加上之前几门卷子都没写完心理压力大，考到最后一科他实在忍不住，在考场上抱着受伤的手嚎啕大哭起来，把监考老师吓坏了。徐慈听完脸色越来越沉重，他想到自己的经历止不住地同情这个男孩儿。
徐航话头很密，一秒都不停，又讲起别的事情，边说边笑，什么新换的地理老师讲课特别好，人特别有责任心啦，他感觉这次地理单科考试可以考80分。
徐航事不关己的态度让徐慈忍受不了，他吼了徐航一句，徐航立马把嘴闭上，人一下子蔫儿巴了。一边的继母无奈地看了他父亲一眼，男人把筷子直接甩在徐慈脸上。
“你弟弟说点学校发生的事你都能有这么大意见，你在饭桌上耍什么威风！”
徐慈起身回屋，屋门关上前他听到父亲说了句扫兴。没两分钟，一家人其乐融融的说笑声从外面传过来，徐慈找出降噪耳机戴上，把音乐声开到最大。躁动的音乐声中徐慈获得属于自己心灵的片刻宁静。
一口气写论文到凌晨一点，徐慈肚子饿得直响，他活动着僵硬的肩膀来厨房找点东西垫肚子。他坐在椅子上吃饼干，看到徐航的房门开了一条缝，对方观察一下确定只有徐慈醒着后从房间里蹑手蹑脚出来，手里还提着一袋小吃。
“散步的时候我偷偷给你买的，对不起，哥，我害你挨吵了。”
“没事。”徐慈把小吃放在桌子上，给徐航递了一双筷子，两个人一起吃起来。
“哥，我问你一个事情，但你要保证你不准生气。”
“你说吧，我现在也没力气生你的气。”
“哥，你那个收纳盒里面的女生是不是叫周皎啊？”
徐慈放下了筷子，徐航爱翻自己东西这个毛病从小就有，他也早就知道，但他记得盒子中没有任何周皎的个人信息。
“不是。你问她的名字做什么？”
“没事，就是好奇。”
“周皎是谁？”
徐慈看着徐航有点扭捏，徐航嗯啊半天，徐慈催他赶紧说，并承诺自己不会告诉父母。
“我不是新换了一个地理老师嘛，我觉得她长得和储物盒里面的那个女孩子有些像……听说她也是本地人，那天我去办公室领卷子，听别的老师八卦知道她跟你一样大。我想万一你俩认识呢？”
“她不叫周皎，还有你什么时候能改掉翻我东西的臭毛病。”
徐慈说完起身离开了厨房，徐航只觉得是自己翻徐慈的东西惹得他不高兴了，并没有注意到徐慈神情的不自然。徐慈回去半个小时论文只前进了几个字。枯坐在桌子前，已经接近凌晨两点了，徐慈却觉得自己等不到第二天早上了，他现在很想知道周皎这些年的经历。他给朋友发消息询问周皎近况。对面没睡，笑他贼心不死，已经有女朋友了难道还想犯错误。他说不是，就是碰到对方来医院，有些好奇所以想找人问问。对面问他，怕不是凌晨还在念念不忘吧，又说有空再聊他要睡觉了。之后徐慈发的消息对方一个都没回。
其实本不用问别人，徐慈一直存着周皎高中时用的手机号，尽管手机换了好几部，这些年两个人一次都没联系过，他仍旧不舍得删掉这个号码。也不知道她还用不用这个手机号码。徐慈点了呼叫，漫长的拨叫音过后电话竟然接通了。
对方的声音带着睡意，“谁啊？”
是她的声音。徐慈兀自挂了电话，心脏砰砰直跳，对方没有回拨过来。他强迫自己再写点论文，可心始终静不下来，干脆关了电脑躺在床上，心里回想着高中时期的经历睡着了。
睡了三个小时后继续去规培，徐慈在医院门外的早餐摊帮张琪川带了份早餐，他羡慕张琪川的心态，对方时常开导自己，有什么麻烦张琪川也经常尽心尽力帮忙。徐慈和张琪川两个人坐在一起吃早饭，张琪川忽然问起他女朋友的事情，徐慈怔住，张琪川说他女朋友昨天跑来问自己徐慈的情况。这不仅不使徐慈感动，反而使他觉得尴尬，这一点事情都要闹得人尽皆知嘛。
他说自己会处理这件事情，如果他女朋友再来找张琪川的话，让张琪川对她说直接找自己。张琪川劝了两句，发现徐慈很抗拒继续聊这个话题就不再说了。
早饭过后，徐慈跟医生查完病房没回办公室，他估计主任可能还在生自己的气，尽量不在对方面前出现，主任工作忙估计也想不起自己这一号人。他刻意在输液区晃了一圈，周皎还坐在原来的位子输液，手上捧着平板似乎在办公。徐慈过去打招呼，他觉得自己正在经历迟来的叛逆期，不断想要突破一直以来紧紧束缚自己的道德底线。这可能是某种压力过大寻求释放的表现，但他毫无察觉。
