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温珩幼时读书不行,习武也不行,是蔺疏拉着他苦学,才勉强练出点样子,但也是因为那段时间蔺疏对他的刻薄与日俱增,从而让他对练剑一事留下了痛苦的阴影。
后来他打剑送给蔺疏做弱冠礼,蔺疏却消失无踪十数年,他也就此将佩剑收起。
他不爱用剑,也不擅用剑。
但此刻,章温珩不得不持剑与蔺疏相抗,剑身相击,发出铿然一声长鸣。
蔺疏侧身闪过,回身刺出一剑,八卦带着章温珩灵活避过,他收剑后退,借着阵中白丝躲避蔺疏的攻击,可探向金龙的白丝被蔺疏接连斩断,章温珩抿唇,持剑的手止不住发颤。
又一点白光没入白鱼之中,不知是哪位修士祭出元婴。
章温珩眼眶发红,他看着蔺疏冷漠的眼,脚踏八卦,持剑猛地冲向蔺疏,蔺疏神色不动,不平剑在他掌中畅快地铮鸣,似在为此时的争斗而兴奋。
“蔺疏!”
下落的瞬间,八卦化进令安剑中,章温珩借着下落的冲劲,将剑挥向蔺疏!
蔺疏抬手正要以不平剑迎击,可令安剑中八卦忽然推出,靠近不平剑时飞速旋转,一时间,不平剑到了章温珩手中,而令安剑则换到了蔺疏手中。
令安剑不住发出铮鸣,像是谁在哀哀挽留,没了魔剑,蔺疏布满黑纹的手被那令安剑的灵气刺得生疼,章温珩将不平剑掷入白鱼旁,千丝万缕的白光立即将那不平剑缠绕,让蔺疏无法马上拔出来,章温珩翻手为掌,白丝从他手中飞出,将蔺疏和章温珩二人包裹在其中。
“章……温珩、章……令安。”
章温珩抚着蔺疏的脸,额头相抵,紫府之中灵光大作,蔺疏的元婴闭着眼,不安地挣扎。
白茧之中是一方芥子世界,无尽的黑暗中,章温珩提着令安剑,风雪汹涌而来,他四肢僵硬,连眼睛也睁不开,可他还是固执地望向那个在风雪之中同他对视的少年蔺疏。
少年蔺疏像是亘古不变的冰雕,猩红的双目冷漠地注视着章温珩,他冷冷说道:“要杀我?”
章温珩被风雪吹得双眼通红,他吸了一口气,冷风灌进他的肺腑,像是要将他的五脏六腑也一块冻成冰,好教心口的疼痛就凝结于此,他哑声道:“是,我来杀你。”
少年蔺疏没有应答,身躯化作一道残影,猛地袭向章温珩!
阵法之中——
妃琼挑眉冲沈绿笑了笑,片刻后,她合上眼,紫府之中灵光凝聚,化作一道白光向阵中游走的白鱼飞去。沈绿嘴角挂着一贯的无奈笑意,随即也合上眼,白光从他紫府飞出,追随着妃琼而去。
荒山之上,金光浮现,繁复的符文围绕着白丝,像是千万道金色利箭笔直地射向半空中的金龙,要将它牢牢束缚,拖至封魔阵中!一时之间,天地金光煌煌如同耀眼金轮长照,猩红龙目俯视着这群弱小的修士,发出刺耳的长啸,夹杂着伏骥猖狂的声音:“区区草芥,不自量力!”
金龙仰头,魔气更加汹涌地在它鳞片上翻腾,原本隐隐的金光像被乌云笼罩,漆黑的龙爪同金色利箭相击,发出尖锐的声音。
阵法之外——
居无月面无表情地斩杀着汹涌而来的黑气皮囊,这些皮囊不知痛楚,被灵气击退后又无所顾忌地扑上来,他将灵气化入落英之中,随风袭向又一波扑上前的黑气皮囊。
心口忽然传来一点细微的疼痛,居无月余光掠过身后定安府的方向,眼睫轻轻颤了颤,可黑气皮囊被击退后又重新冲了上来,他无暇思考,掌心灵气凝聚。
“门主,这样下去不行!那些黑气皮囊被毁后,还有残留魔气会附在人身上,有几名修士双目通红,怕是被魔气侵入神识。而且不知为何,从刚刚开始,这些黑气皮囊的攻击更加肆无忌惮,而且他们身上的魔气更浓郁了!”
“没有行不行。”居无月沉声道:“他们抱着必死的决心在布阵封魔,难不成你我连在这阵外阻挡一二都做不到吗?”
“可门主……”
居无月一跃而起,落在前方,山间风呼啸而过,卷起万千落英,像是一道柔软的屏障,将黑气皮囊与修士暂时隔绝开,紫府传来一阵疼痛,他轻轻蹙了蹙眉,不以为意道:“且战。”
无空山中——
棠紫好不容易把今日的三千剑练完,正打算用过饭后去外堂看看有没有章温珩写的信寄回来,可一路走下来,四周都静得很。虽然无空门中许多长老弟子都跟着去了定安府,但也不至于走了这么久也碰不到一个人罢?他抬头看天,可原本明晃晃的日头不知何时被乌云遮去,枝叶被风吹动发出沙沙声响。
他撇了撇嘴,明明出来的时候掐算过时辰,刚好能赶上午饭的点,怎么今日来饭堂用饭的人这般不积极呢?就算要练剑也得吃饱饭再练嘛!
棠紫耸了耸肩,又走了两步,总算在饭堂门口见着一个人。
他脸上一喜,握着剑摇摇晃晃地走上前拍了拍那人的肩膀,随意问道:“诶,今日饭堂吃什么菜啊?”
那人转过头,棠紫立马抖了抖,哆哆嗦嗦地看着自己拍过那人肩膀的手,颤巍巍道:“不是,晋严长老,我不是无心有礼……啊不是,有心无礼的……对不住对不住。”
可晋严长老却像没有听见一般,漆黑的瞳孔里闪过一丝红光,他步步逼近棠紫,喉咙之间发出嗬嗬的声响。
“晋严长老,你是不是昨天骂我骂得喉咙疼啊?”棠紫有些害怕得后退,手抖得握不住剑:“要不我去饭堂给你倒杯水?”
晋严抽出腰间佩剑,长剑出鞘、快如残影,一剑刺向棠紫!
棠紫惊得跳了起来,大叫道:“救命啊!”
封魔阵中——
最后一名修士合上双目,灵光彻底没入白鱼之中,白鱼黑色的眼珠中转出八卦的残影,它挥动鱼尾,阵中金光化作一轮巨大的八卦,僵持在半空中的金龙发出愤怒的嘶吼:“你们也配阻拦朕?世间万物皆乃朕囊中之物,千秋万代皆是如此!你们怎配阻拦朕!”
阵法外的黑气皮囊突然停下攻击的动作,利箭刺穿皮囊,可他们却毫无所觉,抬头望向定安府的上空。
居无月心下涌出浓郁的不安,他挥手要聚灵气,可面前的黑气皮囊猛地炸开,化作一团黑雾扑向居无月,他后退以法器抵挡,可那黑雾一击不成便直直冲向上空,向阵法的方向冲去!
“砰砰砰——”
更多的黑气皮囊炸成一团黑雾,就近攻击了一名修士之后便向阵法汇聚,不少修士吸入魔气后神情恍惚,脖颈脸侧隐隐露出几道黑纹。
“天下魔气即将全部归朕,尔等蝼蚁,臣服于朕方是良策!”
黑雾凝聚在金龙身下,雾中似乎还夹杂哀嚎与痛哭,雾气时不时凝成一张张面目全非的人脸,或怨恨或绝望地望着前方,白鱼带着八卦猛地向上冲去,同那片黑雾聚成的黑云相击!
金光没入黑云之中,白鱼被魔气缠绕,一张人脸张开血盆大口,狠狠地咬上白鱼的鱼身,鱼身之上竟出现了一道裂缝!
金龙不屑地看着那挣扎的白鱼,冷冷道:“朕亦是伏氏中人,区区封魔阵,毁不了难不成还不能动些手脚么?”
裂缝渐深!
白茧之中——
章温珩将剑抵在少年蔺疏的脖颈上,死死把蔺疏压在身下,蔺疏双手握着剑刃,血从他指尖不住地流出,猩红的眼露出不甘且怨恨的目光,他看着章温珩,怒吼道:“凭什么!凭什么杀我!凭什么杀我父母!凭什么!”