周皎比前几天精神一些，甚至化了妆，不知道是不是等下要去约会。不过徐慈很快否定了自己这个猜测，如果她有男朋友肯定不会是自己一个人来医院看病。他莫名高兴起来，两个人坐着聊了一会儿。周皎说今天是她打吊瓶最后一天，徐慈心里生出一些失落，他希望周皎能主动添加自己的联系方式，可对方直到离开也没开口。
连吃饭时间徐慈都在写自己的论文，本硕连读，如果无法毕业，他连本科学位都拿不到。传呼铃不会永远不响，半个多小时的空闲已经很难得，他起身去病房时看到张琪川坐在自己身后的座椅上，眼神发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问张琪川来医院做什么，张琪川说自己写论文写累了，在宿舍觉得心里很空，想出来走走，又觉得除了医院没别出去，干脆来医院看看。徐慈笑他真是癔症，就算出去逛公园也比来医院好。张琪川却觉得尽管自己想休息一下，但如果真的无所事事地闲逛，就会有负罪感，不如到医院看看。
查病房的间隙，徐慈有时间就查看手机是不是有新消息，一晚上都没人联系自己，他知道如果自己不去向女朋友承认错误，对方估计永远不会来找自己。张琪川打趣了徐慈两句，徐慈只是沉默地把手机塞进包里，不接这个话茬。张琪川害怕惹得徐慈不高兴，连忙道歉，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解决的问题，他没办法参与进别人的人生选择中。看徐慈不说话，张琪川说自己想回去写论文了，离开了医院。
晚上带教老师临时通知徐慈说安排了个手术，保守估计要六个小时，按照规定，徐慈需要参与到手术操作之中。手术开始，徐慈站在带教医生旁边观摩学习同时辅助操作，他看到手术台上横陈的躯体被开膛破腹一瞬间有些出神，恍惚间突然很想知道刀子割开皮肤会是什么感受，手术刀如此锋利，痛楚很快就会结束吧。手术进行到尾声，主刀医生让徐慈参与缝合工作，让他换位以便操作。久立之后突然挪动身体，徐慈顿感腿脚发麻，动作有些吃力。
缝合开始五分钟后，徐慈脖子酸疼，仰头时被手术灯晃了眼，他低下头准备继续手术，眼睛却开始发黑。为了保持清醒他使劲咬了舌头一下，咬得太重，嗡的一声开始耳鸣，感觉变得不真切，好像意识被驱赶到了身体之外。
一双手扶住了摇晃的徐慈，另一个人拿走了他手上的器械，合力将面色惨白的他带到墙边休息。
眼前的一切变成黑白，星星点点闪着光亮，头跟灌了铅一样沉，徐慈隐隐约约听到对方问自己还好吗，他吃力地回应。对方观察了他一两点分钟，确定问题不大之后又回去工作，主刀医生忍不住感慨两句，说现在的孩子学医真不容易，脸上没一点活力，只剩下疲惫，看着老气横秋的。徐慈缓过来之后想接着参与手术，被主治医生拒绝了。他立在一边观察几位医生的表情，惴惴不安，琢磨这几位老师到底是什么情绪，会不会因为自己耽搁了手术进程而讨厌自己，以后不再给自己安排这种参与手术的学习机会。
手术结束他跟在主刀医生后面，对方被他垂头丧气的模样逗笑了，安慰他几句之后给他放了假，“唉呀，别哭丧着一张脸，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早点回去补补觉，可别熬出什么问题来了，到时候我还得抢救你。”徐慈连声道谢。
还不到最早一班公交车发车时间，徐慈破例打了出租车回家，车上的烟味熏得徐慈睡不着，他靠坐在后座上，嗅着车窗外涌进来的新鲜空气，心里感到一阵空虚。快到家时他通过手机号搜索到周皎的微信，一直犹豫到入眠前一刻，他下定决心向对方发送添加好友申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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