章温珩将唇咬得血淋淋的,好让自己能够将剑拿稳,可一张口,滚烫的泪便止不住地从眼角滑落,砸在蔺疏的脸上。
蔺疏所痛苦的,也是他无法忘怀的,若是可以、若是可以……
“虞脩已死,蔺疏,没有仇人了,没有了……”他颤抖地说:“不需要再恨了,我知道这么久,你累了这么久,没事的,蔺疏,我会陪着你,此后就在这阵中,千千万万年也好,我都会陪着你……”
紫府之中,两个元婴紧紧相拥,灵光自章温珩的元婴渡向蔺疏的元婴,疯狂而汹涌,像是要将每一寸灵脉都砸碎,把所有的血肉都献祭出来,拼尽他的所有。
章温珩咬着牙,可最后,哀求的声音还是无法抑制地倾泻出来。
“可是蔺疏,你能不能醒过来,能不能醒来啊……”
他无法做一个无情无欲的仙人,无法将蔺疏当做一个十恶不赦的魔修,他怎么做得到?
苍白的风雪快要将二人的身影埋没,天地广大,俯瞰众生渺小,十年茫茫,生死思量,却只能在此取舍,他怎么做得到?
无情的剑光相击,卷起一道狂风,劲风如刀,将章温珩的脸划出一道裂痕,割破了他腰间的储物囊,白光一闪,他置于储物囊中的杂物零零散散的落下。
一块玉佩滚落在蔺疏身侧。
那是块雕工粗糙的玉佩,可雕得很细致,有绿水青山,还有一个小小的疏字。
是章温珩雕得最好的一块玉佩,却始终没有送出去,一直藏在储物囊中。
蔺疏的动作顿了顿,抓着剑的手微颤。
苍白的雪地上,两个微小的人影挤在一团,周围散落着未完的画作,空白的轮廓上是描不清晰的五官,是章温珩想了十多年仍想不出的蔺疏模样。还有数十封书信,信封上工工整整写着蔺疏亲启,墨迹如新,仿佛才刚刚放进储物囊中,却始终未被拆封过。
连章温珩自己都忘了储物囊中有些什么。
是他思念蔺疏的十数年光阴。
刺目的白光中,章温珩元婴没有五官的面孔上缓缓落下一滴血,宛如一滴血泪,落在蔺疏元婴的心口。
蔺疏元婴似有所觉,眼睫颤了颤,一直紧闭的双眼似要睁开。
而紫府之外,章温珩的泪水顺着蔺疏的眉骨流入他猩红的眼中,他的神情变得有些恍惚,眼中的红光一瞬黯淡,握着剑的手终于缓缓松开。
章温珩抬起通红的眼。
“蔺……”
他压住舌尖,心口发颤。
蔺疏怔怔地望着那块玉佩,转过头时,茫然的目光久久停留在章温珩的身上,一眼仿若十年,十年尽在一瞬,他喃喃自语:“我做了一个很长的噩梦……”
令安剑落在地上。
“你来叫醒了我么?”
风雪渐渐停歇,一直在白茧之中挣扎的不平剑忽然安静了下来,一缕天光将最后一点风雪驱散,照亮章温珩发颤的身躯,将他浑身笼罩在一层温柔的光晕中,就像蔺疏刚刚在无尽梦魇中看到的一样。
残肢血海之中,钻心恨意之下,有一个小小的少年始终固执地奔他而来,太亮了啊,刺眼得让他禁不住想要落泪。
是章温珩。
是他的令安。
原可在世外快活长生、无病无痛的仙人,因着他心甘情愿地困在了十丈软红之中。
蔺疏伸手探向章温珩的脸,可掌心的血迹却污了那白皙的脸,如同白玉微瑕,于是他不知为何,也同章温珩一般,忽然落下了泪。
“可你为何要来呢?”
章温珩看着同他一样狼狈的蔺疏,残破的唇勉力想勾起一个笑,可终究只发出哽咽的声音。
“我为何不来?你在这里,我怎么能不来?“
“我才刚同你结了契,你转头就不见,临了临了我还得跟你打一架同归于尽……”
“蔺疏啊蔺疏,你叫什么蔺不言,叫蔺可气罢……”
蔺疏爱重地搂着章温珩,用干净的手背,一点一点将脸上的泪蹭干净,轻声道:“我知道,我知道,是我的错。”
章温珩道:“那你还要将我推开么?”
章温珩不是不记得,也不是不委屈,重逢至今,蔺疏总是一次又一次将他推开。
“不推开了。”蔺疏无奈地笑了笑:“我推不开。”
不是重逢起,而是更早,在那条小巷,他遇见章温珩起,就已经推不开了。
他不是人间过客,只是红尘中人。
还剩半口气,最后半口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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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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